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阿美才告诉我,过年的几天里,刘予宁每天都来,第一次来,是除夕那天晚上,阿美和孙奶奶吃完饺子,便坐着说一会子话,孙奶奶家没有电视,只有一台小收音机,两人用收音机上收听春晚的转播。
因为是过年,孙奶奶比平时睡得也晚一点,这时候看见窗外有烟花升起,华丽丽地发出一道耀目的光芒,因为窗户对面是一堵墙,看不太清楚,阿美便搀着孙奶奶出来,走到拐弯处空旷一点的地方看。
只见东北方向的远处,一朵朵烟花在夜空中热闹地绽放,两人高兴地多看了一会,阿美想到了在京城过年的时候,每次院里都会买很多的烟花,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年,孙奶奶也跟阿美说起,她做姑娘的时候,胆子很大,阿荣哥都不敢放鞭炮,就她敢。
一老一少看了一阵子,烟花散去,便回了家,已经很晚了,孙奶奶便睡去了。
阿美洗漱完,发现刚才忘了把垃圾带出来扔了,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便又出来了一趟。
这时却看见刚才她们站着看烟花的地方,站了一个黑影,也望向她们刚才看烟花的那个方向,阿美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新年好。”那个黑影看着她笑道,竟然是刘予宁,可是他笑着的样子看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
“今儿才除夕,明天才大年初一呢。”阿美纠正道。
“那就,提前,说一声新年好。”刘予宁仍是笑道,说话却有些含糊不清,阿美才发现他好像是喝了酒。
“你喝酒了?”阿美问道。
“没有办法,一定要让喝,就喝了一点,睡不着,便想出来走走。”刘予宁说道,“我,我最近搬到离这里很近的地方,就在前面马路那一头。”他用手指了一个大概的方向。
“哦。”阿美点点头。
“你没有回家?”刘予宁问道,“我以为你回家了,刚才看到你们在这里看烟花。”
“我,嗯,没有回家。”阿美吱唔着,“你也没有回家?”
“我没有家。”刘予宁干脆地说。
“哎?”阿美很疑惑,因为听我说过,他父母虽然离婚了,但他自小是跟妈妈一起长大的,瓜洲应是他的老家。上次他说家里有点事所以在南京,应该是指他父亲这边的家里,可他却说自己没有家。
阿美也不好多问,顺口便说道,“你刚才看什么呢?”
“等烟花。”他又抬头看了看东北边的天空,阿美也好奇地抬头望过去,此刻那边的天空幽深而静谧,刚才那绚烂的色彩,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刘予宁却像个小孩子一样,还在那里痴痴地望着,大人常常是急急忙忙的,因为错过了太多的风景,经历过太多的求而不得,反而对那些得不到的东西没什么留恋,只有小孩子会傻傻地等在那里。
想到这些,阿美忍不住笑道,用哄小玲的口吻说道,“没有了。”
“也许等下还有,一个晚上呢,很漫长。”刘予宁一摆手说道,他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想伸手不知道要干什么,但醉意忽然袭来,却不小心一个踉跄。
阿美本能地扶了他一把,他才站正,歉意地笑了一下,又说道,“小时候,我很羡慕人家有爸爸,过年的时候,爸爸带着放鞭炮,放烟花。”刘予宁又说道,“我妈从来不让我碰那些,她说危险。”
“现在你可以自己买烟花去放了。”阿美说道。
“没有人看,放了没有意义。”刘予宁叹气道。
“你自己看啊。”阿美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故意说。
“烟花就要远远地看,近了就没有意思了。”刘予宁笑道,又忽然伸出手,在阿美的发上拂了一下,好似只是拈走了什么东西,阿美没来得及躲闪。
“你不是说喜欢放烟花吗?”阿美往后退了一步,说道,“你放了,就有喜欢的人去看啊,比如刚才放烟花的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既然放了,他却不知道远远的角落里,有我在看,孙奶奶在看,还有许许多多不知道的角落里,窗户后面,大家都会出来看。”
刘予宁笑起来,“是吗?有人看就好。”
阿美没再吱声,刘予宁忽然又问道,“你小时候最想做没做成的事情是什么?”
