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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00000011

第11章

褚国,国号为荣,为防止混淆,常在论战役时叫褚国、论历史时叫褚荣。

这都是为了方便。

像东盛。在论战时唤作东盛,是因为它地处满江东边。在论史时就要正儿八经地叫盛国了。

赫连良以荣朝皇族中曾被贬为草民更母姓的昭王之后的身份,用护幼主守荣朝的名义在一无名小县征兵。乱世中每个人的身份其实没那么特别重要,像这种生硬地给自己套上身份闯荡也并非罕见之事。只要成一方霸主,便无人敢私议霸主背后身份的真假。值得一提的是在于赫连良四处闯荡时,因为他的人格魅力,也因为他一视同仁的行事作风,出身贫寒和寻找出头之路的有为之士总爱跑到他那里。彼时在众豪杰争霸时大多数人提及赫连良总会笑一声乌合之众不足为惧,最后那些笑讽赫连良的人都死了。赫连良从把空头名号坐实,到最后自一穷二白到占据一方与其他诸侯共谋天下,这一步步皆是让人不禁咂舌。此时倒没人敢小看他了。

只是可惜了。赫连良太看重情义。自重情义成名,也因为太过重情义贸然举大军进攻东盛,却被尚且少年意气的荼白和楚畹一把火烧了褚地的大半基业。

却也不能小觑,林松摸着玉杯心想,自三亩地时白手起家,走到如今敢于诸侯一分高下的地步,如此之势,又有沿前朝之抱负,难在一朝一夕陨灭。

只不过,他有些恶劣地想:如今褚地对外有老将与其后,对内大事和扶幼主的职责皆一股脑落在贵为相国的胡阑(字广莫)身上,相比他现在得时刻谨慎小心,日日兢兢业业。随后林松不免感慨:想来多年前山中做做样子的那场假寐,竟成为胡阑自赫连良求他出山后唯一的一场好梦。

世人皆知褚国胡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文能治国武能统军,堪称国之柱梁。终究无人可知,胡阑本身最擅长的是内政,其次是统军和谋略。他本是治世之能臣,捧着热心数十年苦读乃至于随赫连良出山是往王佐之才的美名发展。奈何褚国相比起其他诸国人才稀薄。为了能给其他人腾出真正大施拳脚的空间,胡阑只能凭着一己之力撑起那些空缺,竟因此无端得了个架海擎天的“褚国最后的保障”的称号。胡阑揉着眉轻叹,最终还是放下毛笔于一旁晾置。夜风微凉,书房紧靠一清澈小潭,小潭旁是柳树怪石和如茵的草木。虫鸣奏响夜曲,他偎着椅背坐,远眺皓月,月亮的光晕透过薄云透出倦意。于是他目光下转定于窗前,他从天上明月看到潭里映着的清月,又从潭中月回到了眼前,眼见着烛火旁有两只蛾子不断扑凌着翅膀不断往焰心靠近又离开、离开又试图接近。其中一只蛾子的翅膀燎着了火,死了。另外一只蛾子在半空了一会,再次扑向火焰。

像万俟卓,又像赫连乾,他们还太小,打出生起就碰上了大厦将倾的时候,便没能窥见荣朝半分繁华,不懂胡阑这些人对于那个已经没落的王朝的执着。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街市,海岸旁商船扬帆时带起的浪涌,和边境铿锵有力的战歌。万千的繁华拢聚化为一个名词——荣朝。再多一句用于形容:泱泱大国,万邦来贺。他们是看不到了。可胡阑这帮倔强的人总爱固执地强撑这个曾经的荣朝,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对于当年荣朝的繁华有多少是亲眼见过的、有多少是从旁人嘴里听得的,终究还是不能放下。前有庆沛意要不破不立,后有王珏意要曲线救国,只不过走到最后的只有他们褚国撑着还要给荣朝的国祚续命,也早就设想到结局会走向的地方。即便如此也不肯信,以赫连良为首的人总爱倔着与天命搏那一线生机,哪管能走到多远。或言:没有过去,不问将来,只存现在。那么多的人罔顾生死前仆后继不过就为个……如是而已。

可在这乱世里,哪有能心愿得了的人,哪有得到善终的人呢?

