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雪沁在常凌和蒲蓝的帮忙下,挖通了父亲钉死的毡房门窗。她第一次感觉到奔跑带来的窒息,熟悉的星河之下,粼粼的碧罗河畔,那个自己心爱的身影正牵着他的黑马焦急的等着自己同样心爱的姑娘。
安拓哥哥,安拓哥哥!雪沁跑的有些目眩,耳边只剩下了呼吸声,眼里只剩下远处那个,有些焦灼的身影,心里也只剩下这一人。
“她为什么不骑上马?”不远处,常凌带着蒲蓝骑着金鬃马跟在她后边,常凌揉着额头,心想这恋爱中的傻子们都喜欢做费力不讨好的事情。
“你是不是傻?现在去牵马是想让族长发现吗?”蒲蓝挑着他腰上的软肉轻轻的掐了一下。
“对对对,我傻。”常凌一手捂着自己的痒痒肉一手牢牢的把蒲蓝搂在怀里,让她动换不得。金鬃马打了个响鼻,好像在提醒他俩现在正在做别人私奔的帮凶,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
他俩停在草坡上头,看着雪沁连跑带滚的下了草坡,蒲蓝揉了揉自己的屁股,看着雪沁这么滚都觉得疼。
“安拓哥哥!安拓哥哥!”雪沁像个小鸟一样张着翅膀飞奔到心爱的男子身边。从来没有这样渴望过扑进他的怀抱,她眼角飘着泪,借着下坡的势头直接冲进了爱人的怀里。
安拓接住雪沁撞来的身躯,搂着她往后踉跄了几步,撞在了大黑马的身上,还差点踩在马粪里。
“沁儿,沁儿…”安拓紧紧的抱着她,嘴巴贴着她的耳朵呢喃着她的名字。
雪沁的眼角挂着泪花,她抬头看着心爱的的人,他的瞳孔里像有一个星河做成的漩涡,让自己每次与之对视都有一种无法自拔的感觉。“安拓哥哥…”她发现自己奔跑的喘息加上激动的哽咽竟然说不出其他的话。
安拓低头看着她的脸,把风吹乱的发丝一点一点的捋到她的耳后。雪沁因为急促呼吸吹到他下巴上的热气,还有月光下望着自己的那双发亮的眼眸,他突然间开始躲闪起来,扭过头去看着别处,“沁儿,我今晚过来,是要和你道别的。”
……
草坡上,常凌和蒲蓝已经下马站在了草地上。
“安拓怎么一点行李都没有带?”
“别过去了吧!”常凌拽住蒲蓝的手,“你去听不合适,我们就在这等她吧。”
……
冰冷的月光让雪沁手指开始变得冰凉,比月光更冰冷的是这个把自己拥在怀里的人儿,“我们如果走了,整个漠西草原都要受到牵连,族长是王族之后或许不至于丢掉性命,可是我的阿妈她什么都不是…”他语速非常快,好像很怕被打断,这个借口应该在他心里练习了无数遍吧?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我早就想亲口跟你说的,可是族长他一直关着你,我又怕让蒲蓝传话会让你难堪…后来,后来他们告诉我今天你要跟我走,我想终于可以见到你了,所以得亲口告诉你…”
雪沁那拥着他肩膀的手,已经被指甲深深地掐出了血迹,她咬着嘴唇,哭声在鼻子里紧紧的憋着,听到一半自己的眼泪就已经模糊的看不清那有着星河漩涡的眼睛,任凭他冰凉的手指捋着自己的发丝,在自己的耳后摩挲。自己的身体冷的变得僵硬,连摇头表示抗议都做不到了。雪沁突然觉得自己这一刻是死掉的。
“我一直都想要你做妻子的,从来没想过老天对我们这么狠…沁儿,我能怎么办?我全家十几口不能就这么因为我们丧了命,你懂的,对不对?”
