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咱们班有个很调皮的小子,袁泽,还记得不?他现在去荷兰了。他家里给他创造的条件,现在在那边过得挺好,也肯吃苦立业,前几天给我打来电话,说要定居了。过年回国几天。到时候咱们班聚一下啊。
上次余晓兰回来看我了,现在长得可漂亮了。她在上海,石油还是石化,反正是国企。男朋友家也有钱,你之前去过上海吧?和他们聚会没?
陈鹤是在清华,博士快毕业了吧,还是毕了业,我也记不清。你在北京几年,跟他们也常联系吧,应该比我了解。
…………
李老师虽然平时讲话并不十分多,但这个时间段她话语里的信息量太大了,而且太重要了,平时话语量不大恰好把现在反衬得淋漓尽致。我极力避免思考她话里信息的延伸。袁泽经常踢球一身泥,据说大学期间还在校队;余晓兰一看就是女强人,毕业那时候那谁谁还追她;陈鹤上次北京同学聚会的时候,邀不出来,说做实验很忙。诸如此类。人就是这样,敏感带被触碰,激起的反射就会很大而且很广,这就是一横波,振幅还很大。一旦形成对比,把别人的话都延伸开一个“反观之”什么的,那自己干脆别活了。就算活也活得浪费了。好比自己大学也不过是在混及格,好比当初为什么随便签个小企业,好比现在又为什么回到家乡,当个老师。我懒得去想。好像客观环境上恰好允许这样做,于是便这样做了。至于原因和意义,不去想。
见我没太理会她,李老师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倒有点意料之外,你回来跟我们抢饭碗了。
在办公室的还有三两个同事,虽然大家都听得出这是十足的玩笑话,但同一个玩笑在相同的人身上用两次,而且是第一次没有什么效果的时候,这就不再是一个十足的玩笑了。
我想把话题岔开:陈鹤是在北大,他本科在清华,后来考研考去北大。其实完全没必要,按他的说法,这两个学校都驻留过才是完美的人生。这太可怕了。
这种想法,啧啧。怎么说呢。
李老师露出嚼了涩柿子一般的表情。也可能是源自对自己学生的超高认可。
旁边一位同事搭话了:这种想法,丧心病狂。
我连忙回应:是啊,丧心病狂。
李老师趁机介绍我,对这位同事说:小周,这是我以前的学生,赵初,以前挺老实,中规中矩的。现在变赵老师了。之前我们学校去河中区指导教学,在河中三中那见过,那时候他刚实习,而且是跟班,你印象可能不深。赵初,这是我们语文组组长,周老师,你们毕业那会儿他也刚实习,正好错了车,没见着他。
我转过来:周老师你好,以后多关照。说这两句的时候我没与周老师对视,虽然事隔多年,李老师的威压感在我身上一旦被激活,仍然有着强大的冲击力。让我变得很不自然。
周老师说:啊,我有印象。赵初当时作文好像写得挺好,我看过他的卷子。模拟考试写过两次满分作文,不过好像还有几次写偏题了,就给了十几分。是吧?
我想了想,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说:似乎是有,而且据传,我那一届同时包揽九中作文最高最低分两项纪录。
周老师又说:你们那届陈鹤我也有印象,而且这小子物理化学,还有数学,几乎不丢分。号称把清华分数线踩在脚下二十分。也是厉害。说明高考前就有这个信心了,而且有这个决心。没准儿高考之前就抱着本科清华,本科后北大这个想法。怎么说呢。
丧心病狂。我接道。
反正就是厉害。周老师说。我们班现在也有几个学生,心思大得很,有一个周日基本是在外教那学习,估计高考完过个一两年就出国,说不定高考之前就走了。还有个小子成天不学习,上午睡觉,考试成绩一般说得过去,挺聪明,唱歌好,说以后要走专业路线,半夜自己作词作曲。家里算不上超有钱,但自己有录音棚。现在的孩子,都太厉害。这已经开学了,还不当自己是高三……
这时候有人敲门,进来一女学生,问周老师:老师,迎接新同学那演讲稿我写好了,不公平啊,去年就我讲,今年怎么不找高二的。
周老师扫了一眼说:行,你准备好我放心了,这个下周一要用。学生会的事最近忙不?
女生说:不忙,也就是策划学期活动,打扫会议室,高一新生招新,规划学校新开放的设施使用权限,等等。最近的就是这个迎新演讲了。
周老师点了点头:怎么样?高三了,想好报哪个学校了吗?
女生笑了一下:想好了,浙大。我喜欢杭州。
周老师略迟疑:不去清华吗?我看你第一次模拟考试的成绩,年级第八,但还可以提高,这个分数,清华问题不太大……
女生说:不了吧。我不喜欢北京。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仔细看了看这个学生。夏季校服比我们那一届要漂亮,而且高三的学生,校服并没有褪色,半长的头发扎起一个马尾,简洁清爽。让我产生这种“不由得”的,却是她说的理由——并非因为竞争压力大或者对分数信心不足,而是“我不喜欢北京”。
女生回过头来看到我在看她,赶忙转过去和周老师说:那我先回去了,老师再见。周老师点头后,女生飞快地跑出办公室。
周老师说:这个是我们班的班长,学生会主席,叫蒲桃,各方面都很优秀,说真的,她不考清华,我感觉这个,哈哈,毕业后我奖金要少一点了。哈哈,说笑,当老师太累,尤其我们从高一带到毕业班,学生的问题很多需要你去主动关注,包括她这个,考去哪儿其实不如考不考得上更重要。但是考不考得上你要去关注,考到哪儿你也得去分析,有的孩子你还要和他们家长一起分析,有的家长还老往歪的地方给你领路不让你正经分析。唉,你这带高一新生,太舒坦了。
我赶忙说:哪有的事,刚入坑,哪可能舒坦。
李老师接话道:小周,你们班这次还是平均分第一。哎数学好像不是?数学比九班少。你们这一年我看学生都挺不错,再出三五个清华北大,问题不大。名次在前面的,还是你们班多,前五十名好像进了二十个。蒲桃那样的孩子你给我们班一个我就知足了。
我好像马上明白了点什么,问李老师:现在不是不允许学校分快慢班了吗?
李老师说:不允许是不允许,该分还是分。不过现在分班没以前那么频,考一次就换一拨学生,现在固定了,高二分完班之后,在快班里考得差的也不会出快班了。比以前我带你们的时候好多了。你们那时候是一班、二班两个快班,出来的都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现在是九班、十班,故意不放在开头,给自己心理安慰吧。
分班这个问题,不允许是不允许,该分还是要分。这句话其实挺正确,因为很多制度不够完善,比如我们实行应试教育,那就是拿高分就可以,虽然说素质教育有那么一点点苗头并且被各种大力推动贯彻,但衡量你的最终还是分数。如果一件事是合理的应该的,但不被规则允许,而且这件事合理到无懈可击以至于前后几年的人大多数都没有太大的异议,这种“不允许应该存在的事情的存在”是无法被抹消成不存在的。而且允许不允许本身就是可调和的东西,像这种小事有时候即使擦擦边也不至于造成惨重后果,只要不擦中间。
我该去接新班级了。海城九中基本延续每一届十八个班级,学生水平基本是平均的,当然除了每届两个快班。这一届快班在入学的时候通过两次考试成绩划分,学生被收入九班和十班当中。而我负责带的是十七班,虽然数字几乎最末,但也只有数字和其他班级不同。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