他们就像是怀着满腔孤勇的殉道者,试图靠一己之力逆着天下大势,妄想独自撑起那个已经没落的朝代。

纵观当今各国:齐国力最盛;东盛亦不落下风;望海津虽小而军力最盛;郦国土辽源且国君大力发展,未来可期;富、费不容小觑;项国在后面静等螳螂捕蝉。再观各诸侯:万俟卓虽年幼却心有大谋,何况拥护万俟江的人仍在,想必万俟卓定然不会走偏;江浩能在十六就可与万俟江众豪杰争锋,何况他如今;剩下的大多不必多说,却要另外一提鄢川。据间客所带来的消息,鄢川并非主攻中原,而是不断向外攻打,以至于把国土的边界线横向拉长。间客带来的消息只能信七分,可这消息足够胡阑提心。若真要选择一方王侯攻其转移内部矛盾,最好的选择就是鄢川。而鄢川为了维持郦国内不作乱,通常会在打仗后停歇些许年头维持补给线和民生。故虽久经战乱,郦国却民庶乐康,甚至安稳甚于中原内各国。由此郦国虽然看起来好打,但难以真正打起来。或许当打起来时,郦人反而会凭借长久以往的经验反扑回来。可郦与其他诸侯不大相同的是,郦主要是由鄢川一个人撑下去的,如果鄢川死了,情况或许就大不相同。

即便希望渺茫,胡阑也想去试上一试。天无绝人之路,围魏救赵也是一种,卧薪尝胆也是一种,总会有办法的。

至于万俟卓。虽说在各诸侯间隐有传因万俟江之前屠城伤了自己后代的阳寿的说法(连带着把当时为战前谋士的青琛连累得自己及后代减寿)。或许有关系。但更大部分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万俟卓从小易感风寒,再加上自幼上战杀敌,身体素质固然不好,短命倒是理所当然的事。能想到这些的大多是胡阑这些和万俟卓有过接触的人。

江浩就太麻烦了。江浩这个人太会活了,一时半会是不会出大毛病,又有多人尽心尽意地辅助。难抓把柄。

作为太子太傅,胡阑自然了解赫连乾。赫连乾不行,赫连乾走得是中庸之道。若论于太平时期,赫连乾或许会是一位千古明君。可现今是乱世当头、英雄杰出的时候,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成长。而且同为敌手的人智力都要高出赫连乾一些,或对比起江浩,哪怕是和万俟卓作对比(万俟卓是37年的帝王中年纪最小的一位),赫连乾真的不及格。胡阑自然明白:如今单靠赫连乾,指望着赫连乾能励精图治也来不及了。没有人会舍得留时间给敌手发展的空间。实在是赫连乾生错了时代。此时可没人任他温吞。倒不是说沉稳是懦弱,就只是现在没有时间缓步发展。胡阑颇为苦恼地想,假使是在安稳时代,他绝对没意见,可现在别人都虎视眈眈的盯着——这可是乱世,不是盛世,一个没拿捏好就折了国祚的乱世。哪怕挑不出一个错来,温温吞吞也会被迫卷入斗争中成他人刀俎、案上鱼肉。胡阑捂住头长叹气,想起赫连良逝前真切地请求,他心里兀自发酸,却又无法,只能再从头考虑先撑住褚国的基部的法子。

当年赫连良率大军攻打东盛:一是占了他情同手足的义弟惨死于荼白等人手里的理(虽然较真起来这输得无话可说,实在是江浩那边更上一筹的原因);二是他看好褚卡在发展的瓶颈了,假若赢了这场仗(当时东盛已经内部由于贼寇的关系出现大亏损了),博得人心,必能一举吞东盛、定江南,更有底气和齐之列叫板。

然而赫连良输得很惨,惨到都把如今的褚国快逼到临崖了。

三百万大军死三千人,再输一场惨仗,那大军就离溃散不远了。更何况他们从率大军出征到最后只侥幸逃脱几十个人。褚国子民还都是看在当今各王里赫连家的名声才没垮台。

有东盛和褚国联姻之前,又有东盛和褚国决裂之后,与东盛交好的诸侯可以暂且放弃,自顾不暇的可该放弃。而与东盛关系恶劣的。万俟卓的态度很明显,要褚作齐藩国,或者褚国送皇室嫡子(有继承权的人)作质子,否则免谈。只能说万俟卓虽然善计算,却也是小孩子心性。而其他人没有阻止,可能是看在褚不会拒绝。另外是和东盛完全没有关系的郦、望海津。郦离得太远(毕竟横向发展),再说传闻鄢川行事毫无章法,完全摸不准心思,不是可以结交的人。再说望海津……胡阑仔细回忆他仅见过几面的太叔胤,结合他的认知再与自间客得来的消息相融,得出太叔胤眼高手低,想得太远、心眼太小,亦不适合结交。