他哭了,雪沁松开了带着血痕的手,摸着他脸颊上滚落的泪珠,掉在自己掐出的口子上,像是撒了一把盐一般。她眨眨眼,那被睫毛勉强兜住的泪珠就噗噗的掉了出来…忍着哭声,整个肩膀都颤抖着,也不知是手心太疼还是心太疼,十个手指都疼的抽搐着。
“沁儿…原谅我吧,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也不是生离死别,你慢慢的忘了我吧…”
“真是谢谢你让我们大费周章的来听你说这些话。”蒲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雪沁身后,双眼像刀子一样,狠戳戳的瞪着安拓,恨不得就这么瞪着他一刀刀的割了他。
“安拓,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我们总归都是要救沁儿的,让你一起走,不过是你那海誓山盟说的比唱的好听让我都信了。你现在说的怎么和当初说的不一样了?”蒲蓝拉着雪沁后退几步,和安拓拉开了距离,雪沁就僵硬的跟着蒲蓝退了几步。
安拓低着头,紧紧的握着自己的拳头,到如今,蒲蓝什么羞辱的话,他都准备低头承受了。
“蓝儿!别废话!没时间啦!”常凌在草坡上,尽量压低声音,又不得不喊着。
蒲蓝拉着雪沁,像拉着个木头人,狠狠地又瞪了安拓几眼,恨恨地转身走了。
常凌拉雪沁上马,“还好我做了两手准备,就怕万一安拓这个小子靠不住也有个退路。”说着他拍了拍金鬃的屁股,金鬃好像知道今天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压低声音嘶了一下,一溜烟的跑了。
蒲蓝看着绝尘而去的二人,又回头看着牵着大黑马六神无主离开的安拓,无奈的摇摇头往回走去。
“给你这个,喝了它驱驱寒气吧!”常凌把酒袋子递给雪沁,“你也不要太伤心,想想这种天涯海角逃命的事情他不想陪你做也不是没道理。”
雪沁打开瓶塞,常凌给的是北原来的烈酒,不像她自小喝的马奶酒甘甜。一口下去火辣辣的从喉咙滑进肚子,然后鼻子里喷出的就是酒气。几口下去,脑子就乱乱的想什么都不顺畅了。常凌干脆用绳子把她捆在自己的背上策马向着南边的茔山跑去。
“这顿酒喝的,好像你给这孩子灌了迷魂汤似的。”常荃子看着躺在床上,怎么捅都捅不醒的雪沁,有些无奈的捻着自己的小胡子。
“是她自己酒浇愁肠,醉的才会这么深。”常凌烧着火,头也不抬似乎有些不开心。“不是让你早早地过来了吗?怎么连个火也不生一下,我要是不过来岂不是要冻死你了?”
“嘿嘿!”常荃子得意的拿着常凌带来的饭食,边吃边说,“我老人家可是活了三百多年的人嘞,怎么会看不透安拓那小子的打算?我早就知道安拓不会跟她走,安拓不和她走,你和小蓝就得有一个护送她过来,我又何必自己费力气生火呢?”
“呵,您还真是活神仙。”常凌把干牛肉撕开,泡在饼汤里咕噜咕噜的也吃了起来。
常荃子捻着自己的小胡子,眯着眼睛,“我还告诉你,雪沁丫头跑不掉,她会心甘情愿的回去的。”
常凌抹了把嘴角的汤水,面露不快“您老还是说点好话吧!回去?那就是去送命!还心甘情愿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人活久了良心没活久。”
常荃子嘿嘿笑着也不管这个说起话来没大没小的臭小子,用一个小木棍在火上烧一烧,开始在地上点点画画的瞎画起来。
常凌吃饱了又撅着嘴巴给他也把碗筷都洗了,回来看看还在打鼾的雪沁,“我看她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我回去看看蓝儿躲好了没,免得被人抓住了逼问她。”
“去吧,咱们这个小屋子没人知道,就是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人过来搜。”常荃子勾勾点点的画着,也不抬头,还顺手丢过来一个酒袋子,“给我老头子把袋子装满。一个丫头,还挺有量…”
太阳落山之前,乎乎的冷风从木板墙缝里灌进来,雪沁睡得也够久了,冻得醒了过来。忽忽悠悠的火光里,常荃子裹着皮袄在床边缩着的身影看起来有点吓人。
“雪沁丫头醒了啊!”常荃子裹了裹皮袄,从怀里拿出来半个饼子,“饿了吧?肚子不舒服吧?小丫头学什么喝酒。”
雪沁学着他的样子,把毯子在身上裹了裹,接过饼子啃了一口,才发现常凌并不在。“常夫子,凌哥哥呢?”
