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和昨天傍晚相似,那令人压抑的阴天为本该喜庆的婚礼涂抹上浓厚的抑郁色彩,唯一不同的是,今天上午的乌云似乎非常不安分,一刻不停地在天空中徘徊,翻滚,奔腾,随时都有天降大雨之势。北平的夏季,高温本是正常,但这种令人窒息的闷热却是少有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沉重的水汽。
王天堂静静的躺在床上,双眼呆呆地凝视着天花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闺房门外丫鬟仆人们收拾洞房、搬运家具、忙前忙后的纷乱的脚步声;管家阿姨扯着大嗓门,理直气壮地指挥着一切进程,闭上眼,那竖起食指挥舞胳膊的样子能清晰地呈现在王天堂的脑海中;熟悉的踱步声在此刻却格外清晰——在林家公馆久住过的人都知道,晨起散步,再配上一支烟是林敬宣先生长期的习惯,昨天还为天气焦虑的林敬宣肯定非常不愿接受这一切,隔着窗户和纱帘,王天堂依然能看见他走来走去的同时不时抚摸头发,站定时仰望着房间外的天空惆怅地长叹。
林敬宣似乎下定决心做些什么,连续拍了几下手,急促的掌声为屋内再填一分烦躁:“动作快点,快去通知白家早点准备好,不然一会儿下雨了多不方便!”林敬宣终于没忍住,急促地吩咐着眼前的长工。
“是,林老爷,我这就去通知白家人!”
“旭儿,动作快些,准备好没有?”王桂珍的催促不知是今天上午第几次响起,“今天是你成亲的日子,还这么磨磨蹭蹭的,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儿!”这话也不知有没有催到林旭,却驱使王天堂终于决定起床,推开房门,平时不拘小节,穿衣随性的表哥林旭早已被装扮成了一副正经模样,王天堂内心纳闷儿着:敬宣叔不是平日里最不待见西装,今日却破天荒地给林旭哥找来一件看上去还算新的西装,身下的裤子也是西式的。再看林旭,可能是因为西装紧绷了些,双手不停地拉扯着衣角和裤腰,皱着眉头仿佛浑身不自在,玩世不恭的气质似乎要钻出这身正装,又似乎恰到好处地被拘束在这身西装中。
“林旭哥,新婚快乐。”王天堂本想绕过整理衣服的桂珍姨和林旭哥,林旭哥却抬起头对着她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王天堂犹豫了一下,想着必须和林旭哥说些什么,却只能想出这句话。
“胡说八道,快乐个屁!你那么小懂个啥?放着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结什么婚,我还年纪轻轻的,我书还差一学期念完,也不知道爹爹怎么想的,非要我在这个时候结婚!现在我过得多好,天天陪我吃喝玩乐的小姑娘那么多,一个个漂亮得很,那个叫什么白桦的大小姐我都没见过,长啥样也不晓得,哎,是不是大美女啊?今晚我就要跟一陌生人住在一个屋子里,莫名其妙的,半夜醒来还不吓个半死以为我被绑到了别人家......”“快住嘴!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不许说不像样的话,再说了平日里也没见你像个学生样,一个整天课本儿都不摸一下的人,怎么今儿反倒记挂起读书来了?”王桂珍又急又气,皱着眉头,连忙打断了儿子的话,“我和你爹爹倒也希望你成家后能安分些,多点心思放在家里和读书上,别整天出去东跑西跑的,这么大的人儿了一点儿都不让爹娘省心!”
“报告白家老爷!咱林家老爷看着今儿天色不好,想让准亲家早做准备,免得过会儿下雨了谁都不方便!”不多时管家已经到了白家门口,点头哈腰地对着白锦贵行了个大礼。
“晓得晓得,多谢准亲家想得周到,我们家也准备好了,我这就吩咐把白桦小姐送过去。”白锦贵瞥了林家管家一眼,点了点头,转过头朝着屋内吩咐,“快点儿,把白桦小姐的轿子抬出来,现在就出发。”接到指令的丫头长工们顿时忙碌起来,有的检点行装,有的急忙忙跑道里屋通知......
“桦儿,你和林公子的事情,事关我们林白两家的日后关系,委屈你了。为娘的本是不愿意这门亲事的,早就听说那林旭公子不是什么正经人,学业上也没个成就,我也试着劝过,可你爹爹执意定下,娘也无能为力了,只希望你自己多保重,受了委屈放宽心些......”白桦小姐的闺房内,顾巧娟一边给女儿拭泪上妆,自己一边抽泣着。
上好妆的白桦低下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鼻子一上一下的颤抖,垂下眼皮不忍直视母亲的双眼:“娘,您放心吧,我到了林家也会有日子过的,听说林旭公子虽然平日里自在了些,也倒是没有什么坏心眼儿的人,我一定保重自己,尽力维护好娘家和林家的关系,在家里您和爹爹多保重身体,弟弟的学习也让他自己把握着,平日里多和堂妹通通信交代几句,一个丫头在国外总是让家里人牵挂......”梳妆台前的白桦看上去很美,胭脂让她的脸上有了点粉红色,浓艳的口红却将脸部和颈部的皮肤衬托得更加白皙,然而在夺目的大红的裙子下,脸色透露出得凄凉神情似乎被遮盖了。
“白老爷吩咐,轿子来了,请小姐尽快。”身边的丫鬟轻生催促着,“妆都画好了,小姐别摸脸,小心弄坏了,免得耽误了婚事老爷不高兴。”丫鬟说着拉起白桦的手,搀扶着她走出房间,坐上园中的轿子。几个小厮抬起轿子,缓缓向林家公馆走去。
平日里景象以清净著称的赏心园今日被装点得十分鲜艳,院子门口的竹子上系着大红的绸带,院门前用大红的告示牌写着“林旭公子白桦小姐喜结连理”,就连林敬宣的书斋前也挂上了大红的灯笼,真不知道素来清简的林敬宣是怎么忍受这样的布置的。人群自然是熙熙攘攘,道贺声,恭维声,结交声,人与人之间由于不小心碰撞的叫骂声,抱怨声,装满了林家公馆,人群在园内朝着白家公馆的方向望去,有几个等不急的人已经开始躁动起来。
“怎么还没到啊,大夏天的,磨磨蹭蹭想热死咱们啊。”抱怨声自然是小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环顾四周,看到身边的人注意到自己,连忙调整表情露出一副道贺的神色。
“先生,别来无恙啊,没想到能在这儿重逢,日后多多关照。”
“久仰久仰,今儿有幸在此地认识先生,恳请往后多担待啦!”