如此算来,结交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索性褚并非多灾多难的地方。气候温和,坐拥天堑,易守难攻。堵住缺口的时间仍有。如今陈洪归来,他带来的消息也到了。赫连乾尚且年幼未娶妻,没有嫡子作为质子,从旁过继怕反会认为敷衍,此事可暂且先先放下。再说自得来的消息来看,万俟卓是有意和褚国结盟,所以胡阑反倒松了一口气。

“先帝啊。”,胡阑靠着椅背望月,“阑已尽力了。”

“他迟早要把自己累死。”,秦彰对万俟卓说,“他一死,再没有新流更替,那就没人撑着了。”

万俟卓颔首。

“之后。”

万俟卓想了想:

“之后郦的归属可就不一定是谁了。”

“郦王是很厉害。”,秦彰屈指敲了敲桌面,“然而他也只是一个人。有他压着,那些隐患就被掩盖了。若是负责接替的人才能比不上他,又或者他突然出现了什么事的话……因为他以人做出了超越人的事情:一人撑起一个帝国。如果他死了,并且继承人完全不能与他相比,那郦就完了。”

万俟卓单手托腮:“你对他的评价很高诶。”

秦彰只是说:“你想看一看他目前的疆土发展吗?”

“等一下,我有听说,让我想想。”,万俟卓合眼揉了揉鼻梁,最后说,“没有往中原发展?”

秦彰垂眸:“是。”

“或许这个问题我不该问你,先生。”,万俟卓睁开眼看向秦彰,“我都快忘了你也是郦人,并且还和他……”

“是好友。对。”,秦彰拿来一卷地图,“所以有关于郦的事情只能我跟你讲。其他人……除非忠堂(路易的字)转性了。”

烛火摇曳,照亮了万俟卓的半张脸:“我觉得他最近是不想看到我了。”

“就仗着他没和你计较。”,秦彰铺平地图,“据我所知,目前郦所拥有的疆土……在这里。”

万俟卓探身去看,疑道:“这已经到了这张地图的边缘。”

“还要再加一点,毕竟是横向发展。”,秦彰又拿出一小卷地图铺平压在大地图的边缘,“所以你有什么想法吗?”

“补给线会拉得很长,而且各个地区的习俗不一样,处理不好就会有大麻烦。”,万俟卓最后说出他的小疑问,“不过他为什么不往中原和山瀚那边发展?”

“我记得他跟我说过来着……你想听吗?”,秦彰见万俟卓颔首就说,“他之前说过,我没信他,目前而言我得信了。他是说因为中原和山瀚太操心了,他并不攻于心计,而外邦还没那么‘团结’。”

“我同意他对于中原和山瀚那边的看法。”,万俟卓清咳一声继续说,“要不是靠海和望海津,我也想这么干。”

“但是鄢川没有玉玺。”,秦彰提醒他,“天下所承认的东方皇帝只有你。”

万俟卓抿了抿嘴:“那我还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

“算,当然算。提起东方皇帝想起的都是你,因为你名正言顺,因为荣朝盛时举世闻名。”,秦彰后仰进圈椅,“你也看见了。若郦处于征战时,补给线很长,所建长城也有点长。其次郦所收纳土地皆是向西,自西发展,有不一样的文化。虽说鄢川也推行统一文字,但并没有统一文化。这玩意一旦统一非死即伤,他不可能会干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所以我推测他会选择以包容的态度对待。然而你要知道一点。”秦彰对万俟卓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偏见’可没那么容易消磨。尽管鄢川已经在极力避免了,但这件事或大或小也总会发生。说白了,经过几番征战郦国所包含的民族种类太多,文化冗杂。若单是与中原相近的或许郦人还能接受,但若离得太远就会出现分歧点。鄢川妄想用几年平稳换来文化融合,太短,时间不够。一旦他压不住了,其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还有因为个人所处阶级层次一朝变化带来的不适应。有那么句话你应该听说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然原先不是用在这里的,但总归是这意思。”

“那我如果想攻打郦是不是要先用计煽动它内乱?”,万俟卓转而又想,“不过那样不容易保证领土完整。反而容易促使那些暗地里不服鄢川的人借此各自分立。自损一千,感觉没必要。”

“不会。”,秦彰说,“速度够快,让鄢川自己拱手,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万俟卓惊讶道:“让他自己拱手送我?”

