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下了立秋后头一场雨,秋意马上变得浓重。在女儿家宿夜,大早起来,拨开窗帘,院子的四周嵌上一道数寸阔的褐色“滚边”,是落叶。风来,群树簌簌,叶子纷飞,可是,我无所感,直到面对院子东侧栅栏旁边的蹦床那一刻。
被塑料网紧密围住的蹦床,是夏天最热闹的游戏场,四岁多的大孙女和一岁多的小孙女,每天多则四五次少则一两次,把我拖离电脑桌,我说稍等行不行,不行,她们爬上椅子,在键盘上捣乱,我只好投降。陪她们走进院子,拉开蹦床安全网上的拉链,把她们逐一抱进去。然后,我被命令,加上两双小手的拖曳,也得钻入。她们如鱼得水,蹦啊蹦啊,连带笑闹,愈蹦愈快活,愈蹦愈高,头顶的树枝给震下绿油油的叶子,松鼠屁滚尿流,扫帚般的尾巴不敢摇,躲在远处窥视。小宝贝嫌不过瘾,非要我加入,我小心站起,起跳,怕蹦塌她们的江山,作势而已。
近月很少来女儿家小住,迷你娘子军缺了资深司令,没去蹦好多天了。于是,圆形蹦床易手,落叶成了主人。面对落叶堆积的蹦床,老眼被刺了一下,全身掠过微颤。绕蹦床外围走一圈,网内的落叶厚且密,带着湿意,风吹乱了我刚刚被老妻抹上染发水的疏发,叶子们却自恃势众,纹丝不动。我对新统治者说:我不是不可以持扫帚或手提式吸尘器,在总统大选前先把你们赶下台的。然而,总归无所动作。因为大孙女兴趣转向,爱去公共泳池的矮跳台蹦;小孙女少了同盟军和壮胆者,再也不愿意上来。
于是,蹦床变得如此孤单,惊心的空无!环顾四近,没有哪一棵树,哪一丛草,像它这般,以触目惊心的孤独无依撞击我的心。更不必提街旁所有我未曾涉足的屋子,和我没有纠葛的白种人、黄种人邻居。我站远一些看,蹦床成了古罗马的斗兽场,支撑防护网的铁杆幻化为风化的廊柱,顿时,院子回到荒古。
次日早上,在被落叶镶出“蕾丝”边的山麓小径上低回,遂想及,孤单并非一空依傍,寂静不是单纯的无声。它是断臂的战士,那褪了色的军衣旁晃动的空袖(这是痖弦先生一个著名的比喻);它是“文革”武斗中被人砍断了胳膊的“罪人”,无日无夜的“幻肢疼”(见于陈善壎获奖短篇小说《幻肢》)。
寂寞的基座是回忆,它接通“当下”与“往昔”,使寂寞在长、阔、深和时间这四个维度上有所拓展。一栋深山庙宇,哪怕老上数百年,你推开被蜘蛛网锁住的门,扑来的荒芜如死,也不是孤寂,除非你填上它有过的清磬,诵经声,乃至坐化的庄严。所谓“人去楼空”,此楼不是刚拿到钥匙的新居。独钓寒江,寂寞之雪洋洋洒洒于天地之间,永远不停,不融,不因为钓客乃得道的仙人,而是因为“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背景愈是深宽,寂寞愈是庞大。名将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根子就是“往昔”过分辉煌造成难以承受的沉赘。
挥别了女儿家院子只供落叶栖息的蹦床,和一次次地跑来道别的小孙女拥抱,飞越太平洋,回到故乡。走进祖屋,独自面对知青年代所住的北厢房。屋子自三弟一家移民后空置二十多年,灰尘和泥土合为底色,盘踞在墙壁和家具上,再也揩洗不去。举步上楼,楼梯的木板蓦地发出婴儿的笑声,儿子刚会学步,就爱上爬楼梯,我躺在楼上的床上看书,听到响动,探头,栏杆的缝隙露出两只乌溜溜的小眼睛。我拿起iPad,给楼梯照了相,光线暗淡,一如记忆深处的能见度。我马上窥知楼梯的心事——等待四十多年前那一双顽强的稚嫩腿脚,还有“登顶”之际的笑。
