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布感觉自己的身体剧烈的抖动了一下,一波强烈的不适感一直从他的胸口扩散到了胃部,那是一种把全部内脏扭绞在一起再用力拉扯的感觉,猛烈而又急促,令拖布非常难受,同时,一股无法抗拒的寒冷和虚弱,也在瞬间就袭遍了他的全身。壮汉随口说出的“回龙丹”这三个字,就如同一排尖锐的钢针,突如其来的扎在了拖布心头最最柔软的部分,狠狠的刺痛了他,同时也唤醒了他记忆深处那些支离破碎却又刻骨铭心的痛苦、屈辱和怨恨,当然,这其中还伴有一层深深的好奇和不可思议。
“回龙丹”这个在一夜之间让自己一整个家族遭遇五雷轰顶的万恶之源,不是已经连同父亲一同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上了吗?怎么到了今天,会突然出现在这个看起来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陌生人手里呢?
“这药是你家从哪里得来的?”
“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啊!”
“祖传,祖传也该有个出处啊?”
“小兄弟,这个事就要问我娘了,我这一辈人是真的不知道。要不是今天我家老娘心疼病发作,人眼看着就不行了,家里又实在是拿不出钱去请大夫,我娘没有办法,这才把这宝贝取出来交给我,让我来典当换钱。我家里一直藏着这样一件宝贝,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说的什么出处来历,我哪里来得及问啊?”壮汉被拖布的问题搞得有些云里雾里,以为这是拖布在找借口搪塞,语气中难免有了几分委屈和焦躁。
“那我可以去问问你娘吗?”
“小兄弟,你说的这些都是后话。你今晚只要是能借钱给我,让我给我娘请上大夫,把人命续上。等我明早回来这里把宝贝当了,还钱给你,然后一定带着你回家去见我娘,到时候,你想怎么问就怎么问,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名叫蔡忠,就住在麻衣胡同。。。”壮汉一脸的焦急,孤注一掷的抛出了自己的全部诉求。
其实,话说到这里,拖布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去拒绝壮汉的哀求,况且,此时关于是否借钱给这个陌生人的纠结,早已不再是拖布关注的重点,此时的拖布心里,已经被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缠住了,“这蔡忠家里的回龙丹,究竟是怎样的来历?会不会和失踪的父亲有什么关联呢?”
闲话不说,直到目送着蔡忠拿着自己借给他的一块银元,小跑着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再也看不到人影了,拖布这才慢慢的回过神来。
拖布低下头,默默的端详起手中的这瓶回龙丹。这是一个做工非常精致的青花瓷瓶子,有半个巴掌大小,上面的图案是两条在云中翻飞腾挪的青龙,它们的身躯左右对称的盘绕住整个瓶子的一周,身上披着坚硬的鳞片,一副怒目圆睁,摧枯拉朽的气势,张牙舞爪之间,蠢蠢欲动,好像是已经锁定了什么猎物,正准备随时从空中俯冲下来,将目标一口吞噬。那种感觉,不由得令人有些不寒而栗。拖布迅速的转移了目光,不想再看到这些东西。
此时此刻,拖布感觉到,捧在他手心里的已经不再是一只小小的青花瓷瓶,而是一份自己根本就无法承受的重量。奶奶拼尽全力把自己推下海河,并声嘶力竭的吼出“活下去!”的那一幕再次跃然眼前,拖布的眼泪,也终于再也抑制不住,肆无忌惮的顺着脸颊滑落。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这样的场景,拖布万万不敢忘却,却又更加的不想再去回忆,每天只是努力的活着,让自己忙碌着,不敢辜负了奶奶最后的期望。
今晚之前的拖布,从来也没有设想过,自己除了努力的活下去,还能为无辜遇难的家人们做些什么。而就在此时此刻,无论是机缘巧合,还是上天有意的点拨,总之,就是突然有那么一道光,在一瞬间掠过了拖布的心头,点亮了一份信念,和一份责无旁贷的使命感。
“作为家族的唯一幸存者,难道不应该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吗?”拖布在心里这样问自己,“就算这样做的结果,已经无法让死者复生,但至少可以给他们一个圆满的交代和告慰,沉冤昭雪,让逝者安息。”想到这里,拖布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加快,一股血气也从脖根涌上了面颊,以天上的一轮皓月为证,拖布暗暗对自己许下了誓言,一定要紧紧抓住蔡忠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把回龙丹这一整件事情的前世今生,搞它个水落石出,给家人们一个交代,给奶奶一个交代。
