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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雄鸡一唱

叶舟[2]

1

交接班时,也恰是他们交换情报的一刻。

几个伙伴钻进了内屋,三两下,就除掉了身上的制服,赤条条的。天太热了,太阳吐着舌头,跟狗一样。伙伴们先要把身体晾一晾,裤裆是晾不干的,只好委屈了那一块肉。昝涛打了卡,刷指纹的那种,又给对讲机充了电,调整到最佳状态。昝涛问,那辆划伤的牧马人,车主还没回来呀?哦,对了,东门十一点钟方向的那个摄像头换了吧,那可是个死角。一个伙伴先穿了便装出来,用纸巾蘸了水,擦着鞋子。伙伴说,车主没回来,定时炸弹,车子破坏得很严重,妈蛋的,不像是小孩子干的。另一个伙伴也踅了出来,头发趴着,油光可鉴,有一条大盖帽箍过的勒痕,跟说,摄像头没换,今下午还捡了几个足球,等着瞧,六中的小子们一准儿会来翻墙揭瓦的。言毕,两人不告而辞。昝涛从包里掏出饭盒,搁在了冰箱里。夜宵,满满一盒蛋炒饭,不能馊了。

悄静了片刻,昝涛呵呵一乐,说,你夹不住尿呀,裤裆那么难晾?三女子一手梳头,一手扶住门框,说,我故意磨蹭的,我的话不能第二个人听。其实,三女子不是女的,相反却人高马大,肌肉墩子,唯一的缺点是嘴上没毛,嗓音细成了一根丝,有点那个。昝涛说,我把你安插在白班,就等这句话了,我没看走眼。三女子环望一遭,外间值班室是白玻璃幕墙的,四周的街景一览无余,遂说,我可能知道谁偷了C栋一楼,那个女业主天天叫屈,丢了这,丢了那的,我还不确定,如果有我想抓个现行。昝涛揶揄说,别让那个女神经当枪使,咱们是负责安全的,又不是她家雇来的家奴,大天白日的她都窗帘紧闭,路上碰见了,下巴太高,傲得很。三女子兜头挨了一盆凉水,咧笑,牙花子猩红。昝涛摸出一张纸,三女子接了,一脸狐疑。昝涛说,偏方,专门治老寒腿的,你爹的寒腿,就要在这个三伏天治。这时,窗扇响了,昝涛打开一条缝,晚报的投递员塞进来一摞报纸。报纸都是烫的,这天气,的确是要惹祸的。

听说,下午地震了。

放你的屁,你不能乱咒呀,小心自己着祸。昝涛警告。

听说他们的一把手换了,下午宣布的。

三女子走了,昝涛接手了夜班的工作。保安公司派驻在这个小区的人手有八名,昼夜两班,按说每个班是四人。不巧的是,一个在当值时间偷喝了酒,被公司的抽检小组发现了,目前停岗待查。另一个,因为在电梯间发现了晕倒的老人,措施及时,抢救得当,公司奖励休假半月,工资足额发放。昝涛在这个班里算老人了,年纪也长,所以说话办事有一定的威信。傍晚,天光大亮,这是一段平静期,一直过渡到天黑时,夜班才算真正落实。小区的广播响了。昝涛喜欢听央广新闻,尼斯的恐袭案,南方的暴雨和洪灾,土耳其的未遂政变,这世界真够一团乱麻的。窗外,业主们出入频繁,一人一卡,闸口起落有序,堪比城市地铁的安检。昝涛值守的是小区正门,又濒临主干道,自然是眼花缭乱,看久了绝对头晕。

事发突然,先是街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接着,沙石飞溅,跟一梭子子弹似的,拍在了玻璃幕墙上。昝涛先缩脖子,再抬头看时,几扇玻璃已经花了,幸亏没裂。待昝涛出了门,冲到街上,那一辆巨无霸般的渣土车,已经横在了主干道上。行人湍急,但显得很空旷,因为刹车声已经变成了两条黑色的轮胎印,躺在地上,带走了危险和全部的惊叫。半车渣土被扔了下来,没三吨,至少也有一吨半。一个老妪杵在街上,离车不远,渣土淹了脚脖子,一直在晃。昝涛牵了她出来,知道她还软着,自己也哆嗦了一下。协警跑了过来。协警一开口就指责老妪没看红绿灯,没走斑马线,话也很糙。协警后来撕了一张罚款单,50元,说这是不遵守交通法规的代价,须当面缴清。昝涛说,手下留情吧,你看她一个乡下来的老妇人,身上这么累赘,耳朵也背了,罚了真没意思。协警刚一瞪眼睛,昝涛来了硬的,说,你看看我的窗玻璃,我还没找见下家呢,你来主持一下,赔给我?协警撤了,可能去问司机。司机瘫坐在路肩上,脸是煞白的,浑身湿透,差不多像刚从池子里捞出来的那样。

昝涛递了一杯凉白开。老妪接了,手一伸,掐了下昝涛的脸颊。值班室里冷气足,立式空调。业主们体恤保安人员,联名给集团上书,半月前才有了这个待遇。老妪抿了一口水,瘪了瘪腮,说,你属猪吧?昝涛苦笑说,姨娘,你说我属猪,我就属猪。这是老家的习惯,见了陌生年长的妇人,一般要喊姨娘的。老妪咧嘴笑,说,我儿子也属猪,属猪的人我一眼就能挑出来。昝涛问,你儿子呢,他太马虎了,放你一个人在街上走。老妪松开了表情,说,我家贵生就住在这里头,媳妇和孙子也在里头。

哦,贵生的学名叫……

王川,属猪的,我从狄道上来,找儿子来了。老妪说。

那么远,走了一天吧,姨娘你胆子太野。

昝涛拿出了花名册,指头按住,逐行搜索着号码。余光里,渣土车已经摆顺了姿势,司机挥锨铲土,扫把一过,门口慢慢干净了起来。昝涛不想追究玻璃的事,人金贵,玻璃算不得什么。找见了号码,昝涛用手机拨了过去,念叨说,姨娘,你看我咋收拾他,让自己的娘老子跑七八百公里,他却癞蛤蟆躲端午,不见来迎接的。占线。又拨了三遍,还是如故。老妪进门时的确累赘极了,左手揽包,右肩上挎着一只纸箱子。这时,门口的纸箱子里叽里咕噜的,声音从孔洞里传出来,带着一丝鸡屎的浊气。

姨娘,这是给贵生送的柴鸡?

老妪纠正说,属猪,贵生属猪。耳朵真的背了。

狄道的柴鸡最有名气,营养高,还紧俏。

他属猪,跟你一个属相,都忠厚实诚。老妪又说,碰上你这个好后生,我不吃亏呀。

昝涛嘘了一声,说,这下通了!

2

亲子教育,一期七个课时,一千六,不打折。

就这,还是翟芳托了关系,把名次提了提。这家教育机构如今火遍了全城,眼见着闹闹出了问题,王川和老婆一碰,当即决定了。今天是第四节课,名字很诱人,叫山水课,安排在了郊外的一座原始森林里。王川提前告了假,又借了朋友的一辆铃木,一赶早就来报到了。跟队老师说,游山玩水也是一门功课,听听鸟鸣,嗅嗅花草,也能在幼小的心田里如何如何。孩子们倒是放了风,蚂蚱一样,可苦了家长们。有一个家长搞丢了照相机,三个妈妈的高跟鞋掰了,摔了跤的人疼在身上,脸是绿的。整个队列里,只有闹闹是父母双陪,刚开始有一丝尴尬,后来混熟了,彼此跟姑舅姐妹似的。

夕光洒下时,剩下了最后一个节目:山羊胡子,兔尾巴。

山坡下,联系点的农户牵来了一只山羊,七八只白兔,圈在了一个栅栏里。高潮段落,娃娃们挣脱了大人,往山坡下滚去。也不怕摔倒,碧绿的青草像一块栽绒毯子。王川一家却盘腿坐着,谁也不吭气,泥偶一般。栅栏里闹翻了天,男孩追逐着山羊,拔着长胡子。女孩们抱着小白兔,在看红眼睛,在拍照。王川说,闹闹,你吃过手抓羊肉,但没见过活羊,你也一起去玩吧,拔一根胡子回来。翟芳不悦,讥讽说,有你这么乱讲话的吗,他怕都来不及呢,还这么恐吓。闹闹一直僵着,面无表情,两个眼珠子始终望着虚空,但天上既无云彩,也无飞鸟。王川跟着儿子的方向看了一遭,也一无所获。王川问,他今天说了几句话?翟芳答,哼,能几句呀,统共就三个字,吃,喝,尿。王川的腿麻了,站起来走了几步,愉快地说,比前几天强,至少开口说话了,这钱没白花。

太阳落山了,倦鸟归林,寒意四布。

山顶上有一座庵子,传来了清凉的钟声。老师在喊,收队了,下课了。家长们分头找见了孩子,苦刑结束了似的,纷纷撤了。翟芳说,你听,这钟声多好,无忧无虑的,简直是世外桃源一样,真不想回去。王川调侃说,此地虽好,却不可久留。翟芳又说,真的心累了,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我要是能出家就好了,当个女尼,青灯黄卷的,不受这份罪。王川一听,突地就怒了,掰断了一根树枝,咆哮说,翟芳,注意你的感情,你这话跟刀子一样。老婆撇过身,揩了一下眼窝,回击说,我感情咋了,我撑不住了,我快垮了。王川摸了一下儿子的脸,不为所动地说,闹闹,今晚上你的梦里肯定是一片花香,记得喊我,我也闻闻哟。翟芳叹了一下,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一刻,电话响了。

