大帐
唐国公四品卫尉少卿督粮官李渊看着公文,突然问起参军陈演寿,
“绘制辽河东地图的事到什么地步了?”
陈演寿赶紧回过神来,垂手答道“那个地图,半月前已经让府里扮作猎户生意人,往市场上一点点问,但是这里人烟稀少,耗费人力时间,问的进展不算快,到现在画的三分不到,可惜如今先摆出宣战架势,高丽早就警惕起来,严防死守,否则提前半年过去探过去,轻轻松松仔仔细细画个地图......”
“收声!”李渊赶紧低声提醒。军营虽然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亲兵,然而隔墙有耳,这么多年宦海沉浮,皇帝在用人和杀人只在一念之间,万万不能掉以轻心,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陈演寿也知失言,赶紧低声,自己话多,分析着分析着就会漫无边际,而且出的意见十中难有五个能有用,幸而家主是个宽容的人,能容人会用人,明白人之尺长寸短。自从不顾自己的迂腐和因言获罪为自己洗清罪名,把自己请出山,他就死心塌地为李家出谋划策了。
是啊,两个人都静了下来,探风土人情绘地图,看天时,地利,人和,准备粮草,耗敌,既然准备大战,本应提前一年,甚至更早谋划伐辽的步骤统统都没有做。
高丽苦战之地天寒地冻,冬天开战,本身就....不利于大隋士卒。
远道征伐,地利上并无优势。
百万隋甲远道而来征战,家中却无劳力支撑,这个人和算的上占优势吗?
高丽国国王是个会御民的主儿,内政稳定,人和上高丽也不占劣势。
那么这次征辽,胜算能有几成呢?
而如今,绘地图这事还是由他这个无实权的司库想起来,来着手准备。
兵部是想不起来还是不愿想起来了。
他嗅出来一些危险的气息。
危机?谁在制造危险,谁在创造机会?
大隋,这次征辽真的准备好了吗?
大隋皇帝,真的是那个平陈所向披靡的天才将军吗?
大隋府兵,这次能够踏入辽东城吗?
这个年过的不太平。
对于父亲想画一张辽河东岸地图的事情,世民一直都是清楚的,而且那也是他最想干的事情。作为一个地图收藏爱好者,他看到地图就非常沉醉,以至于每看到一个地图,就想要把它的线条用手指一点点摩挲过去,想象着那一个线条代表的巍巍山脉,这一个线条代表的滚滚河流,另一个线条代表的崇山峻岭,以水为脉,以山为骨,地图描绘的,其实也是一个巨人的模样。
水善无形,利万物,水从高处流往低处,冲刷着两边的河岸,带走泥沙或者一点点蚀刻着山石,河床,悬崖,浅滩,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都是大自然的美好与神奇。
想象着山水之间的地势形胜,哪里自上而下冲击,哪里伏击,哪里平推,哪里斜插,甚至在睡觉的时候,世民的脑袋里都一直在想象着这些千军万马,斥候探马的样子。
这种对地图的酷爱让他禁不住在父亲在一次家族会议上,提出让陈叔安排画一个地图的时候,站出来说,父亲大人,世民请求接受这个任务
一屋子的大人,大家互相对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从一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里说出这个要求显得青涩而稚气可爱。
因为家庭会议所以世民常常赖着参加这也是常有的事,天天听着也熟悉了不少知识,平时也倒也常有些惊人之语,且有独到之处。
但是今天这样竟然申请参与有些危险的活动却是第一次,倒也不是他以前不愿意申请,而是唐公严令他们干扰军务,平时打打闹闹与兵士练武,演练倒是常有。唐公的考虑是多看少说,什么时候有了基础再让老兵带一带,熟练一下。
比如世子建成,就是十六岁才开始通过唐公考核,从体力,心智,谋略上初步具备跟着走一些简单任务,不拖累团队,也能自保的情况下去刺探军情,或者执行小的任务。
但现在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还在长个子的年纪,竟也提出这个要求,不禁让大人们笑的打跌。
唐公微微一笑,目视两旁,示意大家谈一下看法。
既然家主没意见,只好斟酌着说一下,虽然唐公平日里宽容大度,基本上顺言,逆言都会虚心听取,说得好还会有所赏赐。
陈演寿清瘦,着一身蓝色长衫,手指如枯树枝一般,拈起一幅简易地图。清嗓子说道“前日里唐公已经提前安排令在下安排人补充此地图,这几日以来,我们或扮商人,或扮猎户,在农田里,市集上,在饭馆里都找机会与人攀谈,大致绘出了如此形状,但听人说话不如自己描绘,准确度不敢恭维,实在也拿不出手,惭愧惭愧,”