“他说是回去看蓝丫头有没有被逮起来,我估计他跟蓝丫头一起被逮住了。”常荃子抱着煮好的奶茶吸溜着,“俩人肯定被绑在马桩子上,擎等着喂狼了。”
“什么?!”雪沁急得蹭的一下站起来,就要开门往外跑。
“你回来,回来!”常荃子伸手敏捷,一把薅住了她的裙角,她脚下不稳直接摔了个狗吃屎。常荃子看着痛得眯起了眼睛,好像鼻梁着地的是他自己一样。
“你干嘛呀!”雪沁捂着脸,鼻血横流的爬了起来,“凌哥哥和蓝姐姐不是你的徒弟嘛!你怎么说他俩喂狼说的这么轻松?”
“老头子我这辈子都死了了八个徒弟了,哪个也没我命长。死得多了就习惯了,大不了我再寻摸别人。”他说着又把雪沁拉到身边,拍拍身边的垫子,示意她坐下。“这里可是茔山,小凌子把马骑走了,要是等你跑回去,他俩早就被吃的骨头不剩了。”
雪沁犹豫了一下,乖乖坐了下来。“你有什么救人的好办法吗?”
常荃子接着吸溜着自己的茶,雪沁等了一会儿,刚要举起拳头打人了,他才慢慢开口,“没什么办法,我寻思你就不错,当我第十一个徒弟挺合适。”
……
晚上,外边的风变得小了一点,最起码山中小屋里听不到鬼叫一样的风吼声了。常荃子捂着被雪沁敲了一个包的脑袋,正指着自己画的地图给她讲着,“你看这里是大夏的靠山城,从城里出来向西一路走高,过了墨龙河就是虏国的东晖城,东晖城依山傍水曾经易守难攻,可是去年那次地震让整个墨龙山开了一道向西的大口子。所以若是大夏发兵,它的大军不必打城,从这个大口子就可以直接开进虏国的腹地。你看这里,这里你知道是什么地方吗?”常荃子拿着小棍子指着东晖城后那片草地问她。
雪沁看着地图,皱着眉头,“这不就是漠西草原嘛?茔山就在这里。”她说着指了指草原上那像个坟包子一样的小山头。
“如果大夏趁我们没在这里修建防御工事之前发兵,他们的大军从这个大缺口这里打进来,挥师西进,第一步你猜他们要先杀谁?”
雪沁看到常荃子的小木棍点在漠西草原上面,感觉整个心都揪起来了。“第一步,就是在漠西劫掠一番,虏国西部从前年那场大雪灾之后,就一直没办法养出好马。若是从这里劫掠一番,无异于釜底抽薪。”
“诶!你这丫头还算聪明,适合当我的徒弟。”常荃子接着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你看这里,从漠西经过,就是一马平川直接可以攻到沸阳城下,沸阳城作为虏国都城外的最重要防线,将是一场持久的硬仗,为了防止腹背受敌,他们这一路过来,应该不是劫掠,而是大开杀戒。把背后的敌人杀光了,才能好好的攻打沸阳城。”
“常夫子,您是想告诉我,我必须回去是不是?”雪沁看着地图,像是在问常荃子,也像是在问自己。
“不不不,我那两个傻徒弟拼了命也想让你逃,也是有他们的道理的,我现在都讲给你,你自己来衡量取舍。”常荃子习惯性的捻着胡须,然后吸溜着茶水,“你知道为什么陛下说把你封做公主送去和亲,你父亲就同意了?”