电话是老彭打来的,劈头就尅了王川一顿。王川环望了一眼层叠的山峦,没信号是正常的。老彭比王川小,人却老相,不用化装,上公交车就有人让座。老彭说,小子,这等重要的会议你居然缺席,你错过了历史性的一刻。旁边,翟芳肩起了闹闹,往山坡下走去。农户拽着山羊欲走,却被翟芳拦住了。王川问,真这么干呀,集团全体干部就地免职,再竞聘上岗,这动作未免太大了吧。所以嘛,今天的这个会绝对是地震,一场八级地震,老彭回答。还是钱的面子大,翟芳塞给农户一张钞票,山羊也规矩了起来,咩咩地叫着,有一种讨好的味道。老彭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新当家的上了台,肯定要重新洗牌,各个机构和部门重组,就是为了上市嘛。这的确是实情。集团公司酝酿了多年,一直想在上海滩敲锣上市,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实,始终搁浅着,黄花菜都快凉了。王川回说,也对,一头狮子领着羊,羊也会变成狮子的,如果让一头羊领着一群狮子,那谁也看不起它们。山坡下,农户架住了山羊,翟芳将闹闹抱起来。儿子骑在了羊背上,脸忽地亮了。老彭说,小子,你有啥想法没?王川欣慰地说,咋的,你在试我的口风吗,先讲你的。哼,我一无才学,二无靠山,我不痴心,也不妄想。翟芳催促农户,让他放开绳子,让闹闹纵羊驰骋一会儿。绳子放开了,王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眼上。儿子危如累卵地悬着,摇晃不已。这个混账女人,王川叱骂一句。老彭问,别不耐烦,下一步你咋打算的吗?闹闹稳住了,拍了一下羊颈。山羊甩了一下蹄子,蓦地发足跑了起来。王川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僧多粥少,还轮不到我操心,我算哪根葱呀。山羊颠出去了七八米,闹闹老练极了,西部牛仔似的。王川呵呵笑起来。他第一次从儿子的表情上,发现了开心。老彭又说,你小子,我早知道你,你绝不是久居人下之人。终于,山羊一个刹车,将闹闹掀翻在了草地上,打了几个滚。王川说,你就别套我的话了,你做啥,王某人一定支持,挂了啊。

刚收了线,电话又追来了,是小区的保安昝涛。

这次,王川并没有训翟芳。老婆英明。老婆出其不意的一招,竟让儿子表情璀璨,趴在草地上,死活不肯起来。王川问,咋样,高兴吧?闹闹点头,说,高。翟芳笑了,也哭了,一顿粉拳,砸在了王川的胸脯上。翟芳掰着指头说,第四个字,今天说了这么多呀。王川抱起了儿子,扔在肩上,又给农户塞了一张钞票。下山时,翟芳尾在丈夫旁边,很哲学地说,我想透彻了,儿子不爱跟人说话,儿子跟人有距离,儿子跟动物亲,这就是找了好几年的病根呀。王川肩着儿子,看见明月东升。月亮长着一张俊秀的脸。月亮不错。

现在,王川踩着油门,往灯火阑珊里开去。

后排座上,翟芳搂着儿子,呼呼大睡。开心的一天,夫妻俩觉得值,闹闹破了纪录,终于从他嘴里蹦出来四个字。这话不对,不是四个字,简直是四字真言,四个金元宝,也是一连下了四天的春雨,把王川和翟芳的心都给下酥了,有一种甜。王川刚点了烟,没抽,隔窗扔了。眼窝有点湿,王川用指尖揩下来,吮在嘴里,真的不咸。他和翟芳是师大的同学,毕业后都留在了省城,一个进了中学,一个去了企业。两口子没靠山,应考却难不住,凭的就是死记硬背的功夫。结婚时,他们租住在一个筒子楼里,窗外就是铁路。一闭上眼,总感觉在出差途中,心里没踏实过。逢年过节,王川带老婆回乡探亲,母亲话里话外在试探,目光总“焊”在翟芳的肚皮上。王川说,先忙事业吧,等扎稳了营盘,再慢慢造人。这话很轻佻,生儿育女又不是打一捆柴、挑一担水那般简单。那以后,母亲不多嘴了,头发却花白起来。王川迈过而立之年的坎,集团公司高瞻远瞩,以经适房的名义,建了一座小区,按工龄、职称、职务打分。王川拿到了一个中套,四楼,南北通透。乔迁之日,翟芳下了一道“懿旨”,王川开始戒烟戒酒。那一段,王川天天去游泳,翟芳怕水,就在小区的广场上,跟大妈们跳舞。“封山育林”奏了效,很快,翟芳的肚皮鼓了起来。翻过年,翟芳诞下了一个小子,六斤半。王川站在病房的窗口,望着满城的焰火,便说,正月十五闹元宵,干脆小名叫闹闹吧。

岂料,闹闹一点也不闹。一切都走到了愿望的反面,闹闹悄静,一尊瓷器那般悄静。

儿子长到了一岁半,坚不开口,连妈妈这样简单的音节都不会。不仅不说话,儿子的眼睛也呆滞,直尺似的,无波无澜。比如,儿子盯着墙上的一颗钉子,一盯一天。又比如,儿子爱抠墙皮,弄得墙纸七零八落的,指甲皮也快抠掉了。翟芳问了周围的妈妈们,一致的结论是,女孩一般早慧,七八个月就发声,男孩慢一点,在一岁左右吧。又等了一年,情况如故。这时,翟芳火力全开,对准了丈夫,责问他在造人期间,是不是破过戒,沾过脏女人,把损坏的精子播在了良田。王川也自责过,怀疑家装之后的甲醛,疑心大理石厨台带着辐射,甚至去了几趟濬源寺,磕头,烧香,奉了供养。那几年,医院也没少去,把各个科室都拜访了N遍,化验单一米高,足够写完一套四大名著了。天气好时,楼下的草坪成了乐园,娃娃们鸡零狗碎地玩着。翟芳将儿子抱下去,去了几回,闹闹都闷声坐在一边,既不参与,也不哭笑,一根木头似的。那以后,翟芳短了精神,觉得心里结了一块疮疤,生怕被邻居们察觉。家里没雇过保姆,面积有限,起居也不方便。闹闹三岁半时,王川托了关系,将翟芳调进了一墙之隔的六中任教。课间休息时,翟芳两点一线地穿梭,开了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喜忧参半。喜的是闹闹安全无虞,一动不动,早上搁在那儿,现在还在那儿。忧愁却是一团雾,让翟芳的身心一下子乏了,笑也是挤出来的。有一回,王川将闹闹的所有症状,一丝不苟地输入在了“度娘”里,当即吓了一跳。王川揣着这个秘密,恶毒的秘密,在肚子里发酵了几天。王川自己快爆炸时,才说给了老婆。翟芳听罢,二话不讲,当即给了王川一个耳光,挺脆的。

翟芳说,我儿子自闭?你敢这么咒?

嗯,这个症状,要么是天才,跟那个霍金一样,要么就……王川斟酌再三,给老婆打了一个防疫针,说,要么就得你我一辈子当牛做马,把前世里欠下的债,慢慢还掉。

等着瞧,我偏不信邪。

出乎王川的意料,翟芳咬起牙,时刻围着儿子转,大有坐穿牢底的那份慷慨。

进了收费站,减速带一提醒,王川回到了现实中。缴了费,上了外环时,翟芳的手搭在了丈夫的肩上。这是一种罕见的亲昵,自从,唉,不提也罢。翟芳摸着他的下巴,指尖上充满柔情。翟芳问,没刮胡子呀,这么硬。王川却说,下午地震了,新当家的已经上位,开始重新洗牌了,这下真有热闹看了。王川简略讲了一通。翟芳却说,咱们小老百姓,过自己的日子,你别掺和了,闹闹今天的进步,比啥都强,我没别的奢望。环线上车流少,王川轰了油门,飙了一段。王川说,白天不懂夜的黑,我敢打赌,从今天起,小区里肯定灯火通明,谁都在谋篇布局,不敢怠慢。翟芳说,今天收获了四个字,说不定明天呀,闹闹还会有大的惊喜。王川笃定地说,呵呵,我回来了,我回来以后,一切都将与过去不同。下了立交桥,驶上了主干道,翟芳悄声问,晚上可以吗,今天高兴,我就想了。

什么呀?

