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午年(马年),隋大业六年。
正月十五,东都伊吾,洛阳,天津街。
火树银花,人来人往。
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在足有几丈宽阔的驰道上,摩肩擦踵,热闹非凡。
路旁的树都包裹着大匹的锦缎,像几丈高的暴发户,各种颜色形状的灯笼都挂在树上,红色的狮子灯,土黄色的黄牛灯,蓝色的莲花灯,青色的葫芦灯,灯灯制作巧妙,端的是一副张灯结彩的盛世景象。
只是在这一片盛世景象的暗处,那些方方正正的坊里坊墙下,那些黑暗的角落仍然有衣着凋敝的人,悄悄躲在黑暗处不敢出来,衣衫褴褛,那是城外的乞儿,趁着宵禁开放,偷偷混进来的。冒着杀头的风险,只为了混一口吃的。
别说乞儿衣衫褴褛,就是城里的居民,再穷困,兜里再没有钱,也必须穿着锦缎。
皇上有令:百戏期间,全民必须着锦缎,不着锦缎者不准出门,出门就会被武侯抓了扔进大牢。
据说,这是朝廷的脸面。
而站城头举头往下看,这是一座庞大的都城,像一只巨大的神龟,北控幽燕、南抚江淮,通过同济渠,广济渠连通大江南北,源源不断的江南米粮运过来,无数的商旅兵丁运过去,把整个国家都牢牢控制在这个神龟的中心皇宫那位皇帝手里。
仁寿四年,老皇帝杨坚驾崩,新皇上杨广一登基,冬游历洛阳。立于邙山之巅,极目南眺,只见远处地平线上两山对峙,伊水中流,杨广顿时觉得这里正是“天地之所合,阴阳之所合”的风水宝地,是极为理想的建都之地,禁不住叹曰:“这岂不是天生的神地,龙门吗,自古以来那些皇帝怎么不知道在这里建一个要塞,甚至国度呢?”跟随的重臣纳言苏威答道:“自古皇帝并非不知道,只是上天安排,这是留给陛下的”皇上听罢非常高兴,遂决意迁都洛阳。
大业元年三月,皇上颁发《营建东都诏》,任命尚书令杨素为营建东京大监,纳言杨达、将作大匠宇文恺为副监。
作为“天下之中”洛阳“南对伊阙,北倚邙山,东逾廛河,洛水横贯其间;分外郭缄、宫城、皇堀、东城、含嘉仓城、圆壁城和曜仪堀,规模宏大,布局有序。”。这种依山傍水、据险而俯视天下的重要格局,其实才是杨广,营建“东都洛阳”的主要目的。
城共有十门,东、南各三门,西、北各二门。
城内有一百零三坊,分布在皇城的东、南两面。
洛水横穿全城,把城里分成南北两大区。
宫城、皇城居北,是行政区。南部是官民住宅区,街道非常整齐,街坊呈正方形,有正十字街道。
城里有三个规模很奉的国际性市场,分别设在外城的东、南、北三面。北市(又名通远市)南靠洛河,是船舶商业集中的地方。
整个城市气势宏伟,宫殿比大兴城更加富丽堂皇。工程耗资巨大,月用工200万人。
皇上本人特喜好奇花异石,所以在营建洛阳城过程中,装饰非常豪华。比如在西郊修造西苑,周二百里。苑内有人工海,面积达方圆十多里,海内有蓬莱、方丈、瀛州三神山,山上有许多亭台楼阁;海北有龙鳞渠流人海中,渠两旁建十六院,极其华丽。
命人从全国各地搜集名花贵石种植、堆积其中,建成著名的西苑牡丹园。在营建洛阳城过程中,由于中原材料不足,许多奇材异石需从南方运来。经过1年左右的艰苦施工,到607年(大业二年)正月,东京新城竣工。
营建之初,即迁来天下富商大贾数万家。随后,又陆续命江南诸州“科上户分房入东都住,名为都京户,六千余家”;河北诸郡“送工艺户陪东都,三千余家”(杜宝《大业杂记》)。一时洛阳富商聚集,冠盖如云,百业俱兴,热闹非凡。
为了充实城市,繁荣市场,大量迁入城市人口,又使得城市的粮食供应严重紧缺,为此,炀帝又在东都新建了含嘉仓、兴洛仓和回洛仓来储备粮食。兴洛仓和回洛仓的规模之大也是前所未有的。这种迁徒,既削弱了当地的豪族势力,又增进了洛阳的繁荣。
