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前一晚太折腾,当然如果要深深地追究起来,某个前前夜晚,以及某个前前前夜晚,都过得很折腾的梁炯,生病了。
所以其实他是不大有资格抱怨自己生病的。
太子殿下体恤下属,如非必要,断不会叫人家带病陪同的。所以,今日便让他这个病号留在太子府里,自己出去办事。
正厅中,冉濮早早地穿戴好,候在那里。自从跟随姬怀回到周国,他就暂住在太子府中。本来姬怀想着早日带他去见周帝的,可是刚回来就得知,青丘的使臣来了许久。于是姬怀一头扎进这些“俗务”中去。
恰逢青丘使臣出了件大事,需要向周帝禀报。姬怀也就抓住机会,带着冉濮一同进宫去了。
“殿下”,冉濮一直端坐着,见姬怀进来,立刻起身行礼,心中是按捺不住的激动。经过府中的调养,他的面色已经比山中那种黝黑恢复了许多,只是仍然一副颇经过风霜的样子。而一举一动则沉稳许多,隐隐恢复了之前大将军时的气势。
姬怀示意他起身,先是为之前的耽搁道歉,然后开玩笑道:“父皇这些年还是那个脾气,冉将军一会儿见了,可能要笑话他了。”
冉濮立马道:“不敢不敢。”
其实这话也不是客气,周帝确实这些年没怎么改他的脾气。他自己似乎也觉得,不需要改,反正前朝有太子在呢,塌不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容貌也几乎没有变化。当冉濮见到周帝时,心中这样想着,却又不由得升起一丝奇怪的不甘心。
岁月待他似乎格外宽容,除了多了几道微小的皱纹,周帝看起来仍然风度翩翩,挺拔又儒雅。只不过这个儒雅的帝王,在见到冉濮时,却没有第一时间将他认出来。
姬怀先将青丘使臣发病的情况讲述了一遍,“大概就是这样。儿臣昨夜与同沐先生已经去瞧过了,他们态度还算很好,表示愿意等待查验结果。”
周帝一身便服,靴子上还沾着一点湿润的泥土。他认真听了姬怀的话,点头,“如此最好,青丘一向老实。若是詹国遇到此事,恐怕不能善了。若是有需要朕出面的,尽管差人来报。”
对于父皇的这些话,姬怀也听得很多了,熟练地应下,“是,父皇。”
周帝说完,直接就要离开,大概是要侍弄他那一园子的庄稼和那些鸡鸭,姬怀干脆指着冉濮介绍:“父皇,这位是冉濮。”
周帝的脚步一顿,“冉濮?你新收的侍卫么?”他不知道姬怀为什么介绍这么一人来,用眼角扫了一下。
然后脚步猛地停下。周帝由侧身慢慢转过来,将他上下看了几次,目光流露出越来越多的难以置信。
冉濮此刻手心都是汗,温热的,冰凉的,干燥的手心汗津津的。然而他面上一动不动,微微低着头,却又有些失礼地直视着皇帝。
周帝看了他一会儿,又惊觉似的移开目光。书房中一时间寂静无比,只能听见三人的呼吸声。
静默了片刻,周帝终于拖着脚步,走到矮几旁,微微地弯下腰来。
他拿来一个茶杯,从怀中取出一个帕子,把茶杯仔仔细细地擦拭一遍,然后亲自斟了一杯茶。书房中的茶水需要随时保持滚烫,这样才能让皇帝陛下想喝茶的时候就能尝到刚刚泡好的茶水。
这小小的茶盏被双手捧着,其中升起的丝丝雾气氤氲在冉濮和皇帝之间。周帝一步一步地走向冉濮。
直到他的近前。“当年的事,是朕的错。”
“咣当”,冉濮突然听到这句话,心神巨震,梗在心口的大事,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落下。好像是什么破裂了,又像是什么消失了。
忽然之间,心中的不甘,郁气,这么多年压抑的委屈和悲愤,全部都随着从茶盏中袅袅升起的水气消散。
“是,朕的错。”周帝见他没有反应,便仍然维持着捧着茶盏的动作,低声重复道。“请你原谅。”
姬怀握紧了拳。他知道,这是父皇该说的。可是从私心出发,他却并不想看到自己的父亲这重复的道歉,这姿态有些卑微,又有些愧疚。那个在他心中一直伟岸的父皇,带着他一直不想承认的苍老,向昔日的臣子道歉。
他可以想象,史书上对他父皇的评论必定不会很好,好听一些不外乎会是个“中庸”。可是,在他心中,父皇一直都称得上最好的评词。
幸好冉濮终于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臣没有怪过陛下。”
然后他双手接过茶盏。暖暖的一杯茶,从皇帝手中传到了臣子手中,这一传迟到了十几年。
周帝显然是不信的。他从冉濮的眼中看出了怨。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倒是冉濮经过刚刚最初的怔愣,已经恢复了正常。
“陛下,我真的没有怪过。当初我被逼辞官,并不是陛下的错。”冉濮回过神来,低声解释着。
“这么多年,我不甘心过,也委屈过,可是从未怪过。陛下毕竟,也身不由己。”
姬怀适时插话道:“父皇,儿臣这次请了冉将军出山,就是想请他官复原职。我大周对冉将军有愧,儿臣定会尽力弥补。”
不过在场的人都明白,说什么“弥补”云云,也只是口头而已。如今周国国库并不充裕,又有詹国虎视眈眈,并不能作出什么钱财上的补偿。
说着,姬怀对冉濮行了一个大礼,“周国需要冉将军,周国的百姓需要冉将军,周国的边疆更加需要冉将军!他日若有太平盛世,必定不忘将军。还望将军勿要推辞!”
第二日的早朝上,姬怀亲自宣读周帝旨意。冉濮官复原职,加封镇国元帅,周国所有兵马,皆听其调派。
“冉濮?”有那年轻一些的臣子,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名字。倒是一些年纪大的老臣,捻着白胡子,望天想了好一会儿,才一拍大腿,“冉濮!怎么又回来了呢?”
很快朝堂上乱成一片,只不过泾渭分明。楚汉河界一般,一面是要死要活地求见皇帝,一面是淡定地站在原地不动好似看戏。
姬怀宣读完圣旨,将冉濮拉过来受封,然后直接下朝走人。临走之前,他招招手叫来一个宫人,附耳道:“将今日没吵闹的,都记下来,待会儿名单送到我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