翟芳忸怩,说,好久不做了,我怕我快锈死了,你讨厌。

不行,我妈来了。

奶奶来了,你咋不早说呀?翟芳这么喊,当然是随了儿子。

王川歉疚,说,母亲总是排在最后,这个吧,将来也是你和我的写照。

3

王川还掉了借来的铃木,打车返回时,被昝涛拦住了。

昝涛和小区的业主们都熟,一来性格爽直,二来,他天性肯帮人,脸上挂着一副持续的笑。快递到了,谁在外面拉不开闩,总会说,交给昝涛吧。谁订了鲜奶,也会说,让昝涛先搁冰箱里吧。昝涛另有一个特点,即便燠热难耐,身上的那一套制服却相当规整,绝不马虎。零点过了,气温居高不下,昝涛在小区里巡查了一圈,看见了王川。

昝涛说,姨娘她们都上去了,你呀,真的福气大,姨娘的身子骨还那么硬朗。王川对昝涛一向抱有好感,便停下脚,以示尊重。王川说,我老婆来过电话,说你的一盒蛋炒饭,让我母亲给吃了,这咋行。咋了,昝涛冷下脸,我孝敬一下不行呀,我一个没娘的娃,跟着你沾光。递了一支烟,昝涛拒绝了。王川自己点上,喷着一嘴烟龙说,是这,听说三马路的李家烤肉不错,咱们去吹几支冰啤吧?昝涛笑说,真不用,你不必变着法子谢我,进屋吧,姨娘的一个箱子落下了,你自己抱上去,不早了。

一只纸箱子,长方体,外面印着某个品牌的洗衣粉字样,两侧各挖了几个孔洞,用来透气的。王川狐疑,捂住了口鼻,说,这么臭,究竟什么呀?昝涛站在空调前,拔长脖子吹冷气,说,我刚给喂了水,怕渴死了。王川打开后,沮丧地说,哎哟,我这个娘呀,真是老古董,超市里的鸡肉那么便宜,何苦她几百公里带一只活鸡过来。昝涛冷下脸,说,王科长,你这个态度我可不同意,你过分了。王川噎了噎,说,我没别的意思,还不是心疼老娘嘛。昝涛却说,别小看了这个鸡,真的。

咋说,不就一只鸡嘛。王川道。

这叫翎子鸡。

翎子鸡?

王川热极了,巴不得上楼去冲凉,但昝涛的一番热情,又不能不对付。王川拨弄了几下箱子里的活物,不觉得是一只鸡,反倒感觉是整箱子的羽毛,手感很虚无。王川说,你别给我演封神榜,说这个鸡是落架的凤凰,得罪了玉皇大帝。昝涛不语,拿出一只强光手电筒,打开试了试。灯光若一场雪崩,忽地倾泻在了墙上,将王川压成了一张相片。王川抬臂遮住眼睛,忙喊停。昝涛呵呵笑了,说,你这叫原形毕露,你心里咋想的,我能猜出个七七八八,骗不了我的。灯光灭了,那一张相片又回归到了王川的身上,浑然一体。昝涛催促说,快回家去吧,别跟我磨牙了,你们下午地震了。

已经出了门,王川却不甘心,说,你话里有话,你不妨直说了。

哼,我又不是你家的张良。

王川不见怪,说,上次送你的那台旧笔记本,配置虽说低了些,但你女儿用没问题。听说,最近又要淘汰一批,我替你留心着。怀里是纸箱子,窸窣声不断,一股刺激的鸡屎味,冲鼻而来。昝涛怔了怔,便说:

我在狄道当过兵,我知道,这种鸡叫翎子鸡,罕见。

说说看!

昝涛说,你娘不简单,自己路也走不稳,居然捎着一只翎子鸡,晃悠着进了城,呵呵,我本来想责怪你几句,算了吧。王川挤兑说,你也不简单,大半夜的,这么神道,你倒说说翎子鸡呀。不巧,对讲机响了,十万火急的样子,昝涛先撤了。

黑灯瞎火的,王川摸进了家。母亲和闹闹睡在了卧室。翟芳占据了儿子的房间,一张儿童床,显见没有王川的位置。王川拿了枕头,打算在沙发上将就一夜。冲完凉,鸡屎的浊气愈发浓郁,夜晚的恬静被彻底颠覆了。王川有些懊恼,将纸箱子拎出了厨房,蹑手蹑脚,塞在了阳台上。这时,王川嗅见了一股潮湿的气息。几栋家属楼高可入云,切割出不规则的夜空。夜空呈粉红色,云层低垂,山雨欲来。王川怕鸡会闷死,便掀开了盒盖,敞在了夜幕之下。果然,鸡消停了下来,知道这是深夜,自己独在异乡为异客。

当初分房打分,王川排在了中下游,只能选择两头,要么顶层,要么下半截。后来图了坐北朝南,又考虑将来拉扯孩子,翟芳定夺在了四楼。小区统共三栋楼,呈三角形,便有人戏谑说在跳贴面舞,也有人说在搞三角恋。楼群中央,有一个绿化带,还建了一座微缩水景,潺潺之声总在傍晚响起。楼群外则是一条环路,左进右出,供车辆行驶。凌晨一点了,远处海关的报时钟准时敲响,声音很金属。王川抬望一遭,好家伙,每家每户都灯火通明,亮若白昼。王川猜得没错,从今天下午会议结束,谁都不肯甘为下风,谁都将粉墨一气,锵啷啷一声响板,从幕后闯进前台,生旦净末丑,各归其位。

准确讲,王川倒也不急。王川有自己的步骤。如果一群人都往一个方向上挤,那这条路,一定是有麻烦的。沙发有些硌,弹簧坏了,王川入睡前这么认为。

一下雨,昝涛便觉得事情好办多了。雨是一个借口。雨会混淆一切的。

C栋地下停车口有一个死角,前面立了一面短墙,原本是消防栓的位置,后来废弃了。墙后,五个少年抱头蹲着,浑身湿塌塌的,瑟瑟发抖。昝涛说,你回东门去吧,这里有我,东门进出车,业主们万一打喇叭,明天投诉就来了。黑暗中,一个伙伴正在踢打少年们,踢累了,慢慢收住了脚,快感十足地过来,说,这帮小太保,不给点颜色,他就不信马王爷长了三只眼睛。昝涛说,你去吧,我来治他们的“病”,省得他们以后故意踢高球,拿窗户当球门,让咱们背黑锅。伙伴递来一个塑料袋,昝涛接了。伙伴说,你瞧,人手一部苹果,都是坑爹妈的货。雨开始大了,树木被风压了下去,跟受刑人一样。脚步声远走,昝涛这才轻松下来,宽了皮带,取下强光手电筒,开始问话。

说吧,谁把那辆牧马人划伤的?谁说了,谁先回家。

不是我,我们来找足球的。七嘴八舌的,集体辩解。

答案早料到了,但昝涛另有一份腹稿。昝涛说,你们和中国男足一样臭,不往球门射,偏偏射人家的窗户。知道吗,上次掉下来一块玻璃,刀子一样,直接插进了人家车顶上。再上次,玻璃崩碎了,把一个小丫头的脸划破,差点破了相。好吧,得寸进尺说的就是你们,半夜摸进来,共同犯罪,你们今晚的目标是?

这时,学生们一口一个叔叔,舌头是软的,狡辩是真的。

昝涛志在必得,又说,那辆牧马人值几十万,你们划伤了,光补漆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幸亏呀,这里不是派出所,我这人也好说话,一人一千,别跟我还价。否则的话,我立马通知警察,你们轻则被开除,走司法程序这条路,就得把课桌搬进号子里,一起难兄难弟吧。毕竟是未成年人,这下炸了群,不是哀号,便是相互攻讦。强光手电筒另带电击枪的功能,昝涛将按钮调至“电击”一挡,打开了,但见蓝光放射,蛇行上下,噼啪作响。一时间,清冽的空气有些焦味,几乎将雨滴也蒸发掉了。昝涛笑说,呵呵,不是闪电,也没打雷,这是天老爷动了怒,命令你们快交代,交代罪行。果然,两个孩子起身,求告说,这就去找钱,等一下再来。昝涛说,反正我不急,苹果手机在我手里,我随时能找见你们的。等走远了,昝涛又低声喊,我在大门口等着,别去东门,天一亮就作废,我会报警的。

走了两个,又一个待不住了,哀告说,兜里有卡,立马去门口的银行取现。另一个也站起来,坦白说,姥姥家在附近,半小时之内准定回来。昝涛问,知道手机的赎金多少吗?少年们嗫嚅着,等着跳楼价。昝涛恼了,扯着嗓子,断喝说,妈的,一人一千,滚蛋吧。

其实,真的无所谓,楼上听见了又咋样嘛。昝涛心说。

昝涛抬望了一眼楼上,灯火烁烨,今夜无人入眠。自打派驻这个小区第一天起,昝涛就腿快,手勤,一脸弥勒,广结人缘。业主们的嘉许是一回事,从各路得来的消息,林林总总,汇聚到他的手里,则是另一回事。昝涛知道,小区也是一个小社会,风也罢,雨也罢,总归不会安澜下来。昝涛一直想做一块暗礁,沉在底部。谚语不是说了嘛,煞后,煞后,锅底里才有肉,所以他一向耐得住。比如今天,业主们的集团人事地震了,先前人模狗样的那些家伙,统统被就地免职,上火是一定的,失眠是起码的,谁还顾及窗外的个把声音呀。况且这场雨,来得真是时候。昝涛揩了一把脸,冷不防,剩下的那个小子居然豹变,一家伙搡倒了他,拔腿跑了。

地滑,挣了几次,又跌倒了。昝涛眼里金星四射,骨折的感觉。对讲机飞了,强光手电筒的镜片也碎了,滚出去老远。万幸的是,几个手机还在。这一霎,昝涛看见环路上杀出了一个黑影,二话不讲,便将那小子收在了胳膊下,夹紧了,跨步走了过来。

三女子吗?

