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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止,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还带余哀。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祭。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记述,只有宝玉日日感悼思念不已,然亦无可如何了。又不知过了几时才罢。

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政听了,沉思一会,说道:“这匾对倒是一件难事。论礼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观其景,亦难悬拟;若直待贵妃游幸时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任是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主意:各处匾对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来,暂且做出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听了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便用;若不妥,再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人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使花柳园亭,因而减色,转没意思。”众清客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所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

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伤不已,贾母常命人带他到新园中来戏耍。此时方才进去,忽见贾珍来了,向他笑道:“你还不快出去,一会子老爷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来了。方转过湾,顶头撞见贾政引着众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旁站了。贾政近因闻得塾师称赞他专能对对,虽不喜读书,偏有些歪才,所以此时便命他跟入园中,意欲试他一试。

宝玉未知何意,只得随往。刚至园门,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旁边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闭了,我们先瞧外面再进去。”贾珍命人将门关上。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俱是细雕时新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砖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莲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自成纹理,不落富丽俗套,自是欢喜。遂命开门,只见一带翠幛挡在面前。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都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能想到这里!”说毕,往前一望,见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似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斑驳,或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前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走进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的,也有说该题“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才,故此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知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如直书古人‘曲径通幽’这旧句在上,倒也大方。”众人听了,赞道:“是极!妙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当过奖他。他年小的人,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葱茏,奇花烂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青溪泻玉,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沼,石桥三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到亭内坐了,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罢。”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为称。依我拙裁,欧阳公句:‘泻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须寻思,因叫宝玉也拟一个来。宝玉回道:“老爷方才所说已是,但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也用‘泻’字,似乎不妥。况此处既为省亲别墅,亦当依应制之体,用此等字亦似粗陋不雅。求再拟蕴藉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何如?方才众人编新,你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宝玉道:“用‘泻玉’二字,则不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须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称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来。”宝玉四顾一望,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

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又称赞个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见前面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园,有大株梨花并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脉,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好,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也不枉虚生一世。”说着,便看宝玉,吓的宝玉忙垂了头。众人忙用闲话解说。又二客说:“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那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道是:“睢园遗迹。”贾政道:“也俗。”贾珍在旁说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做,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的极是,其奈他何!”贾政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向宝玉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说出议论来,方许你做。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否?”宝玉见问,便答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所,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做。”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

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想起一事来,问贾珍道:“这些院落屋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唤贾琏。一时来了,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统内取出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尚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黑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说,一面走着,忽见青山斜阻。转过山隈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成两溜青篱。篱外白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轳辘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而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去,忽见篱门外路旁有一石,亦为留题之所。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许多生色,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云:“方才世兄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为妙。”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好,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做一个来,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不必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头。”贾珍应了,又回道:“此处竟不必养别的雀鸟,只养些鹅鸭鸡之类才相称。”贾政与众人都说:“妙极。”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须用虚的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却是何字样好?”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话,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且题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唐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越发同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旧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也不过是试你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众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觑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他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尝云‘天然’,此二字不知何意?”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怕他讨了没趣,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不明白?天然者,天之自成,而非人力之所为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得喝命:“叉出去!”才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

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宝玉道:“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道:“更是胡说。”

于是贾政进了港洞,又问贾珍:“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坐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路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贾政道:“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的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贾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那得有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众草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金葛,那一种是金趫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那《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有叫作什么藿蒳姜汇的,也有叫做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什么石帆、水松、扶留等样的,见于左太冲《吴都赋》;又有叫做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见于《蜀都赋》。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像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吓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香矣。此造却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云何?”一人道:“我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

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引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句,众人云:“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笑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

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须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作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了,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教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则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豆蔻诗犹艳

睡足荼蘼梦亦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人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雅活动。”贾政笑道:“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走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题咏,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牛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为不便,遂忙都劝贾政道:“罢了,明日再题罢。”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题不来,定不饶你!这是第一要紧处所,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入,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也可略观大概。”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半日未尝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入,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株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耳。”众人道:“毕竟此花不同,女国之说,想亦有之。”宝玉云:“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众人都说:“领教!妙解!”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贾政因道:“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一客道:“‘蕉鹤’二字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又说:“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说一样,遗漏一样,便不足取。”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美。”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其中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玉的。一槅一槅,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槅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玲珑剔透。倏尔五色纱糊,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如幽户。且满墙皆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如琴、剑、悬瓶之类,俱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难为怎么做的!”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也有窗间隔,及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人,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镜。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此门出去,便是后院,出了后院,倒比先近了。”引着贾政及众人转了两层纱厨,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转过花障,只见青溪前阻。众人诧异:“这水又从何处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迷了路。贾珍笑道:“随我来。”乃在前引导,众人随着,由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门现于面前。众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夺巧,至于此极!”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姊妹们,又不见贾政分付,只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来道:“你还不去,恐老太太记念你。难道还逛不足么?”宝玉方退了出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小厮上来抱住,说道:“今日亏了老爷喜欢!方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次,我们回说老爷喜欢;若不然,老太太叫你进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众人都强,今儿得了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个都上来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个围绕着,送至贾母门前。那时贾母正等着他,见他来了,知道不曾难为他,心中自是欢喜。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说,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生气回房,将前日宝玉嘱咐他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忙赶过来,早已剪破了。宝玉曾见过这香袋,虽未完工,却也十分精巧,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衣襟上将所系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我可曾把你的东西给人?”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着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你是懒怠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如何?”说着,掷向他怀中而去。黛玉越发气得哭了,拿起荷包又剪。宝玉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合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撩开手!”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人回说:“在林姑娘房里。”贾母听说,道:“好,好,好。让他姊妹们一处顽顽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众人答应着。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荷包来带上。黛玉忙伸手抢道:“你说不要,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做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兴罢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亦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曾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今皆是皤然老妪,着他们带领管理。就令贾蔷总理其日月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

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连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十八岁,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因听说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年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遗言说他:‘不宜回乡,在此静候,自有结果。’所以未曾扶灵回去。”王夫人便道:“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若接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傲些。就下个请帖请他何妨?”

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叫书启相公写个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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