阿美愣了一下,小时候,五岁的时候老家发大水,阿爷阿娘带着哥哥姐姐和襁褓中的弟弟一起逃荒到了京城,阿爷病了,一家人都吃不上饭,有个老妈妈来挑人,见她长得灵秀,便要买她。
娘是舍不得的,哭的手都在发抖,她那时候哪里知道,娘的哭是因为在和自己的内心做搏斗,舍不得卖她,可是不卖掉她,大家都吃不上饭,阿爷躺在地上,已经咳嗽了许多天,吐了很多血,弟弟的全身都是蜡黄的,哭的嗓子都哑了,只能发出嘤嘤的声音,再不去医馆瞧,怕也是活不下去了。
那个老妈妈说了,带阿美去,从此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不用受冻挨饿,阿美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只是就算是再好的地方她也不想去,她不想离开娘,离开兄弟姐妹。
但娘是知道那地方是干什么的,她紧紧地搂着她,双手抚摸过阿美的头发,娘的手虽然冰冷又粗糙,但却很舒服,娘抱着她抱了一会,最后却还是让她跟着那老妈妈走了。
阿美是被一个壮实的大汉抱走的,走的时候嚎叫着,手脚乱踢乱打,想要抓住什么,可是娘却没有再去摸一摸她,甚至看都不看看她,只是抱着奄奄一息的弟弟背过身去,她的背蜷曲起来,剧烈地抽动着。
刘予宁看阿美呆呆的,又问道,“你小时候想过到大山外面看看嘛?”
“不记得了。”阿美微微笑了一笑,“小时候的事情不太记得了。”
“那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吗?”刘予宁又问道。
到了院里第四年的时候,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唱曲儿更是一把好手,八岁的时候就能凭着唱曲儿赚一些钱,她终日被妈妈关在院子里,从来没有出过城一步,那年秋天,院子里的春娘去西山拜佛,因阿美开始赚钱后,妈妈给了她一些零花钱,阿美平日里常孝敬春娘,这次春娘便跟妈妈说了带她一起去。
春娘那时是院里的头牌,妈妈对她说的话还是大多顺着的,而且阿美那两年没有再想着逃跑,学东西也伶俐,又能开始赚钱,妈妈对她管的也宽了些。
那一日正是秋高气爽,黄叶满山,从进了院子就没有怎么出过门的阿美,像是到了天堂,巴在马车窗户跟前看着外面,路过集市的时候,看路边各种叫卖的摊子。
其实那天去到西山做了什么记不太清楚了,走了多久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那湛蓝的天空,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只是很开心,记得的唯有心情而已。
“也不太记得了。”阿美摇摇头,“你呢?”
“有一次我爸在家住了一个月,我妈也不怎么跟他吵架,但他一直不太高兴,有时候常坐在院子里小凳上发呆,不过倘若我找他玩,他也会陪我玩一会,我以为那一年过年他就能陪着我了,可是到快要过年的时候,他又消失了,一直到过完年也没有回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爸爸妈妈了。”阿美说道,以为之前说的假的身世里,她便是很小就没有爸爸妈妈了,所以这也不算是假话,“我从六七岁的时候,就要每天干活,才能养活自己,所以想不到那么多。”
从六七岁的时候,阿美就开始学习各种才艺,虽然并没有需要干养活自己的体力活,但也很辛苦,如果做得不好,还要挨打,其实也许还比不上编造的身世里,一个真的在大山里,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的姑娘,反倒是自由自在。
刘予宁沉默了片刻,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夜里,有家不可归的刘予宁,看着无家可归的阿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四周静悄悄的,楼上许多个窗户都亮着灯,虽然关着窗户,却仍然传出一些欢笑热闹的声音,他们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之中,或许母慈子孝和美团圆,或许尔虞我诈强颜欢笑,但仍旧只关在自己的家门之中,只有他们俩人是站在楼下,站在窗外,站在这冬日夜里冰冷的空气之中。
大文豪托尔斯泰曾经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同。鲁迅也说过,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这两个孤单的灵魂,便各怀着各自的孤单,在这热闹的节日里,想要靠近取暖,却又隔着许多看不见的东西,阿美没办法张口。
忽然天空中闪过了一道亮光,他们同时往那方向看去,只见刚才放过烟花的那天空,又升腾起了烟花,时而五彩缤纷,时而绚烂冷冽,虽然每朵烟花只绽放那短短的几秒,但每一颗升上去的时候,都带着满腔的热情,似是誓要划开这冻住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