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个穿着皂角靴的官差拉着处斩的犯人尸体缓缓的走向西郊的乱葬岗,尚未凝固的鲜血顺着车辕滴滴答答的落在泥泞的草地上,车轱辘上沾满了沼泥,使得负重的驴车寸步难行。
官差憋着一口气,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才让车轮翻滚了一个整圆。
“奶奶个腿的,这个土坡终于上来了!”为首的官差两手撑着膝盖,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唇边呼出的白气与濛濛的雨雾氤氲在一起,让人分不清楚脉络。
“还是秋天呢…….雨就下个不停......这个差事真不是人干的。”有一个人抱怨着,目光在乱葬岗凄凉的秋风细雨中四处打量着,忽然瞥见了前方的一个小茅屋,只是那屋顶的茅草已经被吹飞了许多,看着就薄薄的一层,便道:“这个茅草屋盖在这里真是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另一个满嘴络腮胡的官差擦了擦脸上的汗,眼尖的瞧见,有一个佝偻的身影顺着他们的车辙印子步履蹒跚的往这儿来了,还时不时的用手在地上抹起什么东西塞到嘴里……
地上有什么好东西?
泥巴?
他好奇的把视线锁在了那个身影上面,那人走得极慢,直到他半壶酒喝下肚里去,他才看清那人花白的头发、褴褛的衣衫下若隐若现的焦黑色皮肤,以及他空荡荡的右半边袖子,他弯着腰,用左手从地上把尸体流在地上的血迹挖了起来,放进嘴里……
诡异的一幕让他这个七尺汉子打了个寒颤。
胃里刚下肚子的壮胆酒险些吐出来。
拔刀的手都颤颤巍巍的,甚至拔了两次才拔出来。
很快,他的异样也引起了其余几个同伴的注意,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都齐齐的打了个哆嗦。
不是他们不经吓。
而是眼前的这一幕实在太过诡异。
眼前的人头发花白,更衬托出那半边脸的恐怖狰狞——那是被火焚烧过的痕迹,红色的肉痕盘踞了他的整整半张脸,眼睛、鼻子什么的都变了形。
一张脸触目惊心的,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怪。
他的右半边衣袖系在松松垮垮的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腰带上。
不断用十分诡异的姿势弯腰,从地上用手指抠出一滴带着淤泥的血往嘴里塞了进去,上上下下的咀嚼着……
几个官差几乎能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咕咚的一声。
齐齐抽出了手上的刀。
在冤魂累累的乱葬岗,见到这样的场景,谁心里能不发毛?
气弱的对着那白发佝偻的人扬声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官差,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哦哦呃呃的声音,用仅剩的、沾着泥巴和污血的左手指了指那个飘摇欲坠茅草屋,又比了比自己。
“原来是个哑巴!”虚惊一场,让络腮胡子脸上的表情舒缓了一些,他就壮着胆子走了过去,指了指地上的血,又比了比驴车上的尸体,皱着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大活人吃死人血的。
仔细想想,的确让人毛骨悚然。
不过,这个人看着也……
官差们交换了一个视线,为首的两个人便朝着那件茅草屋里走去。
草屋很简陋,连个门都没有。
草屋的地上也没有比外面好过多少,湿漉漉的,一踩一个泥印子。
伴随着腐朽难闻的气温,他们几个把房间翻了个遍。
一个破烂的瓷碗,两根树枝折成的筷子,还有一口扁着的铁锅。
一条破烂不堪露出棉絮的被子,除此之外,整个草屋里什么都没有。
哦,不。
还有从屋顶飘落下来的细雨。
难怪要去吃死人的血……
几个见惯生死的官差都有点动容。
环视着屋里的一切,看着慢慢晃了进来的佝偻老者,突然,络腮胡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三个月前,上都城里发生了一个火灾,着火的地方就是曾经的刘宅……”他不由得仔细打量着老者:“你们听过刘淮温这个人吗?”
“不就是那个阿谀奉承攀附权贵把自己的妾室送去前丞相床上的那个人吗?”
“谁不知道他这个吃软饭的东西啊?!”
“那可是香圣娘娘的夫君呢……只不过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络腮胡子指了指了老者那半边被火灼烧的脸,语气忽然就变淡了:“听闻,那个刘淮温跟妾室起了争执,被砍下了一条胳膊……”
几个人看着老者的眼神就变了,再也没有了同情。
络腮胡子看着老者瑟缩着想把自己藏起来的模样,抬手拎起湿漉漉的茅草上的被子,轻轻抖了抖,看着里面的棉絮散落着飘下来,他淡淡的道:“慕姑娘向朝廷献出了养香之法,恩泽整个大宸子民……被圣上亲封为香圣,而民间,皆尊称她一声香圣娘娘,后来,香圣姑娘又被大长公主殿下收为义女……这般尊荣这般富贵,也的确是普通人接不住的……”
他看着老者仅剩的一只完好眼球里渗出的眼泪,继续缓缓的说道:“想当年,跟着香圣娘娘的叶临叶先生,还有冯昭南冯掌柜……都功成名就扬名四海……”
他说完这句话,就招呼几位同伴,一前一后的走出了这间简陋到不行的茅草屋。
“老虎,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呢!”另一个官差跟他并肩而行,颇为感慨:“这人呐,真的是要看命啊……香圣娘娘身边的丫鬟都许配了那么好的人呢,如今都是个官太太,走到哪里都是一阵威风……可你再看看这刘淮温,香圣娘娘曾经的夫婿,又是个什么样子!”
“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更何况香圣奶奶姑娘曾救过我的命,替她出这一口恶气,也是我唯一能做的吧。”络腮胡似乎不愿意再谈这件事,马上就把话题带到了尸体上面:“快把尸体运过去……阴雨天气天黑得早,再不走只怕就不好了……”
两人低声说着话,肩并肩走回了驴车边。
一行几人拉着车走远了。
刘嗳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转身,蹒跚着回到了地上的茅草上。
用那破旧不堪的小被子裹紧了自己冷的发抖的身体。
可不管怎么样,那寒意就如同跗骨之蛆一般,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钻进自己的身体。
他用今生的左手抱住了膝盖,把脸埋里面。
被子里传来啊啊哦哦的哭泣声。
……
元熙十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
格外冷。
刘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