嗯,涛哥,这咋了,被袭击了?

趁着说话,昝涛将一包手机塞在了灌木丛里,忙掩饰说,跌了一跤,不打紧。三女子也不是吃素的,扔下那小子,抽出了他的皮带,直接捆在了栏杆上。三女子从天而降,出手相救,并没惹起昝涛的感激。相反,昝涛却觉得麻烦来了。递了烟,两个人小心地点起来,对视了几眼。三女子抱怨一番。昝涛才明白,他媳妇和婆婆吵架了,受了夹板气,索性负谴而逃,来这里躲清闲了。昝涛给了钥匙,工具间有一张床,催他赶紧去休息。岂料,三女子没接,却一脸的诡谲。三女子问,这小子干吗了,敢袭击你?昝涛思忖一番,说,他不尊重我,倒也没袭击。见三女子太黏,昝涛敷衍说,屁大的一点孩子,居然一见面,就问我要烟抽,我替他父母亲教训一下。临走前,三女子踢了那小子一脚,慨然说,我继续去蹲坑了,有事喊我吧。哦,你说啥?昝涛着急问。三女子说,雨这么大,一楼的那个女神经刚又打了物业电话,怀疑有人要偷她,我这就去蹲坑,守着那个变态出来呗。这么一讲,昝涛觉得夜更深了,麻烦是真实的,离自己不远。

到了正门,一进值班室,昝涛就给那小子解开了皮带。昝涛拿了毛巾,让他擦一擦,对方也置之不理。昝涛又打开塑料袋,让他拿上自己的手机,赶紧滚蛋。不承想,那小子索了烟,叼在嘴上,还让昝涛给喂了火。昝涛郁闷起来,说,你究竟想咋样吗?小子说,等他们都来交钱时,你得当面证明一下,我宁死不屈,我没□。昝涛虎下脸,拿出强光手电筒,但电击头没反应,没了想象中的那一声霹雳,威慑力顿时归零。昝涛说,你没□,你走吧,我不追究你。那小子玩着手机,态度顽劣,说,我得等他们来,看着他们一个个认□,把钱交给你。昝涛没了辙,观察了一下周围。此时,已经后半夜了,楼上的灯光陆续熄灭。雨除了是借口,还是一种催眠吧。

小杂种,你真要是我儿子,我掐死你。昝涛一个劲抽烟,脑子里开始翻脸,已经灭了那小子好几回。昝涛开始威胁,再不走的话,真要报警了。小子却称,报警也好呀,又没犯什么罪,顶多是翻墙来找足球的,还巴不得爸妈来领人,因为很久也没见爸妈了,都在外地做生意。昝涛苦楚极了,绥靖地说,各让一步吧,你给我面子,我也给你台阶下。那小子觉得可行,停下了手机游戏,等待下文。昝涛万无一失地说,是这,我给你一千,等他们都到了,你跟他们一起交完罚款,你一根毛也不损失,我也有面子不是。小子很痛快,答应了。昝涛打开钱包,数了一千整,交在了对方手里。那小子太贪玩,将钱扔在桌上,继续看手机。

来了一辆私家车,没打喇叭,闪了几下灯。

昝涛出了门,看见灯光下,地上的雨都起了泡,密密麻麻的。业主都这样,忘了带卡,一般会闪灯,喊保安来帮忙。昝涛按了遥控,放车进去,又落下了横杆。待昝涛再次进门时,妈的,却发现那小子不见了。

人不见也罢,桌上的一千元竟然也没了,还包括一袋子苹果手机。

这一刻起,昝涛真的炸了,揣上一根警棍,开始在小区的环路上兜圈子。心知无望,但肚子里的一团火不罢休,只好淋成了落汤鸡。十张红版的钞票,等于大半个月的薪水,谁的钱都不是用弹弓轻易打下来的。有天夜里,昝涛在地下车库里巡查,发现一辆车屁股上,扔着一台照相机,谁这么大意呀。昝涛也没客气,塞在胳肢窝里带走了。第二天去了旧货市场,当即变现。尼康单反,日本牌子,昝涛明白贱卖了,但也很知足。哼,揣了这么久的一笔钱,却被一个小杂种给顺走了,这让昝涛很牙疼。又踅到了C栋一楼拐角时,三女子从树背后蹿出来,抱怨说,涛哥,你这么闹腾,还让我咋蹲坑。昝涛问,你吃过哑巴亏吗?三女子懵懂摇头。昝涛说,妈的,哑巴亏就是吞了一肚子黄连,又说不出苦来。

恰在此时,一束发光的鸣叫蓦地响起,照在了小区上空。

声音是从底层爆发的。三栋高层呈掎角之势,喇叭状,将声音放大了,一波波地荡漾起来,形成了“海啸”,惊涛拍岸。三女子愕然,说,见鬼了,这什么天外来物呀?昝涛说,几点了?三女子答,五点,天快亮了。——举目望去,楼上的灯光一盏盏地亮了,也有人趴在窗口上,探头外望,骂骂咧咧的。叫声停顿了一下,再次嘹亮,让铺天盖地的雨声也退居其次,不那么要紧了。这个清凉的夜晚,随着紧密的鸣叫声,眼睁睁的,开始塌方。

昝涛说,半夜鸡叫,这下乱套了,天下大乱。

是鸡叫吧?

嗯,这是翎子鸡,说来话长了。昝涛道。

4

翟芳鼾声轻微,睡得很香。平时,翟芳每夜都要起来三四次,掖被子,递尿壶,照顾一番儿子。有几回,翟芳后半夜推门进去,见闹闹双目圆睁,像300瓦的灯泡一样,盯着天花板,几乎吓瘫她了。翟芳盘问儿子,究竟在想什么。闹闹却只字不语,表情深沉如谜。今天可好,闹闹在奶奶的怀里,翟芳便卸下负担,睡得像一块海绵似的。迷蒙中,一场星星雨,慢慢下在了翟芳的身上,不是窗外的那种。星星们像一个个精灵,张着嘴,拱着翟芳的身体,让她很甜,很痒,魇在了睡眠中。这个梦是有来历的,翟芳上过网,说自闭症的患儿,都是星星的孩子,他们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此刻,面对一群上蹿下跳的小星星,翟芳为难了,眼花了,摊开双臂,盲人般地探摸着,说,哪个是闹闹?谁是我的闹闹?

这一霎,王川在旁边打了个喷嚏。翟芳一惊,星星的孩子们忽地没了影,全部失踪了。

翟芳的郁闷可想而知。王川夹着枕头,行迹鬼祟,忙关了窗,拒绝了外面的雨声和凉意。王川钻进被窝,身体像一枚大号的括弧,将妻子箍在了怀中。这些年,夫妻俩不愿正视现实,但闹闹的症状,越来越逼现眼前,让“自闭症”这个词浮出水面,礁石一般。翟芳喘不过气来,星星的孩子们走了,失踪了,刚刚尝到的一点甜,一丝痒,却被王川上下其手,粗鲁地驱散了。翟芳挣扎着,恼恨起来。王川说,傍晚回来时,你给我下的帖子吧,咋了,说话放屁呀。翟芳像一条离岸的鱼,越拒绝,王川却越侵犯。后来简直动了粗,磨盘一般覆压在妻子的身上。王川说,先是搞了“封山育林”,后来你又妊娠期,为了闹闹,这四年多来,我忘了我还是个男人,一次也没。翟芳拖泥带水的,还没从梦魇里脱身。王川沮丧极了,哀告不止,却怎么也打不开妻子的身体。这是闹闹的房间,儿童床,禁不住折腾。床架的榫卯间,可能藏着无数个“嗓子”,王川一用劲,它们便尖叫,吱吱呀呀的。王川是那种一根筋的人,愈挫愈奋,两只手刚将妻子锁住,听见翟芳气息奄奄,打算放弃抵抗时,却出现了意外。

那是一束发光的鸣叫,在阳台上“爆炸”了。

猝然,尖厉,悠长,“爆炸”声持续了三秒多,但密集的“弹片”分崩离析,射向西面八方,几乎快将小区里的每一扇玻璃震碎了。尾随其后的,则是一浪浪的冲击波,在楼群里翻滚,汇聚,一瞬间拧成了狂浪,喷薄向上,倾泻在了夜空里。

翟芳彻底醒了,伸手去开灯,却被王川扣住了。王川从翟芳身上滚下来,呼哧呼哧的,先前的激情覆水难收,又不甘心,慢慢酝酿着下一次情绪。翟芳怨恨地说,鬼哭狼嚎的,让人心里发毛,这什么呀?呵呵,江山易主,难免有一些异常的天象,我的好日子不远了。王川边答,边撩拨着妻子的浓发,煞是得意。翟芳嘀咕说,对,是天降异常,星星的孩子,这话真美,哪怕他不讲一句话,只要他来自星星,我也乐意,我陪他一辈子。王川不解其意,兀自说,我这个小科级熬了快五年了,也该出头了,我这次有八成的胜算,相信我。翟芳再次清醒了,脚尖找着拖鞋,自责说,闹闹该尿了,我得去。话未讲完,王川一把扑倒了妻子,用枕头捂住了翟芳的脸,低语说,别闹了,我妈可能起来了。翟芳不听劝,更不迎合,身体扭曲着,踢来蹬去的。王川更刺激了,血脉贲张,一下子使了强。妻子的身体怔了怔,冷若碑石。就在王川走向高峰的一刹,阳台上那一束发光的鸣叫,再次“爆炸”了。

声音尖细、悠长,呈螺旋状上升,缭绕不绝。

翟芳趁机挣脱了,忽然干呕起来,很恶心的样子。果然,翟芳厌倦地说,我已经锈死了,我恶心,恶心这件事,千万别再逼我了。

此时,王川也已经兴趣全无,拉开窗帘,看见天色微明,一层蛋青色的光芒渗透铅云,落在了小区上空。翟芳说,对不起,我不习惯这个了,我想吐,我可能废了。王川压抑着怒火,劝慰说,不怪你,这他妈的天光大亮了,哪来的怪物呀。翟芳没呕出来,但嗓子里冒怪声,叽里咕噜的,软弱地说,半夜鸡叫,这是公鸡在打鸣,我小时候天天能听见。闻听此话,王川一骨碌坐起来,直脱脱地说,灯下黑呀,这是咱家的鸡,简直家里进贼了。

咱家的?

