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傍晚的天色似乎很奇怪,“一道残阳铺水中”的浪漫且略带凄凉的场景本是近段时间北平的常客,今日乌云却毫不吝啬地覆盖了整片天空,虽然把天空遮蔽得没有哪怕一丝缝隙的亮色,却也不见什么“黑云翻墨”的汹涌澎湃之势,更别说乍看恼人的却让人觉着酣畅淋漓的“白雨跳珠”。乌云只是静静地坐落于苍穹之下,理直气壮地抹杀着傍晚的最后一抹的温馨;夏日,没有一丝凉风,闷热的空气仿佛要将世间的一切笼罩于它的抑郁之下。
王天堂心不在焉地坐在教室里,指尖玩弄着垂在脑后的长辫子,乌黑的睫毛和粉红色的嘴唇不时颤动几下,又不时下垂,发出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叹息。讲台上,顾非明老师一身青布长衫,左手轻扶镜框,右手紧握粉笔,在黑板上书写出流畅的欧体小楷,清秀的字迹和他清爽的脸颊相互映衬着,口中不时吐出两句指点的珠玑话语,讲着国文。
临近下课,教室内却依然寂静无声,学生们有的依然接连不断记着笔记,有的一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轻轻点头,时而抓耳挠腮,有的思绪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或许是幻想着放学后的玩乐,或许是想着家中升起的炊烟和美味的菜肴,活泼的笑容抑制不住地映在潮气蓬勃的脸庞上。
“王天堂,你又在开小差了,你这爱幻想的毛病就是改不掉!”顾非明老师咳嗽了两声,用严肃却听不出一分指责的声音提醒着。
“叔叔,天堂家明天有大事要发生!”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天堂的同桌好友顾浅,老师顾非明的侄女,当地人尽皆知的顾家的长女。
“哎,顾浅同学,你永远都是这么心直口快。”顾非明老师微笑的看着眼前这位齐耳短发的姑娘——鼻梁上没有眼镜的遮挡,却更能清晰地看见她灵动的双眸,浓黑的美貌随着思绪上下飞舞;上身是跟班上其他女生没有什么差别的布衫,肩部因少女好动的特性卷起几道褶皱,平视而去,看不到的是下身的长短刚刚遮住膝盖的深蓝色裙子,一双修长苗条的小腿不知疲倦地晃动着。顾非明老师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慈爱地说,“顾浅有些事情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在班上说的那么大声。还有,跟你说过多少遍,在学校别叫我叔叔,还是要叫我顾老师!”
终于等来一阵微风,窗外的乌云移动了一下,却又顽固地坚守着它们的岗位;钟声响起,回荡在学堂里。顾非明放下粉笔,搓了搓手,合上书本,平静地宣布道:“下课。”说完抬头向窗外望了望,补充道,“看天色快下雨了,今儿大家放学早点回去,别在外面逗留。”
顾浅和王天堂手牵手站在校门口,向着另一栋更高些的楼房张望着。顾浅似乎等急了,朝着王天堂抱怨道:“世韵哥今天不是邀请咱俩放学后去他家玩耍嘛,怎么现在还不出来,让我在这边喂蚊子!你看都快下雨了,要知道咱俩可没带伞!”说着弯下腰,拍打停在小腿上的蚊虫。身边,王天堂久久地凝视着远方,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林家公馆就在离学校不远处。要穿过一条曲折的小巷,刚进小巷还显得宽敞些,越往尽头倒是越来越窄,两侧的石墙似乎要交汇成一点,封住走出小巷的道路。但只要你跨过那狭窄到只能容许两人侧身行走的连廊,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宽敞的大院,转瞬间小巷尽头的压抑消失得无影无踪,充满心间的只有心旷神怡的畅快,故此园名曰“赏心园”:院子周围没有什么鲜艳的花草,只有几根灰绿色的竹子,看上去有些年龄了,但依然笔直地站在那里,它们的正面都朝着院子的入口,颇有迎接归来之人的彬彬有礼风度,彼此间却没有任何相互致意的情趣;院子中间是一潭清澈的湖水,曰“静心潭”,这潭水固然是清澈见底的,潭水里却没有一条游动的鱼,站在潭水边只能看到潭底坐落有致的鹅卵石,青黑色的面孔直愣愣地盯着水面,没有一丝笑脸。继续向前走,便是一家之长——林敬宣先生的书斋。
“今天天气可真不好,俗话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天傍晚连晚霞都没有,真不知明天能不能出太阳呢?出个大太阳看上去多喜庆,不行的话就算是阴天也好,大夏天的阴天凉快些,就是可千万别下雨了,林白两家的喜事,可不能让下雨扫了兴。”这位身穿灰色长袍,鼻梁上架着一副方框眼镜,指尖夹着一根烟,接近不惑之年的男子自然就是林敬宣先生了。