也是在祖屋,凝视厅堂墙壁上一列炭笔画的肖像,从左到右——青年时远赴秘鲁谋生,和家人一别即成永诀的曾祖父;在家乡和祖父相依为命的曾祖母。他们去世以后我才出生。第三位是一生安分经商,总是笑嘻嘻的祖父。我五岁那年,命令他陪我去埠头,我跳进六月的洪涝扎猛子,他瑟缩在石阶上用毛巾蘸水擦身,不时吆喝:“别游太远!”横水河就是我的蹦床啊!第四位是以泼辣和抠门闻名的祖母,她因心梗遽然去世前一个星期,从小墟挑回一只猪崽和喂猪的潲水,怯生生的小猪给关在天井旁,呶呶叫着……老屋对亲人永不褪色的深情,对家族一代代的眷恋,我终于从寂寞中一一体悟。我待在回忆的重围,目光所到,尽是无声的呼唤——铰链脱落的书箱,以缺口喊我读字迹漫漶的青春诗句;榫头松了的“餐柜”和刨刀生锈的木刨,要我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木匠工作凳;抽屉里的信件和模糊的老照片,是我从海外寄的,每一次家里收到,都引发一阵波及四邻的欢喜的骚动。神龛前的香炉,地下的碓坎,乌黑的灶门和禾堂旁边的水井,都是张大的嘴巴,诉说我一定听得懂的家乡沧桑。
乡亲把我们为祭祀所买的整只烧猪抬到榕树下的社坛,我和妻子虔诚下拜时,我对“寂寞”多了一重感悟,那就是:即使并非亲身的体验,记忆也凭着“相似”的优势,成为承托更深广的“孤单”的基座。这保护一方水土的“社稷之神”,是由花岗岩砌就的祭台,已历百年,它的左右各安置一个设计独特的灯台,方形,中空,当通气孔。先我等“新移民”百年,乘坐俗称“三支桅”[1]的涡轮蒸汽船,横越太平洋的乡亲,他们签下劳工契约,成为到加州山区淘金的“猪仔”。出发之日,这灯台里面就放上亲人点亮的油灯,亲人务必天天检查,及时添加灯油,换上新灯芯,使灯一天到晚亮着,以护佑风浪里的远行者,直到一两个月以后,收到从彼岸付来的第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和俗称“回头银”的第一笔侨汇。这灯台的四方口,道尽故乡对游子的血肉牵挂!此刻,我这去国三十六寒暑的归人,仿佛置身于历史交接处,周遭一片寂静。村人的谈话声和香烟味均退得远远。
祭祀之后,我研究社坛上方的榕树。这两棵是我出国以后种的,碰巧出力最多的泥瓦匠良哥站在旁边,他向我述及经过。我们这个位于田垌边沿的村庄,建村百年,过去一直以“种不活榕树”而遗憾,而南方乡村,村头婆娑的榕树,意义不下于社稷之神。良哥说:“这一回,树苗栽下以后,我及早用打通了竹节的竹子插进地下,把新生的须根引入泥土,树获得的水分大增,成功了!”我点头赞好,也暗里怀着遗憾,为了我的记忆和榕树没有牵连;入秋以后依然油绿的叶子,在风里的诉说我难以明白。
傍晚,我在水泥铺就的禾堂上徘徊,从北端的碉楼逐次看到南头的村口。向东的村屋一律老旧,除了一面墙壁上新安上带玻璃门的橱窗,供张贴乡人大代表选举公示和本村财务报表外,其他的斑驳青砖上,有远年白灰水和红漆的痕迹。记起来了,我在乡村当民办教师那阵,曾经在这些墙壁上以红漆写诸如“苦战三年,建设大寨式社会主义新农村”一类时髦标语,每个字一平方米多,我包下这一活计,不是因为字好,而是因为不必画线加格打草稿,徒手写下隶书,足够省事。那些毫无书法根底、嚣张浅薄的字,全被岁月吃掉了。斑驳砖壁上,若有若无的字迹,是不是四十多年前的遗留?可惜,从北端走到南端,都找不到一个稍成形的字。
当天晚间,在邻村招待乡亲的餐会末尾,我和白天与我聊榕树的良哥谈起,因记起当年,他在这村庄替人建房子,曾邀请我去给他画在墙壁上的花鸟画写古诗句。“如果我没记错,那年你写下的,前些年还在阿羡家看到。”我大喜,拉上一位乡亲,请他带路,摸黑去阿羡家。一脚高一脚低地在巷子深处走,竟听不到蟋蟀叫。阿羡家灯火通明,但门楣上的画旁,那些字不是我写的。记起来了,我写的是位于土灶旁边的“土地”神位,该是对联——“土能生白玉,地可出黄金”。我走进去查看,灶已改为白瓷砖铺的新式样,废然离开,巷子更暗。
离开乡村时,这样给独家拥有的“孤单”下结论:它以“记忆”为基座;予心灵,它是“往昔”所能提供的最好滋养。
注释
[1]“三支桅”,因船首画鸡的图画,又叫“大眼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