对,我妈带来的狄道的翎子鸡。

哦,带什么不好,这奶奶,偏偏带一只公鸡进城。翟芳怨怼道。

天亮了,两口子睡眼迷离,草草穿戴起来,踅进了客厅。眼前的一幕,让他们骇然万分,杵在地上,一时间成了哑巴。母亲蹲在地上,一手磨着刀,一手洒水,刺刺拉拉的声音恐怖极了。母亲瞥见了他们,没吱声,样子得意。磨了片刻,母亲停下来,用指肚试了试锋芒,又开始磨另一把刀。王川哀告说,妈,这大清早的,双休日,你提刀弄棒的做啥?翟芳也求情说,好我的奶奶,进了城你就歇息一下吧,闹闹在你怀里,一夜没闹,他只恋你。母亲辛劳了一辈子,虽说上了年龄,但胳膊上仍有劲,磨起刀来有板有眼,脊梁也绷成了一张弓。王川想抢活,母亲拉下脸说,一边去,去给我烧一锅开水,天然气我害怕。翟芳进了厨房,依言烧了水。王川恳切地说,妈,你没个电话来,也不让我去车站接你,老家那边?翟芳踢了一脚丈夫的屁股,接了话头说,你警察呀,审问这,审问那,奶奶想闹闹了,闹闹也想奶奶了,这就是理由。王川从妻子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释然,那种解放区才有的晴朗的天。事情明摆着,母亲待多长,翟芳就能轻松多久。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彼此交换了意见,一对阴谋家似的。这时,母亲方说,贵生呀,今天是啥日子?

礼拜六。王川答。

母亲停下手,扶住膝盖站起来,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属猪。

哦,不早过完了嘛,上个月。翟芳抢了话。

脑子不好用,我只记住了你农历的生日,狄道只过农历的,所以我就来了。母亲颤巍巍的,胳膊一伸,接住了翟芳的搀扶。母亲说,去,去把阳台上的翎子鸡拿来,我杀了,今天给你过生日,给闹闹补些营养。

腿上灌了铅,王川愣怔了许久,一直盯着母亲的白发,有点鼻酸。

这个节骨眼上,阳台上的翎子鸡又“爆炸”了。不同的是,这一次的鸣叫不发光,也不悠长,更像是一次抗议,一声激愤的詈骂。王川思忖,万物有灵,这话真没错,这家伙恐怕也知道大限将至了,所以才登高一呼。王川去了阳台,手在纸箱子里探摸,依旧感觉到很虚无。一箱子的羽毛,怎么也捉不住肉体。翎子鸡的咯咯声,却从乱羽丛中飘出来,挑衅味十足。后来,王川干脆将箱子倒扣在地,攥住了两条细鸡腿,倒悬着,拎进了客厅。

翟芳怕血,背过身子,贴在了墙上,不忍看。王川将鸡搁在地上,防它暴起,用脚踩住了鸡腿,两只手伸进一堆羽毛中,打算攥住鸡脖子。近些年,城里人的嘴吃刁了,来自狄道一带的柴鸡成了紧俏品,价格翻番,几乎是超市里冻鸡的三四倍。王川一家也吃过柴鸡,尤其翟芳坐月子的那一段,母亲满村子打听,谁要去省城,母亲早上宰杀下,晚上就能捎给儿子。柴鸡能催奶,翟芳在那半年,体重长了三十斤,双下颌都出来了,这才喊了停。虽说吃了那么多,但君子远庖厨,夫妻俩还没见过当场宰杀的。王川摸了一阵,捉住了羽毛丛中的肉体,失望极了。怎么说呢,这只虚张声势的鸡,徒有其表的鸡,除了这一堆花里胡哨的羽毛外,身体只有握拳那么大,可怜兮兮的。王川能感觉到,这小东西在痉挛,在发烫,埋下身子,做最后的抵抗,不,是抵赖。王川撇嘴,心说,按自己的饭量,这家伙去骨剥皮,也只够打个饱嗝而已,遑论还有一家人呢。母亲则面带骄矜,一个劲地夸耀自己带来的礼物,似乎比她珍藏了多年的嫁妆,腕子上的那一只银镯子还稀罕。

原来,狄道一带毗邻岷山山脉,实施了多年的退耕还林后,山河葱郁,生态修复,一些早就绝迹了的动物失而复现,大的如棕熊、雪豹和胡狼,小的像麋鹿、麂子与岩羊,这翎子鸡就是其中的一例。母亲又介绍,前一天碰见了一个进山采药的人,他捉住了一只瘸腿的翎子鸡,求爷爷,告奶奶,这才花了大价钱,好歹购了下来。这种鸡太诡了,要不是摔坏了腿,休想捉住一个活口,它自己就会气死的。母亲神道道的,王川始终忍着,没喷笑出来。又介绍说,翎子鸡不仅脾气大,还太犟,宰杀之前要先哄一哄,等它高兴时冷不防下手。否则的话,它的肉就会泛酸,排出一种不太好闻的气味,所以才活着带进了城里。这一刻,王川明白了母亲的用心,腾出一只手,将母亲的一缕额发,别在了耳后。

贵生,闹闹还不肯多说?母亲低语。

嗯,金口难开。

母亲说,这个鸡嗓门大,底气足,专治这病。母亲又压低了声音,叮嘱说,你意思一下就行了,让闹闹吃肉喝汤,吃啥补啥,记住啦。

显然,母亲是有备而来的,手心里搁着一把松子,嘴里咕咕咕地逗引。炒熟的松子,裂了口,王川嗅见了一丝清香。王川想起小时候嗑松子的情景,没来得及回味,便瞧见从羽毛丛中,探出来了一只鸡冠,充满警觉,左右啄动。冠子呈烈焰色,峨冠博带,头顶的肉瘤像分开的五根指头,上下翻卷,傲气十足。翎子鸡埋下头,啄了一枚松子,刚要吞咽时,母亲霎时出手,一把捏住了鸡脖子。

母亲拔掉了鸡脖子上的一撮毛,将其拧成了一个问号,举起刀,打算下手。王川捧着碗,对准了鸡脖子,准备盛血水。翎子鸡伸长了脖颈,无辜地就缚,既不挣扎,也不嚎叫,杏仁似的眼睛盯着王川,眨也不眨。刀刃逼住了鸡脖子,母亲刚要下刀时,却听见客厅的地板上一声爆响,一只花瓶碎了。

闹闹站在面前。一股愤怒攫取了他,脸颊憋得紫红,嘴巴大张,挥着小拳头。

王川断喝说,闹闹,干什么?

放,放,放开它!

这一瞬,客厅里的空气像被抽光了,洪荒一片。王川看着妻子,翟芳盯着婆婆,奶奶扔下刀,丢下翎子鸡,开始抹眼泪。翟芳“扑通”一下,跪在了儿子的面前,揽住他,嘴巴像鸭子戏水,呱唧呱唧地乱亲一气。王川瘫坐地上,点了烟,觉得天花板上鲜花盛开,站满了菩萨。翟芳央求说,乖宝贝,再给妈妈讲一遍,好吗?放,放开,闹闹憋足劲,满足了她。翟芳又说,那给奶奶也讲一遍,奶奶最疼你了。闹闹顿了顿,很清晰地说,奶奶,放开。

这天早上,王川家仿佛被神灵摸了顶,赐下了福祉,降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奇迹。将近四年了,横亘在两口子心上的一种罪孽感,一件沉重的包袱,一道看似迈不过去的坎,居然。呵呵,它居然轻而易举,被一只翎子鸡,一个羽毛重重的怪物,这么破解了,化为了乌有。翟芳喜极而泣,泪水敷在脸面上,高兴得有些过度。母亲捉住了翎子鸡,蹒跚而来,塞在了孙子的怀里。称奇的是,握拳大小的翎子鸡,恰好被闹闹抱了个满怀,低眉顺首,似乎知道他就是救命的施主。闹闹也乐了,小脸贴在一团羽毛上,嘬起嘴,慢慢吹气。一吹,斑斓的羽毛“唰唰”作响,起伏不定,弄得闹闹痒痒不止,于是越发乐了。