就定了在伊吾,也就是洛阳建造这座新都城,名为东都。
中央为皇城,紫微宫,东西宽七百丈,南北长四百丈。
限期一年,大业二年初就建成了。
工期之短,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新都仿西京长安,城分宫城、皇城及外郭城3重,宫城居高临下,显出皇室地位巍然。
皇城最宏伟壮观的就是紫微殿。
紫微”之名,源于古代天文学中“三垣”之一的“中垣”、天帝居所——紫微垣。修成后命洛州居民及诸州富商大贾数万迁居新都。
都是尚书令杨素的功劳啊。出身的弘农杨氏的杨素是数百年名门望族,却不只是个文人,他既长诗文,工书法,同时亦武勇了得,转战四方,从士兵做起,一步步凭借军功爬到了高位,习惯于严军法、厚赏赐,最后官至实职最高的尚书令,真正的皇室之下,万民之上第一人。
据说杨尚书令有个习惯,在他做将军的时候,一次次的征战途中,每次对敌前,他喜欢先派数百精兵冲击敌军阵营,无论敌军有几万人,有什么营寨,有多硬的防御,就这数百人冲锋号,如果不能破阵,退还者尽数斩首;接着再派数百精兵冲阵,若不能破阵,退还者再全部斩首,如此反复,一直到最终破阵为止。名声在外,大家都叫他蛇。
有这样的行事风格,他在营造仁寿宫时,为赶工期,就更是不惜工本,将宫殿“崇台累榭,宛转相属”,建造得富丽堂皇,更对营建的民夫役使严急,毫不抚恤,竟导致死者数以万计,杨素将他们尸骨一焚了之。
以至于杨坚都感叹:“杨素殚民力为离宫,为吾结怨天下”。
话说回来,享受可是你享受了,回头骂这个你的左膀右臂刻薄,这也不厚道啊。
就说这紫微城,建造的时候,二千人拽一柱,下面的轮毂用生铁制造,中间如果用的是木轮,一动就蹦火星。运一到两里,轮毂就坏了,旁边跟着的人带着备用铁毂,一天下来也就运二十多里。光一个柱子恐怕就得上千人护送。当时人说:“阿房成,秦人散;乾阳毕工,隋人解体。“
而现在,原应有的宵禁的街道上却是一片繁华,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在来往的人群中,竟然有不少都是衣着奇异的异地人,从面孔,服饰上能看出有西域人,胡人,突厥,土谷浑,大食,各色服饰,各色肤色,各色不同的面貌特征,几个胡人成群结伴,高谈阔论着,大剌剌走在街道上。
而旁边的汉人明显隔开了一点距离,有些看着,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
有一行人五六个人,身材壮阔,围着居中那个人,像是首领,看着像是塞外胡人的服饰,他们径直走向一个酒肆,用蹩脚的汉话说到”拿酒来,最好的酒,最老的“。
常说塞外胡人茹毛饮血,生产力低下,不懂酒的品质,何以一上来就能知道拿最好的酒,而最好的酒这些胡人又能出得起价钱吗?
店小二试探着取出食账,那里面其实是有玄机的,那上面的酒是便宜的。
竟然还有不愿意卖贵酒的店?
”滚开“那胡人显然是懂行的,”不要这些,要最贵的酒“
店小二苦着脸望向店老板,
老板畏畏缩缩的点点头,脸上绽开了苦笑。
最好的酒拿上来了。那几个胡人坐在那里,又叫道”上菜,最贵的“。
看样子那些胡人的衣着,气质也不算是大富大贵的角色,甚至看来都不像能支付起这份饭钱的人。
酒上来了,这群胡人互相对望一眼,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擎起酒坛,对着手倒了下去。
竟然是用上好的酒洗手。
这一刻,店里所有的人脸色都难看了起来,但都默不作声。有气愤的人已经看不下去索性结帐走人,眼不见为净。
邻桌两个二十岁左右的人更是脸色难看了起来。这二人一身书生打扮,身形修长,看着像是科举的举子。