“这不是很明显吗?陛下用漠西草原的安宁当做要挟,我父亲怎么抗拒?”
“又错了,刚夸了你聪明的。既然是两国交战,丢了一城一池都是一国的损失,怎么会拿来要挟你父亲呢?”常荃子舔了舔粘在胡子上的奶茶,“是因为你祖父和先王之间有过一场主战主和的矛盾,当时他们都还是皇子,先王主张攻打靠山城,把察林若湖以西的这片草原都收归虏国,这样就算西北部的草地再遇到雪灾,也不怕国祚不稳。可是你的祖父讲究议和,在东晖城开放互市,引进大夏南部的粮食,有了屯粮,再加上畜牧,虏国也不用怕雪灾旱灾。”
“还是我祖父的办法好啊!不费一兵一卒,开个互市就可以解决天年不利的问题。”雪沁听着心里还美美的。
“可惜啊,虏重王觉得自己正值壮年,既没立储,也没留下遗诏,说死就死了。就在王城里的皇子们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北方的胡毛国趁乱起兵伐虏,连攻了我们三座城,所到之处烧杀抢掠,甚至屠城。一时间整个虏国民情愤愤,急需一场胜仗来挽回颓势,所以一向好战喜功的先王占得了先机,连着打了几个胜仗的同时,把那些个有能力跟他争夺皇位的兄弟也杀了个干干净净。而你祖父一直以来人畜无害的主张以和为贵,反而逃得性命。但是也像被流放一样贬到漠西,连个城主都不给做,就让他在这里养马牧羊。”
雪沁叹了口气,想到那位自己从未谋面的祖父,他之所以英年早逝,恐怕也和这流放漠西脱不了关系。“可是这跟要我去和亲有什么关系?”
“你真是聪明一时,求和可是你祖父的夙愿啊!陛下用你祖父的夙愿来逼迫你爹,你爹能怎么办?难倒说自己的爹是错的吗?”
雪沁看着脚下这幅地图,摸着漠西草原这块地方,“我爹应该也希望,我能给漠西带来安定。”
常荃子把那个烧黑了一头的木棍撅巴撅巴扔进了火盆子里,拍拍手,“行了,我都跟你讲清楚了,你明天是不是要逃,你自己做决定,反正你就算去和亲最多也就给虏国换来两年的清净。”
“为什么说是两年?”雪沁一头雾水,她完全没发现自己已经被常荃子牵着走了。
“说白了,这两年还不是你去和亲换来的,而是大夏自己的问题,最多两年,大夏的太子殿下完成了他的兵改计划,挥师西进,我们无法阻挡。可惜虏王是看不到这一层,也怪他早些没低头,若是早几年许个嫡亲的公主给大夏的太子,也许还可以在他人的鼻息之下苟活。”
“那我去与不去又没有分别,还去他作甚?”雪沁听得心凉了半截。
“你去了,你父亲最起码多了一条退路啊!凭他的性子,如果大夏破国而入,他绝对会战死在东晖城外。可是如果他有个嫁去大夏的女儿呢?是不是面对大夏军队之时顾及到女儿的性命,就不会那般拼命?应该会有一点吧?”
“如果我在大夏可以让父亲有一条退路,那我去又何妨?”雪沁说着擦擦眼角的泪花,“父亲她就是这个样子,守护着漠西的一草一木,如果真有人要来这里烧杀劫掠,他定是不顾性命的去反抗。”
“行啦!我老人家把该跟你说的都说了,你也是个脑筋好用的丫头,你自己想想吧!”常荃子看着烧的哔哔啵啵的火盆子,就像看到雪沁现在的这份心情一样。
雪沁抹了把眼泪站起来,“常夫子我懂了,若是我爹娘都这么劝我,可能我也不会跑了。我这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