翟芳逗引说,宝贝,奶奶送你的礼物,谢谢一下。

嗯,他属啥?母亲问。

属鸡,闹闹恰巧属鸡,太有缘分了。

属猪?母亲真的耳背了,记忆也差,或者,她有一份故意。母亲怨怪说,闹闹刚说了那么多,歇缓一下吧,等一下再说也来得及。

这时,王川开心地说,呵呵,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这诗人李贺能掐会算,还真的可以称得上我的千年知音啊。

5

今天高兴,翟芳订了座,请婆婆出去吃了一顿果木烤鸭。

雨没停,但也不大,半空中浮着一层雾,像透明的胶质。闹闹猴子般趴在翟芳的脊背上,小脚乱踢,催促快点,回家要和翎子鸡玩。刚到正门口,王川瞥见了昝涛,便把雨伞递给母亲,让她们先走。从凌晨开始,昝涛的心里就一直撂荒,郁闷,不甘,愤懑,算得上五味杂陈。见王川进门,昝涛堆起笑脸,说,这可能就是天伦之乐吧,王科长,你是个福气人呀。王川将一袋饭食搁在桌上,说,趁热,果木烤鸭,我妈惦记着你的那一顿蛋炒饭,亲手卷好的,别嫌弃。昝涛也不客气,一口吞一个,面酱挂在嘴唇上,像一抹黑胡子。昝涛说,谢谢姨娘,见了她老人家,我非磕头不可。王川哈欠一下,又说,你咋也是黑眼圈,你不是夜班吗,干吗还……哦,一个伙伴今早辞了职,开出租去了,我没辙,我现在二十四小时连轴转了。昝涛吃毕了,打着饱嗝,递来一支烟。昝涛俯身过来,边喂火,边说,等一下你一定要扛住,他们人多势大。

哦,你把话说开,别讲不打粮食的话。

昝涛把烟拿反了,点了过滤嘴,呸呸呸地吐着。又说,半夜鸡叫嘛,姨娘带来的那只翎子鸡,后半夜就开始“唱歌”,他们不干了,正在开会决议,冲着你来的。

王川面带轻蔑,回说,公鸡不叫,天就不亮了吗,扯不到一块儿吧。

纵然辩解,但王川后来仍依了昝涛的话,冒雨去了会议室。翎子鸡半夜起事,敲锣打鼓,声震云霄地开“个人演唱会”,惊扰了大家的清梦,这只是问题的表象之一。按昝涛的意见,贵集团公司正在洗牌,洗牌有两重意思,一是洗掉和周围同事们的旧怨,缓和一下关系,将来在民主测评时,多在“正”字上画一笔。另一个,就是洗干净自己屁股上的屎,别留下把柄。王川很诧异。王川从这个保安员的脸上,看见了一种烂熟于心的老练,一种精明。昝涛说,你别这么看我,我瘆得慌,听姨娘说,咱俩都属猪,一个圈里的,呵呵。王川说,我想死了也想不明白,我的仕途跟一只鸡有关系吗?这时,他们站在了会议室门前,门楣上嵌着一块铜牌,上书“业主委员会”。昝涛轻推了王川一下,低语说,他们去了三趟,敲你家的门,打算抗议来着,没找见你,这才让我通知你的,我的任务完成了,回见。

王川落了座,目光逡巡了一遭,心里便天塌地陷了。

都是熟面孔,在一个办公楼里碰面的,也用不着什么客套。男女代表各半,年纪跨度也大,重点部门的占了大多数。以前,王川也被抽签选中过,作为业主代表之一,曾和物业公司争过权,捍卫过权益。令王川意外的是,想象中的撕扯、谩骂和刀光剑影,现在都换了频道,一张张苦瓜脸盯着王川,表情里埋着委屈、哀怨和求情。王川含胸抱拳,先压低了姿态,忙说,让大家受惊了,太抱歉了。

又讲了一遍,但大家谁也不接他的话茬,气氛冷寂,王川被看毛了。

居然——业主们公推出来的代表,居然是老彭,彭强。王川一下子心生嫌怨,娘的,一点口风不露,临阵倒戈了。彭强捏着一份决议,清了清嗓子,照本宣科地说,本小区自入住之日起,一向邻里和睦,安谧如梦中家园。岂料,昨日晚间却发生了一桩令人遗憾的事件,个别业主为满足私欲,竟然置公德于不顾,公开豢养一只野蛮的动物,半夜打鸣,四方惊魂,破坏了和平,将整个小区和广大业主们,陷于一种深深的忧虑和不安当中。

很显然,这份决议是挨家挨户走访过的,统计数据也很详备。彭强没照顾王川的情绪,继续说,本小区有70岁以上的老人28名,大多患有高血压、冠心病和糖尿病,经不起折腾。昨夜今晨,急救中心的车子,已经来过三次了。王川埋头看微信,翟芳连发了数张图片,几乎让他失笑出来。其中一张,闹闹虚骑在翎子鸡的背上,挺胸收腹,披着一条斗篷似的花床单,右臂挥动,像极了一位少年将军。另一张,翟芳和儿子将翎子鸡搁在浴盆里,一边撩动翅膀,一边打浴液。王川熟悉儿子,但这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表情,仍令他很震惊,也很踏实。决议又说,本小区计有上百名中小学生,目前正值期末考试阶段,如果任由这一只野蛮动物,继续疯狂咆哮下去的话,全体家长将难以答应,势必诉诸集团公司,将采取进一步的维权措施。呵呵,王川心里冷笑,这简直是一份最后通牒,跟死刑判决没什么两样,就差说一句绑赴刑场,当众宰杀了。彭强念完,业主们开始单独发言,女性居多,大多是陈述自身的体弱、焦虑和睡眠质量,语气里带有抱怨、示弱和祈请,与决议书的强悍风格截然不同。翟芳又来微信了,母亲和闹闹各拽着翎子鸡的一只翅膀,老婆拿着吹风机,正在吹干。意外的是,翎子鸡竟然很受用,冠子殷红,引颈四顾,将一路上带来的风尘和疲惫,彻底一洗了之了,出脱成了一个蓬松鲜艳的家伙。另一张更夸张,翟芳在洗衣盆里铺了一块毛毯,临时当作鸡窝。毛毯上绣了牡丹,姹紫嫣红,是当初老婆的嫁妆之一。王川心说,为了儿子,她可真是舍了血本,败家子一个哟。彭强扔过来一支烟,王川抿了笑,点着了,喷出一口烟雾。烟雾里滑出一个圈,顺着气流跑过去,不偏不倚,端正地套在了彭强的头上,像一道紧箍。彭强吐了吐舌头,好像说了一声对不起,或者没办法。此刻发言的是人事处的闵红,女,副处长,甲亢患者,鼓着两颗发黄的眼珠子说,没错,我家里也养了两只狗,一只猫,但猫和狗不一样,它们自古而今都是人类的朋友,可谁听说过拿鸡当宠物的,鸡能干什么?闵红的话,泛起了广阔的涟漪,一些养猫养狗的人士同声附和,尽量撇清二者的不同,一再将翎子鸡推到了阶级敌人的阵营。另有一位女业主,性格泼辣,干脆扯开了上衣,露出一截白肚皮,声音哽咽。翟芳最后发来了一个短视频,是翎子鸡的特写。这家伙站在客厅的茶几上,披金挂银,抖擞万分。王川讶异地发现,翎子鸡的尾羽很长,也很俏,斑斓多彩,在一阵阵清风中,上下拂动。女业主哭诉说,她不久前才做完手术,天热,刀口感染化脓了,如果再遭遇半夜鸡叫的话,她就打算把户口迁到肇事者的家里。王川冷下脸,这一句打上门来的话,一下子惹恼了他。王川斜觑一眼,那一道伤口的确很吓人,红嫩,肿胀,突出,像一条蜈蚣拱在了皮肤里,随时会剥皮抽筋。这时,彭强咳了几声,示意王川看手机。王川输了密码,打开一瞧,是彭强发来的一则微信。彭强说:

闭嘴!赶快服软吧,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期间,仍有业主不时进门,加入到了这一场声讨中。椅子不够,便有人骑坐在窗台上,或骗腿儿跨在桌沿上。也不知哪一位慈悲,买来了三捆矿泉水,瓶子在空中飞,王川的面前也戳着一瓶,但他没动。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在一个小雨淅沥的下午,控诉和哈欠一样,一般会传染的,而且症状也愈来愈深。王川独木难支,终于招架不住了。王川抱拳一揖,惭愧地说,诸位,你们教教我,我该咋办?

杀掉吃了呗,还用问吗?闵红干脆。

王川说,想想也挺惨的,我妈从狄道上来,抱着一只鸡,奔波了几百公里。这鸡才歇了一宿,就惹了诸位,让你们大家急赤白脸的,跟一只鸡过意不去。

哎,你咋说话呢,没这么骂人的。闵红拍桌子。

王川反击说,我不计较你的猫狗,你也别盯着我家里的鸡。又说,你可以拿猫狗当宠物,我当然也能把鸡当朋友,人家国外还有拿鳄鱼、臭虫、螳螂什么的。

蜈蚣女人整理完衣服,截住王川的话头,概括说,天下之大,当然能容得下一只鸡了,问题是它目中无人,半夜三更在“唱歌”,在开“演唱会”,吵死了,简直翻了天了。

抱歉,让诸位不舒服了,坦率地讲,我早上也被它吓了一跳。它真该死,只图自己高兴,自己过瘾,周扒皮,鬼子进村,忘了它是一个畜生,说了不算。王川口舌油滑,慢慢矮下了身段,期盼着寻找一种和解。王川嗫嚅说,我家闹闹,闹闹今年快四岁了。

哎,跑题了,说的鸡,别牵扯孩子。有人抗议。

在座的诸位都见过闹闹,像翟芳,挺漂亮的。王川左奔右突,琢磨着一种恰切的方式,不显山,不露水,又能一吐苦楚。遂说,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像闹闹一旦喜欢上这只鸡,我可真没……

闵红揶揄说,瞧瞧,老大的人了,推卸责任给孩子。

不,我的意思是,有一种病。

什么病?

