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开学回南京之前,我还是带阿美去了趟瓜洲古渡公园,为了避免碰到熟人,我们特意起了个大早过去,刚好早上也凉快。瓜洲古渡公园,是运河中间的一个沙洲上,其实几百年来河水冲来冲去,早已不是当年的瓜洲,但因为地名还保留着,便还叫做瓜洲,不过现在的这个瓜洲,据说清朝的时候皇帝也来看过。
古渡公园本来也只是水闸管理处,后来陆续建了一些景点,不过一直没什么名气,也谈不上什么管理,加上附近船上的人家都驻扎在港口,水面也乱七八糟的,并没有什么游客来这里,我们这一大早来,更是只有我们两个人,连看大门的人也还没来。
走到园子里古树乱生,杂草繁茂,建筑物破败不堪,阿美仍是好奇地看着我们进来的那个铸铁大门,我俩沿着不时被杂草覆盖,甚至于被杂草侵略导致破损的石头小路,转过山脚,便是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四个鲜红的大字,“瓜洲古渡”,背后拾阶而上小山坡顶上有一座红色的阁楼,前方是一座牌坊立在河边,两边也写着对联,杜美念到,“浊浪排空势吞吴楚,渡头纵目气贯江淮”。
我从小春游常来这里,但都是和同学一起打打闹闹,今日方才细细看了这幅对联,且与阿美一起,更觉得历史沧桑,令人遐思。
“那时候这里是什么样?”虽然事先也同她说过,她见到的那个瓜洲已不是今日的瓜洲,但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前两日一直下雪,我也不得下船,不过岸上应该是很繁华的,有酒肆商店,都挂着红灯笼,虽然是冬天,但大概是近年关,来往行人客商亦不算少,渡口船也很多。”她站在牌坊前,望着前面停泊的乱七八糟的住家船,远处岸边的菜地,一阵微风吹起,拂过了她额前的一缕细发,她又说道,“真真儿想不出,你说这里是瓜洲渡口,实在是叫人觉得糊涂。”
我忽然想到对于我来说是几百年前的遥远的事情,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几日前,这样的时空错乱之感,她居然能接受,没疯了,也算是不容易。
我又带着她往前继续走,直走到沉箱亭,沉箱亭便是后人附会杜十娘的故事修的亭子,我以前只当那是一个传说,没想到真有这样的一个人,杜美走到亭子里,只见柱子上红漆褪色,亭子外亦是荒草丛生,中间竖着一个碑,碑上的沉箱亭三个字是绿色的,下面水泥台子却做成了一个箱子的模样,只默默地看了看。
“都记挂着这个箱子呢。”她忽然轻轻一笑。
大概是那时候周遭无人,杂树丛生,荒草连天,我还沉浸在一种虚无的感觉之中,忽然想开口问出,“你既然有这么个箱子,为什么非得要跳河呢?”
话未出口,忽然猛抬头见到对面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人,不是别人,确是郁青,我一怔,那种模糊在古代与现代,虚空与现实的结界,忽的被这么个人撕裂开,但又因为某种原因,又渐渐地向虚空靠拢,许是这个人,一直也是生活在我某一个虚空的一角,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对方也是惊讶地看着我说,“言淇?”
“啊。”我呆在原地,“你怎么在这?”