敲锣打鼓的奏乐声渐渐充斥了每一个人的双耳,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越敲越响,大有惊动整个儿北平的架势,终于,白桦的被抬进了赏心园,小厮把花轿放到地上,管家上前拉开帘子,搀扶白桦下轿子。林旭在母亲的催促下,不情愿地原地踏步几下,强装出一个嘴角咧到天上去的笑容,木讷地走上前去。
“今日是白桦姑娘和旭儿大喜的日子,真的很感谢您啊,让你们家白桦姑娘屈嫁到咱林家来,配林旭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话说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敢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吧,今日的喜庆也该足够冲淡当年的怨气了。白老爷您别怪小弟说话直了些——咱林白两家的恩怨,今儿也可以了结了吧。”
“哎,瞧你说的,这事情不都过去了这么久了吗?要知道林家和白家可是那么多年的老邻居了,您林家底子又厚实,日后还要林老爷您多多关照咱白家才是。如果白小姐有什么过错,或是不懂礼节,就劳烦亲家公亲家母和林家公子多多指教了......”林敬宣和白锦贵两人的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恨不得彼此捏碎了才足以表现俩人的热情,脸上挂着肖像画般的笑容,朝着对方不停地点头。
“哼,你说完就算完了,我妹妹现在远走他乡,生死未卜,做姐姐的十几年没见着她的影儿!还不是被你这个姓林的逼得!现在倒好,一桩小孩子间的婚事就想把这仇儿掩盖掉,姓林的你有良心吗!我告诉你,就算林家原谅你,我也不会原谅你,林敬宣你最好为你孙子积点德吧!”林敬宣和白锦贵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动作瞬间僵硬住,转过头,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白家嫁到顾家的太太白梓环。
“梓环,今日的场景不宜旧事重提了,凭着梓矜那能干,相信她也可以过得很好的,您想想是不是,当年梓矜非要跟了我倒不好,看看现在我内人王桂珍也没啥能耐。”林敬宣朝白梓环陪着笑脸,尴尬地应付着。
“你当然过得很好!当年是谁偏要和我妹妹私奔,要逃到上海什么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最后倒是你这个孬人反悔了,私奔不成,你们林家倒好,死活不让梓矜进门!要娶什么门当户对和你们一样发达的王家闺女,我可怜的妹妹走投无路,一个人走了,再没和家里联系过......姓林的,现在王家没落到公馆都每个影儿了,咱白家崛起,可以堂堂正正地和你林家平起平坐,日后怎样还不知道,我看你林敬宣后不后悔!”白梓环不依不饶,又对着白锦贵扯着嗓子哭喊,“你们欺负我现在嫁出去了管不了白家的事儿,要我还是姑娘,绝对让姓林的一家子吃不了兜着走!”
“梓环,走吧。”顾家先生顾焕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拉了拉白梓环的衣角,白梓环停止哭泣,瞬间调整好表情,冷冷地瞪着林敬宣和白锦贵,不情愿地跟在顾焕军身后。
“真是的,你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跟刚嫁过来一样还是这么任性,浅儿真不愧是你亲闺女!”顾焕军叹了口气,无奈地抱怨着,“对了,以陌难今儿得回家,爹爹我借参加喜事叫他回家看看,为娘的不去和他叙叙旧?”顾焕军轻轻笑了一下,温柔地注视着身旁勉强到他肩膀的白梓环。
“天堂,你在这里啊。”王天堂正一个人蹲在静心潭的一角摆弄地上的小草,白世韵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在天堂的印象中,世韵哥总是一副刚柔并济的书卷气。
“世韵哥,你好,咱们又见面了。”天堂报以微笑,羞涩地低下头,揉搓着微微泛红的脸颊,余光偷偷瞥着白世韵干净的面庞,犹豫了很久,语无伦次地说出一句话:“可怜你家白桦姐,嫁给林旭哥了。”
“哎,你以为啊,林旭哥也不容易,以他这性格,要和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成亲,从此家里多了个拘束,他心里也不好受啊,我觉得吧,你们林家人对林旭也是考虑得太少了;天堂,也许林家人没有告诉你,现在我悄悄跟你说上一些,林旭哥和白桦姐都是林家和白家关系的牺牲品啊!”
“世韵哥,此话怎讲?”王天堂抬起头,睁大眼睛,好奇的盯着白世韵。
“算了,现在让你知道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日后天堂会慢慢明白的,世韵哥只希望天堂也是女孩子,能多帮白桦姐宽宽心,我就很感谢天堂了。我们出院子区走走吧,这里太嘈杂了。”白世韵又微笑了一下,看着王天堂。
王天堂站起身,跟在白世韵身后,两人背过静心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