“当然。”,秦彰挑眉,“这只是说说。毕竟是你先问我的。”

然而万俟卓问他:“但还是有可能喽?”

“你可以假想。”,秦彰突然说,“下一次上课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举例:补给线过长。”

烛火昏黄,外面也静,除了他们和树上的知了就不剩什么能发出声响的。秦彰等着万俟卓,万俟卓最后还是抬头问他:“为什么我感觉你在撺掇我去打他。”万俟卓如此说,秦彰挑眉,眉宇间倒放松。

“鄢川喜争功,争大功。在其他人求稳的时候,他非要先破而后立。”,秦彰揉了揉鼻梁,“因此动了不少人的利益。然而鄢川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候,实为民心所向,那些人也是敢言而不敢怒。所以想拉他下来的人暗地里也不少。”

“如果你想要积功立业青史留名,躲不开他。”,秦彰又和万俟卓说,“他这个人我最了解。正因为了解,我才清楚他到底有多么麻烦。我也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把他拉垮。”

“先生。”,万俟卓皱着脸和秦彰说,“这话可晦气。以后就别说了。”

秦彰失笑:“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信这个。”

烛台炸出了灯花。

“好了,先学到这里。”,秦彰起身,“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明天问我。”

万俟卓看着窗外突然问:“石兴在外面等久了吧?”

秦彰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他拉开门,正在活动肩膀守在门外的石兴陡然一惊,连忙朝他行礼。而礼没拜成。秦彰虚扶起石兴,石兴就立时起身,不解地看向秦彰。秦彰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下移,瞧见他手里那卷草纸和草纸微扬起边角上的一个字,心里就已经有了模糊的结论。于是他又用双手拍开石兴双肩上的褶皱。

“进去吧。”,秦彰对石兴微笑,“圣上在等你。”

石兴答了声:“是。”正要踏进门,他又犹豫地折回来,和秦彰拱手说:“太师慢走。”

见此情况,秦彰兀自失笑,摇了摇头,又对石兴连连摆手。“你去。”,秦彰说,“山坤等你已久了。他可是把我给赶出来了。”又见石兴不解且惶恐,秦彰不禁再次失笑,负手走出尚书房。门外有照夜早已找来的马车,照夜冲他一行礼,秦彰点了点头扬起车帘。马车踏尘驾远,照夜敛袖起身望马车背影远去,转而再次折回尚书房外站守着。

“来了?我想你也该来。”,万俟卓起身探向面前的圈椅,“来坐,可与我细谈。”

从万俟卓正要撑着扶手起身的时候,石兴就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在万俟卓探身指向圈椅时,石兴更加惶恐,把图纸摊开时手都在微颤。

“陛下,只是一些小事,要占用您一点时间。”,石兴站在一旁忙说,“真的只有一点时间,我需要和您报备一下。”

椅子被与案牍拉开一段距离,万俟卓撑着桌沿走到石兴身边,低头皱眉看向图纸。“我倒是猜出来了。但我不是专业的,所以我说的可能不大对。”,在得到石兴的肯定后万俟卓才说,“是不是侧面剖图的问题?还有高度和内部距离的问题。”万俟卓撑着下巴又看了遍图纸,石兴小心地瞧眼他。而万俟卓默认了他能提出一切问题,于是才大胆地对万俟卓请示。

“陛下。关于图纸上所示高度差的问题,臣斗胆可以凭自己理解解决。”,石兴对万俟卓说,“可是陶太后的雕像——陛下,臣……有点无从下手。”

听得出来石兴其实咽了许多的话。于是万俟卓想了想,方才意识到图纸上只有陶夫人的正面图,并未有全面图。何况石兴未曾有机会见陶夫人一面,他无法知晓陶夫人的身姿倒也正常。如此想来,万俟卓就了解了他的顾虑。

“你可以先在庙宇里留出一部分空间。”,万俟卓顿了一时,又和他说,“我生母的画像,自然由我来解决。”万俟卓一偏头:“还有什么事吗?”

“哦,还有。”,石兴边卷起图纸边说,“陛下可有什么要求?尽可一提。”

闻言万俟卓哇了一声:“原来我还能提要求?”