当晚无事,天下太平,北方冬夜里的西北风轻轻掠过铃铛阁的铜铃,发出一阵叮叮咚咚的清脆音律,那声音就像是一部肃穆的安魂曲,抚慰着每一颗需要安抚的灵魂,城市睡下了,睡得安稳。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拖布就早早的从床上爬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去给当铺开了门,然后一边整理大堂里的卫生,一边等着蔡忠如约而至。
但是拖布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还是不见蔡忠的人影。拖布在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忐忑,但他又马上努力的安抚自己,抑制住一切与负面有关的念头。因为憨厚的养父曾经教导他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还是要尽量对身边每个人都好一点,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好人好,好人会对你更好,你对坏人好,坏人也会被你感化,不至于对你太坏。”至少在现在而言,拖布对于这样与人为善的人生哲学,还是深信不疑的,不习惯把别人想的太坏。
时间慢慢的来到了晌午,灿烂的阳光终于刺破了一整片厚厚的云层,痛快淋漓的挥洒下来,让这个深秋的午后,有了几分春日里的暖意。蔡忠终于还是没有出现,拖布在心里已经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也夹杂着失望和郁闷。拖布没有心思吃午饭,只是在拼命的继续宽慰自己,“蔡忠的家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暂时脱不开身,再耐心的等等他吧,他一定会来的。”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当铺大堂里走进来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只见他身穿一套剪裁合体的白色西装,头戴一顶时下里最流行的窄边儿遮阳草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镶了金边的墨镜,唇上两撇小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只看这身打扮,就知道这人一定是个整天在各种洋行之间行走的商贾买办,如假包换的有钱人。
按当铺里面的规章,拖布还只是公明典当行里的低等杂役,是无权去接待客人的,所以,拖布看见来人也只当是没看见,继续低头忙着自己手里的活计。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这中年男人进到当铺里面,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走向朝奉们所在的高柜那边办理任何业务,而是自己一个人站在大堂中间左顾右盼,好像是在找些什么人或者东西,一直到他发现了拖布的存在。
中年男人不紧不慢的走到拖布面前,笑容可掬的躬身问道“这位小先生好,恕我冒昧,敢问昨晚可是你,借给了蔡忠一块银元?”
“恩。。。是的。。。是我。。。”小先生,拖布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称呼过,所以被这份始料未及的尊重,搞得有些措手不及,话也应得语无伦次。
“好啊,真好,小小年纪,素昧平生,却有一颗愿意助人为乐的仁心,可敬。”
中年男人口中的溢美之词也是来的突然,拖布几乎已经有些受宠若惊了,赶忙拱手作揖去回礼,并连声说道,“老板过奖了。。。这样的事,不管谁遇到,都会帮衬一下的。。。”
一番客套之后,中年男人这才把自己的来意娓娓道来,原来,那蔡忠确实就是个在漕运码头出苦力的脚行,而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则是蔡忠的老板。话说昨天晚上,蔡忠从拖布这里借到银元赶回家,还是耽误了时间,病榻上的老娘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等他再辗转着请来大夫,也是于事无补,回天乏术,只能目送着自家老娘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蔡忠为了给老娘筹办丧葬费用,一大早就到了漕运码头恳请老板帮忙,两个人最终达成交易,蔡忠把回龙丹卖给了他的老板,按50块银元的价格成交。
蔡忠要在家里张罗老娘的身后事,分身乏术,可是回龙丹还在拖布手里,所以他只能拜托老板自己来取,同时作为附加条件,蔡忠还要求老板,找到拖布时,一定要还三块银元,其中的一块是昨晚借的本金,另外两块则作为对拖布素昧平生雪中送炭的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