“先生太太请放心,棚子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明天下雨就沿途搭起棚子来,决不耽误旭公子的人生大事。”丫鬟三妮赶忙答应着。
“不愧在我们家干了三年,想的可真周到。”林敬宣满意的点了点头,“旭儿虽还差一年毕业,但也没见他多少心思在学习上,整天往外面跑,晚上那么晚才回家,也不知道去哪撒野!外面我也听到些风声,什么又跑歌姬院里找哪个小清倌鬼混去了。了却了人生大事,倒希望他能安分点。至于家业的继承,也就指望着致儿了,致儿在外面两三年,多久也没个来信儿。”说着看了看身边的太太王桂珍。
“哼,你还好意思说,旭儿简直和你当年一模一样!”王桂珍头也不抬地应和。
“桂珍!”林敬宣的口气骤然严厉起来,“毕竟我们都是过来人了,这样的话分明多说无益!王家现在已经没了根基,还不是靠着你是个本本分分的林家人,才在北平有了容身之地!看你姐姐,当年还有什么着招个人来做上门女婿的风光,那家里可是势力大到连礼法都不顾,现在还不是下地找阎王爷报到去了?要知道明天的婚礼,意味着林白两家的和解,你旧事重提安得是什么心思——对了,明天致儿会回来吗?也就两三个小时车程,致儿半年没回家了,请柬早就邮寄过去了,也没见他回个信儿。我琢磨着他这次回来也不必走了,凭我的关系在附近也能安排个职位,待明年天堂完成学业,也趁早安排她和致儿的事吧。”
“可怜我姐姐姐夫早早的走了,我们答应她好好对天堂,才不敢把她许配给旭儿;致儿虽然大了点,但人应该还算老实,在临县做个什么官——那白姑娘比我当年可幸运多了,起码旭儿只是跟小姑娘玩玩,闹不出什么大乱子,不像你当年......”王桂珍絮絮叨叨地低语着。
“桂珍,快休提前话。那白桦姑娘和旭儿成亲后,咱林家和白家的恩怨也算彻底了结了,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长期下来也要相互照应,有个事儿膈应着多不好,你去看看丫鬟仆人们准备的怎么样吧。”
王桂珍叹了口气,低声啜泣着走出了书斋:“林敬宣,你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爱过我?”
林敬宣一言不发,坐在桌前继续抽着那根烟,一缕青烟从指间升起,缭绕着他威严得不带一丝笑容的面庞,微微发干的嘴唇颤动着,嘴里喃喃道:“梓矜,梓矜......”
“我就知道,你从未爱过我!”
“桦儿,明天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了,做父亲的近段时间也跟你说的够多了,想必你也都明白,待你嫁到林家......”此时距离林家不远处的白家,白锦贵正就明天的婚事滔滔不绝地嘱咐女儿。
“桦儿明白,爹说的是。”闺房中的那个姑娘就是白家长女白桦,人如其名,梳妆台前的她是那样安静,像一课纤细的白桦树一样直挺挺坐在那里,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我到了林家一定安分守己,做我该做的事。”
“爹爹,姐姐,我回来了!”请安的正是白家独子白世韵,与姐姐白桦不同,一身干净的白色长袍更凸现出焕发着青春光芒的清秀面庞,高挺的鼻梁上一副圆框眼镜为他再添上一分儒雅的书卷气息。“姐姐明天要出嫁,林家外甥女王天堂和顾家长女顾浅今日来家做客,我去招待下。”
“嗯,你先出去吧!”白父白毅之朝儿子点了点头,转身谓妻子顾巧娟,“都准备好了吧,明天可别出什么差错!毕竟桦儿和林旭的这门亲事事关林白两家日后的关系。”
“都好了,先生,今晚我做了几个桦儿爱吃的菜。”顾巧娟连忙回答。
白锦贵却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你就惯着桦儿吧,明日就要出嫁,现在连几个像样的菜都不会做,怎么伺候林家少爷和公婆?到时候让林家不满意,别说是了却恩怨,就连白家的面子都保不住那还得了?我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这丫头听进去多少——喂!明天就是大喜之日,你哭什么?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白锦贵侧过脸,训斥眼眶泛红的白桦。白桦低下头揉搓着手指,一言不发。
白锦贵阴沉着脸转过身,继续叮嘱顾巧娟,“还有,帮我转告下世韵,以后别整天带那个王天堂来家里耍,要知道天堂可不是林家的闺女,是什么王家放在林家的外甥,身份不明不白的,也不知道谁给的脸面整天跟着世韵,要知道世韵可是咱白家大公子,名声脏了以后怎么做人?而且毕竟世韵也是跟顾家另一位小姐订了亲的,那个顾浅虽说是顾家千金,身份跟世韵倒是门当户对,但长久下去也容易被人嚼舌头。”
“先生说的是。”顾巧娟转身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