王川语塞。

哦,他,他他,还有他,在座的都是病人,谁都亚健康,只有你王川结实,铁人一个,还有鬼心思养鸡。闵红谈经夺席,指点江山,又说,我看你王川现在也得了病,病得不轻。

你咒我吧。王川苦笑。

哼,你的病就是自私,枉顾了诸位的好心。闵红火力全开。

王川蔫了,瘟鸡似的。

本来还想说一两句闹闹的症状,求得大家的认可,讨一点同情,转圜一下气氛,但路都被堵死了,说出去又将成了谈资,王川感觉失败极了。王川枯坐着,给昝涛发了一条短信,说,你能搞到一种哑药吗?昝涛迅即回复了,问,哑药?你干什么用的?王川回答说,把翎子鸡的嗓子弄哑,让它活着,但不能发声,更不能半夜“唱歌”。停了三分钟,昝涛说,哑药以前在乡下有,都是谋财害人的,城里咋会有这种东西?紧接着,昝涛又来了一条,说,我从网上搜一下,不过得需要时间,也不保证一定能买到。王川怅然地回复,来不及了,我快被逼疯了,这么办吧,你去一趟我家里,趁着闹闹不注意,用针尖把翎子鸡的嗓子给划拉了,我让我老婆配合你。

是一只野鸡,对吗?蜈蚣女人问。

嗯,翎子鸡,野生的。

那就好办了。这时,蜈蚣女人摸出了钱包,搁在桌上,说,咱们同事一场,我术后虚弱,一直恢复不过来,你开个数字,把这只野鸡卖给我,我不还价的。

王川苦笑一番。

随手,王川给翟芳去了短信,让她抓紧哄儿子去睡觉,也让母亲回避一下,并说了昝涛的使命。翟芳坚决反对,说翎子鸡是闹闹的福星,天老爷赏赐的,来了没一天,闹闹就焕发出了一种别样的神情。这是千金难买的事儿,岂能,岂能恩将仇报,挑破鸡嗓子,去讨好上下左右的邻居们。翟芳不愧是老师,引用了一句格言说,即便杀光了全天下的公鸡,天还会亮的。此刻,王川身陷重围,明白这一桩鸡叫事件的轻重,忙解释说,不是去杀掉翎子鸡,是让它哑掉,别再造次,别再多嘴。王川无奈,只好提纲挈领地说,半夜鸡叫,将小区的全部注意力吸引了过来,集中在咱家了,我现在是靶子,乱箭穿心,又正是集团大洗牌的关口,你自己掂量吧。末了,翟芳回答说,软骨头,叛徒,照你说的办吧。

咋了,还舍不得呀?

王川恳切地说,那只鸡只有拳头这么大,补不了什么,我发誓。

总比一枚鸡蛋强吧?蜈蚣女人问。

未必。

唉,我不会看错人吧。闵红接过了话头,一层回忆般的情绪罩在脸上,唏嘘说,当年你王川参加集团的统一招考,你的材料是从我手里过的,你那个口吧,当初有三个人报名,我最后挑了你,就念你是狄道农村出来的,朴实,忠厚,听话。记得……

“嘀嗒”一声,来了短信。王川点了烟,打开手机。昝涛的,上面说,你赶快加我的微信,顺便把我拉进你们业主的微信群,我有用。王川问说,弄哑了?回复说,王科长你可真够残仁(忍)的,连一只鸡都保护不住,看我的吧。王川没多想,便照昝涛的话办了,将他拽进了群里。王川是业主代表,他有这个权限。烟抽到了尾巴上,王川起身熄烟时,瞥了一眼窗外,烫了一下手。

雨打在玻璃上,一种叫作黄昏的东西,慢慢降了下来。

6

在王川看来,那辆车太LOW,简直了,简直配不上大姐的身份。

车停在拐角处,一点不起眼。王川知道大姐的车位,进了地下车库,便直奔过来。像前几次一样,王川开了门,坐在后排,嗅见了旁边的香水味。足有一分钟,大姐没吱声,但鼻息很重。王川从后视镜里一瞄,大姐依旧云鬓高耸,但脸颊瘦了下来,颧骨更尖了。后来,大姐歉疚似的打开包,摸出两盒烟,搁在了王川的膝盖上。大姐说,没事儿,你抽吧,我家那位的,也不知好不好。芙蓉王,无字,白盒。王川落下窗子,点了一根,嘴巴尽量往外吐。声讨会散场后,王川又被个别的业主拦下,忍辱负重地待了半小时。会议还算圆满,达成了唯一的成果,王川负责让翎子鸡闭嘴,不能半夜扰民,而业主们将静观事态发展,保留进一步申诉的权利。在热烈的掌声中,王川势单力薄,接受了这一条款。

其实,王川的信心,基本建立在对昝涛的信任上。如果说,这一信心还有空间的话,那就是王川还留有后手。呵呵,大不了“法西斯”一下,给翎子鸡戴个口罩,做个头套,或者马嚼子之类的,令其钳口,禁言,剥夺一切发言权。再不济,王川深入一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就只有牺牲了它,斩立决,爆炒也行,清炖亦可,反正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刚走到楼下,望见了家里的灯光,王川心里一热,想到了闹闹。四年来的惊怕,以及业主们一下午的围攻,就像一个天平的两边,孰轻孰重,豁然眼前。那一刻,王川悔死了,闹闹的病症才现曙光,有了向好的苗头,难道就为了一顶乌纱帽,开铡问罪,满足业主们的非分要求吗?一想到鸡头落地,闹闹将陷入更深的沉默,从此永无宁日,王川的脊椎骨里,涌过了一种触电般的战栗。王川在楼下徘徊良久,抽完了半包烟。这时,大姐的信息来了,让他老地方见。

大姐忽然哽咽,声音湿塌塌地说,我老做噩梦,最近更厉害了,我总觉得有个人一直在跟踪我,晚上就潜伏在我家的花园外,打算偷窃,我这是病吗?王川一惊。和大姐私下里接触了几回,她从来很干脆,一二三,谈完交办的话,便抬屁股走人,今天这是咋了?其实,大姐不需要答案,她只是在抱怨,在自说自话。果然,谈完最近的噩梦后,大姐的情绪和缓过来,将一沓资料递给王川,说,还得麻烦你,你重新写一遍吧,拜托了。王川窘死了,手心里出了汗,打开袋子,随便翻看了两眼。王川说,有什么具体意见吗,我知道,我能力有限,可能达不到你的要求。岂料,大姐松了表情,说,你别紧张了,不是你的论文不好,而是,是太优秀了,这不符合我的初衷。

我,我没明白大姐你的……

王川怔忡说。

哦,尽量次一点,掐头去尾,故意弄一些自相矛盾的、有破绽的地方。大姐战略性地说,我请几个专家看了,说这都可以出书了,我不能太突出,弄个中不溜的,能过关就行了。

王川说,我刚开始就当一篇硕士论文来写的,按要求。

呵呵,我那是在职的,什么破硕士呀,我自己也没当一回事。大姐化繁就简,淡漠地说,我家那位逼我,非要让我读一个在职的,你是大才子,还是他举荐你,让你帮我的。

大才子!

这话像一道闪电,掠过了王川的心田,带来了一场酥润的春雨。一时间,王川的内心草木发芽,鹅黄浅绿,仿佛一片盛开的草原。哦,王川思忖,原先在董事长的眼中,自己被归类为大才子,又不见外,将家事相托。这一瞬,王川立马有了一种带刀侍卫的感觉,以笔为刀,全心皈依,满血效忠。王川羞赧了起来,应承说:

我尽量破坏,让它言不由衷。

大姐愕然,挤兑说,也别把我弄得那么不堪,好歹也是一硕士嘛,能混一张文凭就可以了,但不能太出色,记住了。王川将这几句话摩挲一番,刻录在了脑海里。大姐忽然伸手,说,给我一支烟。

点了烟,王川也衔了一支,恳切地说,大姐,祝贺你呀。

哦,喜从何来?

王川说,老板终于主政了,君临天下,大姐你现在贵为集团公司的第一夫人。王川谨慎措辞,又说,大家都望眼欲穿的,这下终于可以更上一层楼,企业有望上市了。

你报名了吗?

双休日,我也没看到文件,等周一吧。王川答。

嗯,论文不着急,你抓紧报名,只有三天的时间。大姐被烟呛了一口,落下旁边的车窗,又说,中层干部全员竞聘,你也别三心二意,会很激烈的。这两天,我家里的电话线都拔掉了,幸亏我家那位去上海考察股市了。

大姐,你像一个人。王川说。

像人?