从此刻开始,石兴感觉自己开始后悔了。

“我想要对称,依山,可建至山腰,青山北边,可远瞰。”,万俟卓想了想又说,“主要是对称,就跟中间画了一条线一样,两边对称……我可以之后给你画出图解。然后我娘的雕塑必须大,具有母仪天下之风,好看,主要是好看,还有要有神韵。”

石兴忖度了好久,最后哦了一声做回应。

“我还有好多想法,但我怕你看了会认为荒诞,就没说。不过现在想来也不是不能行。但有些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万俟卓兴致盎然地说,“我可以全写在一张纸上吗?我可以写在一张纸上吧。回来叫人连带着画像一起给你送过去,应该会在最近。就劳烦先生你要多等些许日子了。”

“不打紧,是陛下客气。”,石兴又说,“敢问陛下那些意见可对图纸有大改变吗?”

“有些有点。”,万俟卓面带愧色地说,“所以要请先生暂时歇工了。”

“无事。不差一时半会。”,石兴在这方面倒看得开,“慢工出细活。不打紧。”

万俟卓冲他拱手:“那就只好劳烦先生了。”

石兴被吓得一激灵,想要扶起万俟卓,又无从下手。“别,使不得。臣受不得。”,石兴连对万俟卓说,“陛下无需如此大礼。这本是臣分内之事,是臣应做的。”万俟卓仍然还是那样,石兴只能看见他的发顶。

“先生,这是我生母的庙宇。或许别人看不上,可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万俟卓郑重地说,“何况这也是谢先生那日贸然为我顶撞先帝,又为谢先生倾力为我生母建庙宇。卓在此立誓,若此事成,必赏先生万金、封万户侯。”

石兴严肃地扶起万俟卓,直道声:“好。”他又说:“臣必当尽力而为,陛下无需多礼。”

“若此事失败。”,万俟卓叹口气,“玷污了圣母威仪,使大齐颜面无存……”由他话,石兴念及大齐内那些不便明说的流言,不由地暗自打了个寒颤。而万俟卓没有多言,则对石兴衷心说:“此事慢些倒无妨。寡人相信先生。只是那些礼是我的微薄之力。若有人在这事上借题发挥阻挠先生,先生大可与我说,我会解决。”

入夜,夜深了,已经过了宵禁的时候。石兴再与万俟卓一拱手,出门就由照夜派人领路到暂时打理出的偏殿。

待石兴走远,万俟卓才真正松了一口气,在窗前注目。月色清亮似层薄纱,带着股朦朦胧胧的劲地泻进小院。小院里有棵树,树下也有坛酒,原本是万俟卓和万俟媚埋的女儿红。然而那年万俟媚大婚的时候没用上,后来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把酒撅出来的心思,就一直放在了那。院子中心有棵树,靠近尚书房门口的方向有一套石桌椅,原本那上面还有只用来炼药的小炉子,万俟卓叫人放到偏房了。在书院里有两个特地打扫出来的卧房。当年尚书苑是属于舒志的地方。万俟江常年征战,在军营的时间远多于在茂兴。当年舒志也在教他们药理之类的东西。而当年陶家的状况不怎么好,秦彰和舒志一合计经过陶夫人的首肯后接万俟卓和万俟媚到尚书苑来学习。若出了什么事,有舒志这明面上的照顾,至少万俟卓和万俟媚不会有事。为了简便,舒志让人收拾出两间卧房供他们回不去时作休息。那两间卧房应该仍在,万俟卓想。他又往树后面看,隐隐约约地看到那边直对门露出的点画的边框。那幅画像画的是万俟卓登基的原画。尽管连万俟卓都不明白为什么画会被挂在那里,但他也不想管。那间房间里放得是些杂物。万俟卓依稀记得,那里面应该有他的盔甲和万俟江赏给他的东西。有大多他现在用不上了,于是就连带着些不能扔的弃置物放进里面,如今要是贸然打开或许会迎面而来一阵土灰。

尚书苑往里走有个学堂,离万俟卓日常办公的地方挺远的。那里才是尚书房真正重要的地方,是负责教导皇子皇孙学习的小学堂。然而如今万俟卓和这些直系血亲没有子嗣且有自己的事,不能到学堂修学。而舅父那些人远在各州,自家都有请私塾,所以没必要专门跑来茂兴学习。于是那个小学堂也落了尘土。

一时间万俟卓百感交集,偏头看向门口,见照夜提着灯回来了。就收拾好东西,吹灭了灯烛,简单整理好领口便翩然走出尚书房。

“走吧。”,万俟卓走向门外和照夜说,“回宫。”

