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完成一项任务的李维周驾着一辆黑色的别克车在外滩穿行,悄无声息的小车如同在夜河里悠悠游水的鱼。车子刚好经过晓陇书店,他不自觉地向书店望去,书店二楼的窗户亮着温暖的黄色的灯光。他好期待叶熙木的身影会出现在窗边,可又很害怕叶熙木的身影出现在窗边,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啦。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以前从未曾体验过,有点刺激、有点紧张、有点沉重又有点酸涩。他把车靠在路边停了下来,轻摇下车窗,吹下凉风,想把自己的心绪调适一下。
突然,一个车队呼啸而来,打头的也是一辆黑色别克车,后面一辆卡车,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凶神恶煞、面目狰狞。李维周赶快驾车离开,从车的后位镜看到,车队在晓陇书店戛然而止,从车上匆匆忙忙跳下一群壮汉,有便衣,有警察,他们在一个领头模样人的带领下,杀气腾腾地向晓陇书店的大门冲去。这显见是军警宪特的联合行动,目标就是晓陇书店,晓陇书店发生了什么?李维周悄无声息地将车开到晓陇书店的后街,将车停到稍远处,自己悄悄躲在书店后门的灌木丛里。
原来,中统头子徐恩曾(国民党特工总部主任)在得到顾顺章的招供后,如获至宝,急不可耐,当夜赶到上海,指挥军警宪特对上海所有共产党机关和联络点进行大搜捕,期望将上海的共产党一网打尽。
总算把资料烧完了,兰姐和叶熙木都长舒服一口气,对视一眼,彼此都满脸通红,一脑门的汗,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前门突然想起雷鸣般的砸门声:“开门开门!”兰姐大梦初醒,意识到晓陇书店已经被人包围了。她飞快地起身冲到窗下,一把推开木窗,转头呼喊:“熙木,从窗户爬下去,顺着水管爬,快!”叶熙木应声爬上窗台,抓住水管上的钩子往下攀爬。兰姐又拿起叶熙木的书包,从窗户递给叶熙木,急促地说:“你的书包!”叶熙木接过书包,拖着哭腔说:“兰姐,你快下来啊!”
书店的大门已被敌人砸开,敌人如猛兽般冲进来,纷乱、沉重的脚步声充斥书店的各个角落,炸雷一般的叫骂声此起彼伏:“里面的人快出来,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瞬间木楼梯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整栋楼都在颤抖。兰姐探头一看,叶熙木已经爬下去了,就用力将窗户关上,从从柜子里摸出一把勃朗宁手枪,拉好枪栓,打开保险,对准门口。一个黑衣壮汉率先冲进房间,兰姐毫不犹豫,朝他开了枪,壮汉应声倒下,火光、鲜血瞬间绽开,刺鼻的火药味笼罩房间,血的腥味也逐渐溢出,这不是人间,这是地狱。兰姐感觉自己已近窒息,手脚不停使唤,大脑停止转动,只是看到更多的壮汉冲了进来,带着疾风,扑向自己。还有人大声叫:“不要开枪!抓活的!”
叶熙木顺着水管爬下来,手脚发软,脸、衣服不是划伤就是刮破,夜风兜地一浇,让她瑟瑟发抖,最后几步她没抓稳,一下从水管上滚了下来,躲在草丛中的李维周,连忙跑出接住了她。叶熙木拼命地推开他,他低声说:“叶熙木,是我,李维周。”叶熙木一下子看到救星,猛地哭出声来,又着急地朝头顶上的窗户指着,已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只是叫到:“兰姐!兰姐!”
头顶上的窗户,枪声大作,人影攒动,有人倒下,有人惨叫,真是末世的混乱。李维周拉着叶熙木往前跑到自己停着的车旁躲了起来,同时探出头观察着书店楼顶的动静。
窗户猛然被撞开,飞出一个人来,裹挟着大风,落到地面,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一声让人心脏紧缩的猛响,清脆的枪声此起彼伏,附近人家的狗吠叫起来,婴儿也哭叫起来,灯光接连熄灭。叶熙木一眼看出来,是兰姐面朝下躺在地上,似乎在抽蓄,黑乎乎的液体从兰姐的身体涌出,那是暗夜中的鲜血。叶熙木一下痛哭出声。
楼上有人纷纷往下爬,领头的探出脑袋喊到:“看她还活着吗?马上叫救护车来!”
李维周使劲地捂住叶熙木的嘴,把她往车上拖。兰姐身边,首先爬下来的一个特务探了探她的鼻息,沮丧地朝窗户喊到:“头,她没气啦!”那个被称作头的人愣了一下,然后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女悍匪!”