这话问的极为奇怪,大概是我说话总是不经过大脑,是心里面直接说出来的,因为我还以为我在那个虚空之中,但另一个我又突然把我拽了出来,振作起精神笑着弥补道,“这么巧。”
他看了杜美一眼,正要说话,忽然后面又跑来一个女孩,用宛如微风拂过窗铃的声音笑说道,“郁青,你看。”
她跑到近处,才看见亭子中还有我和阿美,便站了下来,也打量了我们一眼,郁青随即对她说道,“这么巧,碰到我高中同学了。”
然后又神色微异地跟我介绍说,“这是我……大学同学。”
他有些吞吞吐吐,在场的三个女生都轻松地听了出来,然而那女孩却大方自若地对我们粲然一笑,“我是郁青女朋友,姚若宸。”
她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穿了一件湖绿色的收腰长摆连衣裙,脖子上一串浑圆透亮的珍珠项链,瓜子小脸,两片嘴唇薄薄的,头发在后面梳了一个高马尾,并不是特别漂亮的那种,但一双眼睛却坚定而有神,托显得的整个人朝气蓬勃,更有一种,从小便养出来的自信,这种自信是无数的赞美与表扬堆砌而成的,在我从小没有见过而如今进去却畏畏缩缩的那个世界里,自由驰骋数年养成的,在那短短的十几秒里,我便被打击地溃不成军,更让人不知滋味地是,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却主要对着杜美说的。
杜美不知为何,却微微地向她一笑点了点头,杜美虽然完全没有姚玥宸那种现代女性的自信光环,但即使是那古典而又含蓄的一个笑容,却像是传说中的太极八卦掌一般,柔柔软软但带着极大的杀伤力。
女生与女生之间,这纯粹意念上的交锋,比这夏日清晨叶片上的露珠还轻地,便结束了,并没有让人感觉到存在,但居然可以穿越古今,取得了和谐的回应。
仿佛是受到了杜美的鼓舞,我便笑着对那女孩打了个招呼,“你好啊,我是郁青同学。”然后又对郁青介绍杜美说,“这也是我大学同学,天太热了,赶了个大早带她来这边逛逛。”
“啊,我们也是。”郁青连忙也说。
又静了片刻,姚若宸已经明白自己刚才弄错了,但说起话来却没有了刚才那种距离感,又笑着同我和杜美说道,“这里挺有意思,以前常读京口瓜洲一水间,这时候看到实地,却有种看到偶像在菜场买菜的感觉。”
我轻轻笑了笑,“我们从小玩惯了,没想过那么多,我们在这逛完了,先回去了,你们慢慢逛啊。”
打完招呼,我便感觉拉着杜美原路返回了,回去的路上轮到我沉默不语了,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那句招呼中用完了,我也不再纠结什么虚空和现实了,只有眼前杂草丛生的小路,像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回忆。
那一年校门口的桂花香气正甜,天空正蓝,我和小燕在学校门口看入学的分班信息,我看着排在第一的入学成绩年级第一的名字,对小燕说,“郁青,这是个男生还是女生?”,旁边一个个子不高,圆脸男生红着脸说道,“我是男生。”
高一某次运动会,偶然排在一组做宣传员,他很好奇地问我,“你居然是陈川的妹妹?”因为是陈川的妹妹,所以得以与陈川的粉丝多说了几句话,少女心的日记里差点溢出粉色的泡泡来。
高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我居然超过了他,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这次我大意啦。”一直到高考,我还是比他少了十七分,因为他说过想当老师,填志愿时我们却分别填了北师大和南师大。
我一路在前面飞快地走着,杜美跟在后面,两人默默地往前走,一直走到进来的大铁门那,忽然杜美笑了起来,“她生得可没你好。”
我被她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说的停下脚步,沮丧地说,“你都看出来了?”
“这小心思,我们姐妹常在一处,见的多了。”她抿嘴笑道,一双眼睛弯弯的。
“这哪一样。”被她说得我有些气恼,便口不择言道,“你们那是做生意。”
“你以为我们做这营生,都是水性杨花,不知真心的嘛。”她叹了一口气,“其实愈是我们这样人,愈是看重人心。”
我自知失言,“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你们俩以前相好过?”她突然又问道。
问的这么直接,不由得我都飞红了脸,“没有,只是,唉,我自己有点想法啦。”
“我倒觉得不是,你看他欲说还休,哪里只是你一人。”
不觉我竟留下眼泪来,倒吓了她一跳,我笑着说,“我,我太容易哭了,可是,他女朋友都站在我们面前了,再说是不是我自己单相思,又有什么用了呢?”
“是那人无福,妹妹你白白流了眼泪,他有眼无珠,何苦委屈了自己。”她语气平静地说。
“唉,你怎么会懂。”我想到像杜美这样,每日被男人捧在手心里的人,怎么会懂一个长相普通,只能每日里放学期待与暗恋对象偶遇,为了考试的时候能够和他按名次排在一起,努力把成绩保持在年级前二,因为能偶然和他说上几句话而在日记里开心好几天的女孩的心思。
“其实想来,我与妹妹又有何异,都是他人有眼无珠,你不过是掉了几滴眼泪,我对李郎一片真心,他却把我转卖给了别人,我还为此差点付出了生命。”她叹了口气说,“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竟然会有这般奇遇,你说现如今女子也可以正正当当地自己养活自己,我们又何必再枉为他人掉眼泪。”
我擦干了眼泪,怔怔地看着她,倘若是别人劝我,我只觉得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是她这样说,便心有戚戚了,果然,女生间的心思,是可以穿越古今的,常常想起荆棘鸟里说的,只有女人才懂得爱情。经过了这一番一起抱怨男生的愚钝不灵,互述那些白费的心思,我与杜美的关系便也微妙地更近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