大业年间,皇上开始科举,寒门学子似乎有了机会,但是据说非地方长官推荐不得应试,其实还是举荐制,只不过多了层考试而已。
”再来“胡人已经倒了一坛上好的酒,又在催着。
店老板脸上已经满脸愁容。
第二坛酒方才开始吃吃喝喝起来,这群人直到喝的醉饱不堪,才起起身就要离开了。
竟然没有结账的意思。
而店老板也无动于衷,甚至有些喜色,店小二也未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的收拾着桌子没有一句”客官您再来。“也没有追讨饭钱。
路人,食客也没有一个人有什么异议。
两个读书人终于忍不住了,其中一个用突厥语装作小声说道“听说,越是豪阔的门第越是有好酒好肉,越是大方,越会款待客人呢。”
另外一个机灵的接上话“说的是啊,尤其是上次我看那个最高大的门第,里面那酒肉简直让我一辈子难忘啊”
那几个突厥人回头来,“哎,你们两个,说的可当真,那地方怎么去啊”
“照着最高大的门楼去就没错了,何必骗你们呢”
众多食客都闭口不语,不是这些朝中栋梁爱款待这些不守规矩的突厥人吗,就让他们去“款待“好了。不要来折腾我们老百姓。他们乐得去看一场突厥人滋扰高官府邸的好戏,看看那些强迫黎民百姓好客的高官达人,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舍得自己的财帛来好客,来给朝廷长脸。
本来突厥人也是大隋子民,邻国,都是苦哈哈,一个靠种地,一个靠放牧为生,这些大人物就是愣生生要把两者的关系弄成这样,狼和羊的关系。想起这些,就对那些高官恨的牙痒痒,你们怎么不把自己的家财拿来款待,和惯坏这些突厥人。
这两个打抱不平的书生,正是来求科考的举子,一个叫房乔,字玄龄,一个叫杜,字如晦,都是世代为官的官宦世家,却也都是小官。不能承袭父辈的官职,只好自己来考一个功名。
说是科举,却也是要看推荐人的,通过科举究竟能不能真的改变自己的命运,为国出力呢?两个年轻人也没什么底气,正等着放榜,心里烦闷,所以出门喝酒,却遇到了这堵心的一幕。
那房乔是山东人,来自齐州临淄县,出身清河房氏,祖上世代为官,父亲乃是司隶刺史房彦谦,是闻名山东的大学者,品格清正,政务熟练,从家乡齐郡的主薄干起,起起落落,40岁时被郡守举荐进京,做了监察御史,职责是“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后迁为河南长葛县令在全国官员考核中,因其清正廉洁,被评为“天下第一”,并因此而晋升郡司马。离职高升之时,地方百姓拦路挽留,并为其立碑颂德。
对于父亲,房玄龄记得家里大人说过,虽然父亲出自名家士族,但他幼年时期生父就亡故,15岁过继给叔父,继母去世时,他绝食五日,以示孝心。在家中,凡有时鲜果蔬父辈不吃,他绝不先尝,其孝行名扬乡里。
父亲说过:“人皆因禄富,我独以官贫,所遗子孙,在于清白耳。”他多年为官,却总是周济别人,以至于家贫而节俭。
而另一位也是世代为官的子弟,父亲是杜吒,字文忠,隋朝昌州长史。
世代为官,见识渊博,却品格清正,而作为新一届科举的举子。
心怀沟壑,胸持正义,俩人不谋而合,说出了刚才那“驱虎吞狼”一番话。
其实那个国策,所有人不敢有异议,都是因为当今圣上的一道旨意。
当今裴黄门,裴矩是出了名的西域通,据他的说法是西域诸国见识不足,正要靠国力夸富来吸引西域诸国,和震慑他们。
”开百戏,缀市容,免费酒食“意在告知天下胡商使者,大隋富足。
可是真相哪有那么好掩饰的呢?
一个朝廷强不强,一个国家富不富,又哪是款待那些异域人能掩盖或者改变的呢?
比如有的突厥人就曾经嘀咕,这个朝廷要真那么有钱,连树都裹绸缎,为什么有些穷人都穿不上好衣服?
更别说他们一路从西域走过来,那一路上无数的徭役,无数的脸色疲惫的农夫,真是漫山遍野的尸首呢?