“太子尚年少,故莽撞了些。圣上自如武帝开明,想来不会计较他的。”

只见一人坐在龙椅上,穿着祥龙衮衣,却没有戴冕冠。因他神色严肃,五官冷峻,看不出悲喜,故而庭上氛围严肃。却待站在台下少年旁的青年话音落下后,他兀自轻笑,破了这般肃然的氛围。

“你啊,休学他们说话。”,那人再次挑眼看向面前单膝跪下的少年,冷声道,“还不谢谢邶相?起来吧。”

听那人语气见缓,邶超松了口气,又一拱手说:“这便罢了。陛下,臣还有一事需上奏。”

坐在龙椅上的是鄢川。鄢川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鄢晟,由鼻哼了一声,随后对邶超扬了扬下巴。

“讲。”他说。

“陛下。”,邶超斟酌着措辞拱手说,“如今郦国尚在缓和,若在此时贸然起纷争,怕会被人盯上这空档啊。”

鄢川眯起眼:“你反对我?”

“这不是反对不反对的问题啊陛下。”,邶超抬头,“主要是连年战争。虽有空档歇息,可仍然不够。再打下去,怕起内患啊。”

“直说。”,鄢川垂眸,“别绕弯。”

“好吧。”,邶超起身换了个姿势,再清咳一声,说,“你在打下去,民生怨言。满江和九龙河就没消停过。若在征战时溃提,我们赶不过来。何况不能把文化融合之间起的冲突用战争掩盖,这可以用于一时,但要一直用就太——”

“不现实。”,鄢川接上,后向邶超点头,“你继续。”

无端被噎了一下,邶超沉默片刻,随后则说:“主要是先解决文化不同的矛盾。首先,我不认为用战争转移视线是长久之计。当然,我得承认,统一用字和句读真的很困难,需要循序渐进、徐徐图之。但你太强制性要求了,而且十年根本不够,你这样容易反倒激起他们的不满。”

鄢川嗯了一声。

“而且先不论输赢,常年征战总容易引起民怨。不如说先静下心治理水患和推广教育。”,邶超顿了顿,“不如先调整一下进度?”

“明白了。”,鄢川说,“还有吗?”

邶超抿了抿嘴,最后还是朝鄢川一拱手说:“陛下圣明通达,卓越超群,光彩耀世,时人没有能赶得上您的。故臣只是提些自己的见解,想陛下圣明自已心有决断。”

鄢晟这才抬头瞧了眼邶超。

“爱卿所言极是。”,鄢川颔首说,“爱卿大可放心,孤明日就下旨。”

闻言鄢晟也瞧了眼鄢川。

“看什么看。”,鄢川对鄢晟挑眉,“有时间看我不如好好念你的书。”

于是鄢晟又把视线落到地面。鄢川看着他无端火气又冒上来了,就走下龙椅到鄢晟的旁边,抬眼打量他。“你啊。想得太多,说得也太多,做得太少。”,鄢川对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是郦国太子,是要继承我这偌大一国的储君。郦国土地辽阔,子民众多,就靠你嘴皮子上下一碰能安康乐业的?还是看得太近。也别死学,多少看远点,别把自己的视野局限于眼前所能及的地方。更忌一直看得太高,所有书上写的东西用起来也要贴合实时,更要多多体恤民情。”鄢川想了又想,就拍了拍鄢晟的肩膀说:“多和我们学点。”鄢川觉得自己说得够多了,就让邶超和鄢晟退下。自己回到龙椅上坐了会,觉得坐不安分就起身一摆手,招来近侍。

“孤要微服私访。”他说。

刚出了宫门,鄢晟还是叫住邶超,犹犹豫豫地问:“你说父皇为什么那么着急呢?”

然而邶超也没想明白。他拍了拍鄢晟的肩膀,叹了口气。转身走上马车前和鄢晟一拱手,鄢晟也还礼,马车在两人共同的困惑中踏尘而去。他们走了不久,又有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自偏门朝城外的方向奔去。