叶熙木泪眼模糊地被李维周拖上车,一切都是电光火石,让她弥足珍惜的兰姐就这样离开她,她的温婉、她的关怀、她的才学,前一秒钟都还让她迷恋,后一秒钟她就香尘已隔。她哭地泣不成声,哭地失心裂肺,李维周无能为力地看了她一眼,猛地发动了小车,小车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
那帮人醒悟过来,大叫:“快追!”密集的枪声响起,拔足狂奔声、小车发动声、油门呼啸声,响成一片。
李维周三下两下就把追兵甩掉了。今天是军警宪特联合行动,估计全城马上都会封锁,各个路口都会设岗哨盘查。反正车是租来的,租的时候也是留的假名,李维周索性将别克车扔在一条弄堂的空地里,拉着叶熙木走街穿巷地来到了斜阳里,叶熙木家所在的那条弄堂。
叶熙木象一个半死人,失去了大半知觉。李维周忍不住推她:“叶熙木,你没事吧?你为什么会在共产党的据点里?”
共产党的据点,如果晓陇书店是共产党的据点,那么兰姐肯定是共产党,那么萧老师肯定也是共产党。叶熙木回想起兰姐给自己读的一首诗:让我祖国的地和水,空气和果实甜美起来,我的苍天;让我祖国的家庭和市集,森林和田野充盈起来,我的苍天;让我祖国的庆许和希望,行为和言语真实起来,我的苍天;让我祖国儿女们的生活和心灵合一起来,我的苍天!她的声音包含神情,深深打动了自己,回想起当时兰姐的音容相貌,叶熙木不由热泪迸射。
看见叶熙木沉默不语,李维周也就不再追问,不过他判断叶熙木绝对不可能是共产党。
叶熙木问:“来抓兰姐的是什么人?”
李维周回答:“看着像是中统的?”
“中统?”
“中统是专门抓共产党的。”
叶熙木一颗心猛地提起来,兰姐死了,萧老师安全吗?他不会被抓走了吧?叶熙木抬脚就走:“我要去学校!”
李维周一把把叶熙木拽回来,说到:“你哪都不能去,今晚是中统进行全城大搜捕,所有路口都有岗哨,象你这样没经验的,三问两问就把你查出来啦。”
叶熙木愣住那里,不由说:“那我该怎么办?”
李维周扶住叶熙木的双肩,爱怜地说:“你就待在家里,哪都不要去,对谁也不要提起晓陇书店,提起兰姐。等形势好转我再来找你,到时候我会在你家楼下吹口哨,你注意听。你回去吧”
叶熙木向家走去,走几步又回头,李维周向她摆手,让她快走。
直到叶熙木进了家门,李维周才消失在黑暗中。
叶熙木回到家里,倒在床上,回想起兰姐在生死瞬间,把生的机会让给自己,掩护自己逃走,再回忆起平时她对自己点点滴滴的关爱,就心如刀绞,在黑暗中抱头痛哭。她哭累了睡,哭睡醒了哭,一直到第二天早晨。当她红肿着双眼,神情恍惚地出现在客堂里,叶母正沉浸子收音匣子里播放的评弹里,丝毫没又注意到叶熙木的突然而归和各种异常。只要爸爸不在家,叶熙木对于这个家来说,就好像空气,透明,无色,无味,可以忽略不计。叶熙木并没有听从李维周的叮嘱,一早就去到学校,她要告诉萧墨卿,兰姐为了掩护她,牺牲了自己。
让她失望的是,萧墨卿并没来学校,学校通知学生们,萧老师因家里有事,请了长假,他的课暂由别的老师代理。叶熙木如遭当头一棒,她和萧老师所在的那个世界的联系,被一刀斩断,这个世界,曾带给她让她珍惜的关怀、温暖、光明!
这段日子的上海,风声鹤唳,白色恐怖,走在街头,随处可见有被捕的共产党员被五花大绑地压上囚车,或者拒捕的共产党员倒在血泊中。叶熙木在远处看着他们,觉得他们依稀和兰姐、萧老师有相同的气质,一股超脱、飘逸、温文尔雅的气质。
叶熙木萌生出对他们进行探究的心思想,叶熙木在家里翻出来表哥拿来的后又被她束之高阁的《共产党宣言》来看,当这些字句跳入她的眼帘: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他们发出国际主义的战斗号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叶熙木觉得思想得到前所未有的启迪,灵魂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
接下来的日子对叶熙木来说是黯淡的,学校里再没有老师能像萧老师讲课那么精彩啦,刚认识的人生益友纷纷离她而去,包括李维周。由于中日战争阴影愈演愈烈,华北形势越来越危急,李维周被紧急调去北平组建军统北平站点,李维周只在叶熙木家楼下向站在窗前的叶熙木挥挥手,就骑车匆匆而去。唯有一点好处是不用每天面对姐姐啦,上海形势这么不好,叶熙木的姐姐嫌在上海呆得无聊,早早去北平读书去了。
黯淡无光中,叶熙木中学毕业了,毕业后在报社应聘成为一名记者,她继续翻阅研究共产主义思想的书籍,她发表了很多激进的文章,成为了一名有左倾倾向的作家,她陆续结识了艾青、叶紫、萧红等很多左翼作家,参加了多次文学沙龙,直到一天,她在沙龙上碰到了一个她一直都在找寻的人——萧墨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