“话说回来,”老先生拱了拱手,继续说道“目前高丽戒备森严,寻常习武之人,中原之人难以混过关卡,从语言上,外貌上,盘查中很容易出现问题,所以这个难度极大”
“精兵强将都是唐公的宝贝,尚且不舍得冒险,二公子万金之躯,更不值得以身试险,我们是不是可以想别的法子”
说完看到唐公满意的点点头,然后转头目视大家,等着大家的回应。
钱九陇是出了名的一流身手,当年江湖有一号,号称太行万里鹰,身手迅捷,武艺精湛,曾经只身前往少林,单挑少林武僧十八人,最后因力竭而退。后来少林不甘言败,也不好称胜,只好说最后不胜不败。
年少时桀骜不驯的钱大侠游历风尘,劫富济贫,行动自由,来去如风,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独来独往,斷的是快活,一次比武中却不慎受了重伤,被官府趁机拿住,落在了大牢里,本以为就要老死于牢狱之中,谁知碰到了当时执政陇西的唐公,以其侠盗行径,判了一个证据不足,罚银五十两,和劳役一个月就释放了。
九陇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受人恩惠,想着报答人家,暗地里想着为唐府剪除些对手或者仇人,却惊奇的发现唐公为官多年竟然无个把仇人,提起来全都是政声斐然,爱民如子。
有这样的好官,还去哪里劫富济贫,九陇于是厚着脸,投奔唐府,原以为兢兢业业以带罪之身,欠恩之姿回报唐公,不求财不求利,不求官身不求名。谁知唐公感念自己心志和作为,擢为唐府侍卫长,为自己争得了官身,洗了一身的恶历史。九陇至今想起来都慨叹不止,每每喝酒必言唐公大德。
此刻的钱九陇身着轻甲,护手,腰悬短剑,站立如松,一身的装束干练,隐隐如一只随时可以搏击的苍鹰,抬手作揖,向唐公致敬,然后清声说道,在下愿带几名好手过河一试,关卡不好过就淌河,怎么地也要绘出一个漂亮的图来。
武士彟出生于河东著名的商人之家,身材不高,听罢这番话一直看着唐公,欲言又止。
他家的木材生意做的几乎占了整个河东,家大业大,奈何没有个出身,所以托关系投奔了唐公,唐公一视同仁,不因他商贾出身而轻视他,令他感恩不已,只是他自身带有的自卑偶尔会让他说话有些躲闪。
唐公注意到了他的举止,向他点头示意到,士彟有话就直说,不必拘礼。
武士彟点点头,正色道,在下没什么远见卓识,只是想问一下,诸位这次绘图损失可能几何,收益又是多少?虽是国家大事,不能在商言商,但一来这绘图乃是兵部职责,我方绘图兵部可有支持?绘的不好兵部可会责罚?折损兵将兵部可会补偿?绘好了兵部可会奖励?再说准备,大批粮草屯于河岸,如同财货摆于盗贼身侧,如此安全吗?而我护粮军拢共千余人,够不够高丽两三个团的强力攻击,一把火,可能诸位身家性命,执守职责都化为乌有,再说生产,士彟一路走来,已有农民流离失所,为何流离,田地卖了?为何卖田,没有收成?为何没有收成,因为被征做民夫,修长城,修运河,修东都,而今又运粮草,天下凋敝,如同一个人,自身已衣不遮体,虽然体力仍强大,再去打赢一个羸弱之人,又有何益?又士彟底层浅薄之见,如说的粗鄙,请诸位海涵。
这……,满座的将佐文士都暗自心惊,的确这次出战,种种诡异之处层出不穷。但士彟的话还是太过敏感了些。
打如此大战,无地图准备,临敌如此之近,却堆放了大批粮草,征调士卒民夫却不顾春耕秋收之生产。整个国家运转的一团乱麻,却要打如此大的战役。
备战的时候,个个都为自己是天朝上国强盛之国而骄傲,群情激愤,恨不得浴血沙场建功立业,但是想到一旦打败,或者说准备成这个样子,而现在的农民已经有流离失所的大批流民出现,都不由得沉思了下来。
建成看大家都低了头下去,沉默不语,看看父亲,便给大家鼓劲道,也不用那么多虑。大家各司其职,我们加强戒备,辛世雄将军也在周围驻扎,若能坚持一个时辰,定能两头夹击来犯之敌,令其首尾不能兼顾。再说大势,为国出力,是臣子的责任,为了国家,有所牺牲也是权宜之计。
马元规看着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年轻人,心里却觉得不甚认同,他太过于稳定持重,是个绝好的宰辅之才,上级说一他不说二,顺从度第一,可惜如果作为家主难免少了一些乾坤独断的判断力和思辨能力。
全体都有这种感受,但是世子发话,也不好反驳,于是专心致志的想事情,现场陷入了一片寂静,也正当大家都在沉寂时,又一个声音传出来:兵部绘他们的,我们绘我们的,绘了也未必有损,但知已知彼总胜算大一些,高丽人关卡森严不假,但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是否有机会蒙混过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