唉。
肉食者鄙。
朝廷重臣,见识竟然不如升斗小民。
可是,毕竟是平民,有个年长的食客悄悄提醒“二位郎君,可不要闹出事来啊,这些人没什么礼数,要是闹将起来,闹大了衙门必定会找回来的,为自己安危考虑,也要小心啊”
一番提醒说的二人心里咯噔一下,也有些担心,出于一番意气,刚才出了气,真如老者所说,闹大了衙门倒查回来,却也是个不小的麻烦,尤其两人还在忐忑的等放榜时期,要是因为这个影响了前程,或者影响了整个家族,却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两人对望一眼,感激的看一眼老者,跟着那几个突厥人走了出去。
旁边桌几个食客悄悄讨论了起来”唉,你可知道那百戏台子有多大?“
”东西,南北各五千步,用灯油照亮,如同白昼,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油灯。“
”这算什么,征调乐师就一万八千多人。“
”这一段时间,大隋夸富,可不光是免费百戏,人人要求衣着绫罗,衣服店都涨价了,不穿着绫罗不让出门,出门就要抓起来。我这一身比平时足足多花了三倍的价钱“
”是啊,我们这衣服好歹自己还能穿,这店老板每天供应胡人,也不知道得亏多少钱,可他也不敢不开“
”这饭钱朝廷给他补吗?“
“想得美,朝廷那里有钱?你看看修的那个长城,运河,花钱海了去了“
”光是花钱,人都死了大半啊“
”男丁不够,还征调女人“
”啧啧啧“
”妈的,胡人是他爹吗这么伺候着!怎么不舍得让我们免费吃喝看戏?“一不小心这句话说大了,所有人马上噤声了。
那个声音大的闯祸者脸也变色了,赶紧埋头吃酒。
幸好店里没有武侯,几个人匆匆吃了几口,掩饰不住慌乱,赶紧结账离去了。
那几个突厥人摇摇晃晃的走在前面,这些天真是太爽了,他们天天免费大酒大肉,尝遍了洛阳所有的美食,每天不醉不归,这些百姓都得好好伺候着,呆久了他们都知道,彼此都心里都明白,我们是客人,可我们真想坐这里的主人。
怎么做,无非是后来,再拿刀杀进来呗,谁会心甘情愿迎接别国的人做主人呢
他们是牙廷设在五原郡之北的莫贺咄设(军事统帅)阿史那咄苾的外围武士,此刻他们的主子正在皇宫赐宴呢,作为外围武士他们没资格参与,也正好落个清闲,正好到处吃吃喝喝。
不过刚才那两个年轻人说越是大官越是好客,真是后悔了没资格跟着主子去赴宴,羡慕那些近身的侍卫,那得有多少好吃的好玩的啊。
不过我们自己上门去试试也好啊。
街道上,亮白如昼。
真的如这些人所说,树上都缠满了绫罗绸缎,人人衣着华丽,不时有些胡人大呼小叫,醉饱出门,跌跌撞撞。
女人们则离得远远的,但即使离得远远的,也难免有不小心离近了或者被胡人追逐的。
往往惊慌的逃开。男人们被胡人拨开,也大都敢怒不敢言,只能怒目而视。
巡街的武侯只做没看见。
很不幸运,一个胡人还是抓住了一个躲得慢女人,那女人拼命挣扎,看上去也是一家富足人家的小姐打扮,家奴在一旁急得只挡,却被胡人一拳拳的打去,而不敢还手。
虽说皇上只说了胡人只管酒食,但是按照惯例,胡人滋事也是没什么处理的。
眼看着被打的满脸流血了。
都怪这个女人跑得慢啊。
武侯心里叹息一声,上前去,用手在那个胡人面前晃晃“不许打人”
“?”这个时候这些懂喝好酒懂吃好肉的胡人就开始装不懂汉语了,装作不懂的看着武侯。
武侯摆摆手,示意不能打人,并把那个家奴脱开,对他说”快走“
”站住,“胡人虽然还不敢打武侯,但是喊得中气十足”站住“,在大隋的街道上,一个胡人竟如此猖狂!”走你的。“
武侯也来了气,大声对着被骚扰主仆喊道”我看谁敢拦你“。
那胡人又要去拦,武侯敏捷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目光冷冷的看着醉醺醺的胡人。
胡人气急了,蹦出流利的汉语”我是你们大隋皇帝的客人!,谁敢动我“
武侯冷冷的说道”皇上让你白吃白喝,但没让你骚扰子民“
“?”胡人又开始装听不懂,并且开始推搡武侯。
那武侯也不是等闲之辈,双手交错,右手直穿那胡人腋下,直直穿过那胡人左腋下,再顺势右划,按下了那个胡人的脖颈,左手用力前推胡人手腕到身后,推到背上,竟然是一手熟练的小擒拿。
那个胡人现在被按着脖子,半弯着身子,饶是身材粗壮,却是使不上力气。
气得大骂“我是你们大隋皇帝的客人”“我是你们大隋皇帝的客人”反复喊叫。
待得那主奴走远,那武侯一松手,胡人跌坐在那里。
”我要告你,我要告你“犹然喋喋不休的叫骂
“有本事你就去告,”那武侯眸子里一点寒星,盯了那胡人一瞬,径自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