下朝后,万俟卓刚到尚书房,就瞧见尚书房有一个人守在门口。那人身着黑衣立于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见到万俟卓走来才单膝跪下呈上一卷信纸。“郦王新命。”,万俟卓打开信纸潦草地阅过,“上至宫廷与大臣子女,下至乡镇百姓子民,皆要上学。哦,还细分年龄和各个学堂。……学费由国库承担?厉害。但我怎么感觉有点熟悉。”万俟卓再一看郦国新律的颁发时间,距离他发布的律法只差了一个半月。时间正好算前后脚。要么是他们正好想到一起了,要么是鄢川闻讯学万俟卓的。只不过就各人而言,万俟卓比较倾向于第一种猜测。因为郦国首都和齐国帝都距离有点远,一个半月的路程走不完。而且改法所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连万俟卓也是在上任前数年就已经有了模糊的想法,在经过多数人的意见所更改后才颁布的新法。更何况鄢川的新律考虑的条件和万俟卓所颁布的也有所不同。所以说鄢川效仿万俟卓,这事不太现实。同时他也很是期待目前郦国上下的情况,依据郦国改法后的种种矛盾来揪出问题的共同所在。

“不过他还真敢做。”,万俟卓把信纸给暗卫,边说边走进尚书房,“也不怕那些心里本就对他有所不满的人背地里做手脚。”

伴着吱嘎一声,桃木门被打开的瞬间,原本跟在万俟卓身后的那人已然不见。

“不过还真是期待呢。”,万俟卓轻笑,“我倒想看看他怎么处理之后带来的那些幺蛾子。”

案牍上空着的地方有放盘条头糕,条头糕旁边是碗还在冒热气的汤药。照夜刚到尚书房门口,就见到万俟卓正往外走。而后照夜向他拱手行礼,万俟卓朝他点头后负手要往外走,又折回来特意告诉他自己吃完药了。照夜听得迷糊,万俟卓又说他不知道便罢,反正万俟初来了告诉他就成。又要走,又再次折回来,叫上照夜回到自己寝宫。

“摆驾。”,万俟卓对照夜朗声说,“我要微服私访。”

照夜并未多言,领命后向万俟卓一拱手,招呼着几个侍者服侍便出去张罗车马。待车马在寝宫侧门挺稳,照夜四下远眺,瞧见万俟卓穿着袭秘色便衣,脚踏长布靴,手里提把佩剑,剑柄未挂穗,剑鞘通身平滑,没有任何玉石做装饰。万俟卓瞧见他,冲他扬了扬下巴,他一拂袖无奈地朝万俟卓拱手。

“你和我一起走。”,万俟卓后知后觉地打量了眼照夜,“你也要换身便服,和我一起走。”

照夜应了声。

“我就在这里等你。别让我久等。”,万俟卓抱剑说,“这可是继我登基后第一次微服出访,必须要有点不一样。”

对此照夜不置一词。他对万俟卓再次拱手,万俟卓摆了摆手,他就离开了。即便抱剑站着万俟卓也闲不下来。这是万俟卓真正意义上的微服出访。自那次行刺后,万俟卓身边的大多数人都对他的行程安全感到万分紧张引发连他在王宫的出行都过度敏感,而他本人却不甚在意。再怎么样,他也要待到万俟初等人暂时放松口风才能出去到处看看。万俟卓和万俟初说好了出行的日期,万俟初也答应了,只要求必须有人陪同。他甚至和卫煊他们都提到过,最后还是周恒答应挤出时间陪他去看看所谓风土人情。

在接周恒时,万俟卓最后还是和周恒抱怨了。“你说你的功夫还不及我。”,万俟卓和周恒如是说道,“你来陪同我,是我保护你还是你保护我?难不成到了危急时刻你帮我挡刀?”听到这句话,周恒抱着书简好似眉毛快扬到发鬓里。

“或许呢?”,周恒慢悠悠地和他讲,“能出来一趟就不错了,你怎么那么多事。”

万俟卓不可置否地哼了一声,就也不再说话了。唯听马踏和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相应。又走远了些,才听到叫卖声。再往里走,马车相错声,脚步声,车辙声,叫卖声,还有稀疏的人声互相交杂。万俟卓好奇地扬起车帘,他睁大了眼看路边小贩隔着小车朝过往行人叫卖他的商品,看楼里姑娘们抛花球和手绢,看墙边嬉戏的小孩因为见着他而驻足。他静静地看着,看着他所掌管的一方土地上所发生的人生百态,而他只是看着。直到马车停靠在一处茶楼前,万俟卓领着周恒和照夜步入大厅,从一处岑寂携着风尘走进喧嚷。这才算真正地参与到这忙忙碌碌却又温馨可爱的人世间。

“客官。”,伫立门前的小二一搭布,向万俟卓一摊手,“里边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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