不不不,我意思是说,大姐你特像一个影星。王川快速思索着,笃定道,就那个《琅琊榜》里演霓凰郡主的,叫、叫什么……

刘涛。

对,就是刘涛。王川附和。

点到为止,该说的话都说了。王川觉得,这就是一种默契吧,你承了我的情,下一步,你也该有所表示了。念想至此,王川越发对下午的软弱后悔不迭,软骨头,叛徒,活该翟芳这么骂他。忽然,地下车库的坡道上,传来了簌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大姐骇然至极,猛地攥住了王川的胳膊,瑟瑟起来。大姐失声说,我害怕,是不是来跟踪我的,一定是,一定是,我怕极了。王川莫名无比,安慰说,有我在,大姐别怕,这是在咱的小区里。

坡道上出现了一条人影,耸动着,匍匐而来。后来,人影直接打在了对面墙上,像一个人被对折了起来,挂在上面。大姐惊悚地说,别下车,你陪着我,不许下去。少顷,王川清晰地看见了一顶大盖帽,一名保安员踅了过去,隐没在了柱子后。与此同时,墙上的人影也消失了,仿佛这个家伙匿在了水泥中,另有打算。大姐出汗了,埋着头,云鬓纷乱,一再问,走了吗?那个坏蛋走了吗?王川笑说,大姐,小区的保安,怕是在巡逻吧。大姐递来一把钥匙,恓惶地说,开车,你把我带上去,我不能再待了,快开车。

王川依言跨进了前排,坐在驾驶座上。插了钥匙,打火,王川打开了前灯。登时,两道灯光若雪崩一般,将整个车库照得亮如白昼。光亮中,一只黑乎乎的东西,倏忽扇了下翅膀,不知是鸟还是蝙蝠,转眼消失了。王川启动了车子,掉转方向,对准了坡道尽头的出口。不巧,意外的一幕发生了。

一个人,不,准确说是闹闹,居然站在车前,举着小鸡鸡,正在撒尿。

面对驶来的车子,闹闹既不躲闪,也不畏惧。车灯刺目,闹闹眯了一下眼睛,专注地盯着裤裆里甩出的一根尿绳。哦,王川终于看明白了,闹闹正在用尿画画,一幅湿漉漉的构图,铺在儿子的脚下。王川惊住了,忙打开车门,拔脚跑到了闹闹旁边,一丝忧心却被儿子的笑脸击垮了。闹闹指着脚下,灿烂地说:

爸爸,鸡。

王川被幸福砸中了,忙蹲下来,哀求说,你再喊一声,喊一声爸爸呀。

鸡爸爸。儿子说。

很快,地上的那一只“鸡”被尿糟蹋了,乌烟瘴气的,分不清眉眼。鸡爸爸,爸爸鸡,闹闹嘴里乱语迭出,但王川丝毫不计较,替儿子系了裤子,拦腰抱起了他。王川将闹闹安顿在车里,催他喊一声阿姨,闹闹却又哑巴了。大姐平静了许多,也没发声。王川将车子开出去,停在了C栋附近。大姐拜了一声,俯身摸了一下闹闹的脸蛋,说了声,乖。

告辞后,王川沿着外环兜了一圈,将车子停在了自己楼下。不由分说,王川掮起儿子,步下生风,放弃了电梯,直接跑上了四楼。王川踢了几下门,大喊翟芳,仿佛火灾发生了一般。门开了,母亲愣怔地站着,翟芳也跑了过来,失魂一般。王川放下儿子,忽然站在母亲的跟前,捧住了那一张沟壑密布的脸。王川惊颤地说:

妈,我亲你一下吧。

很粗暴,很不讲道理,王川在母亲的眉心里亲了,一下不算,又亲了两下。母亲木讷着,用袖口揩了揩他的口水,看见闹闹抱住了自己的腿。王川掉头,逼上前去,夸张地说,翟老师,我也亲你一口,不,三口吧。

翟芳退到了墙角,指了指婆婆,嗔怪说,吃错药了你?不许放肆啊,姓王的。

呵呵,亲爱的翟老师。王川双臂一圈,将翟芳搂过来,又捧住翟芳的脸,强行将舌头塞进了她的嘴里。翟芳又掐又打,但慢慢缓了下来,羞臊无比。王川一边亲,一边讲了儿子刚才的灵光一现,灿烂笑脸。王川强调说,喊我了,喊我爸爸了,我等得都快破产了呀。这一说,翟芳的眼泪下来了,趴在丈夫胸脯上,抽了脊梁骨一般,浑身软塌塌的。

原来,按照王川的交代,昝涛来过家里。昝涛干练,简单介绍了下午业主们的围攻,说当前矛盾的焦点,只在于半夜鸡叫,惊扰了大家。他们群情激奋,欲置翎子鸡于死地而后快。婆婆和儿子都在,翟芳怕昝涛露了馅儿,忙拽他到厨房里讲话。翟芳拿出一枚大号的针,针尖锐利,明晃晃的。翟芳还叮嘱昝涛,说等一下我带闹闹去楼下玩,你下手要快。翟芳给丈夫坦白,她当时也糊涂了,竟然问昝涛,带没带止血药,别大出血。但昝涛的回答更妙。昝涛问,鸡的嗓子在哪儿?我在鸡的哪一块用针?闻听此话,王川再一次将舌头伸进了妻子的嘴里,很深。卷曲的舌尖上,有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王川嘟哝说,你现在也属鸡,鸡的嗓子我知道。翟芳搡开了丈夫,夸赞说,昝涛这人真不错,后来,他带闹闹和翎子鸡去了地下车库,说那里有一间休息室,完全可以收留翎子鸡,免得把嗓子给阉了,成了太监鸡。这样,王川恍然了,知道了事情的脉络。后来,王川肃立在母亲跟前,“扑通”跪下了,打算磕头。

母亲悚然,呀,我没死呢,你行啥大礼?

哦,两件事,第一是谢谢妈的养育之恩,把我拉扯这么大,还惦记着我的生日。泪花敷在脸颊上,王川又说,从明年起,我只过农历的,公历的作废。王川深磕了一个头,再说,另一件事,还得谢谢妈的英明伟大,妈就是菩萨下凡,千里路上带来了一只,一只凤凰,对,不是鸡,绝对的凤凰,让闹闹拨云见日,开始说话了。话未讲完,王川看见儿子簌簌而来,跪在自己屁股后边,有样学样,也给奶奶磕了一个头。闹闹结巴地说:

奶,奶奶。

翟芳哭了出来,用老师的口吻说,奶奶咋了,宝贝快说,说出来呀。

生日快乐。儿子说。

这天晚上,幸福不请自来,来王川家里做客。幸福刚到,屁股还没坐稳,彭强居然也尾随而至。见了老彭的那一张苍老的嘴脸,王川登时不悦,横在门口。彭强揶揄说,你鼠肚鸡肠呀,气量没一只鸡的大,我是来拜访你家的翎子鸡的。一只蚊子缭绕,王川挥手驱赶,念咒般地说,滚开,滚开。翟芳拽开了丈夫,邀彭强进来。后者先问候了老人,摸了摸闹闹的头,发现他在奶奶的怀里睡着了。王川和缓了态度,让烟,打火,讥讽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你是来串门的,还是来监斩的?哼,实话告诉你吧,我已经……

别,别杀呀,刀下留人。彭强急了。

你这嘴脸。呸!

哎哟,翎子鸡,乃吉祥鸟,百年不遇的一只落地凤凰,我专门来沾吉的。彭强忽然像一位对方辩友,汗漫滔滔地说,你真是傻瓜呀,古人还讲,鸡有五德,首带冠,文也;足搏距,武也;敌在前敢斗,勇也;见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信也。彭强斟酌着,又一针见血地说,你家的翎子鸡,那一身的好羽毛,可都是当年,当年大清王朝的文臣武将们一生的追求,你小子,岂能宰杀了它。

呵呵,你抽风了,在这给我演穿越剧呀?王川讥诮说,别一惊一乍的,歇着去。

顶戴花翎,那可是吉祥之物呀。

王川哑了。

哎哟,好我的兄弟呀,你家里的翎子鸡,不,那一根根顶戴花翎,今晚上都刷屏了,爆屏了,天下皆知。彭强掏出手机来,递给了王川看,怨怼地说,啧啧,粪土当年万户侯,那是气魄和境界,咱们达不到,但也不能脑残吧。这个节骨眼上,烧香磕头,也要供一根翎子鸡的羽毛,明白吗?

果然,业主们的微信群里,翎子鸡俨然成了一个璀璨明星,赢得了无数点赞。

7

涛哥,这算几眼的?

双眼花翎。

这枝呢?

哦,这个算单眼的。

昝涛攥着两个乒乓球,团在手里玩,随口敷衍着对方。三女子惊讶完,过来坐在床边,样子亲昵。三女子说,见你第一面时,我就当你是我哥,亲哥,一个妈生的。昝涛靠着墙,两腿跷在乒乓球案子上,仰看着翎子鸡,不再吱声。三女子说,涛哥,照你刚才的话,那搁在清朝年间,你可就发财了,一根翎子,呀呀,起码值一块金砖吧。昝涛轻蔑一笑,将一只球抛了出去。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冷不防,被翎子鸡啄了一嘴,又原路返回,被昝涛准确地接在了手里。昝涛跟翎子鸡对打,彼此有一种默契,看得三女子眼花缭乱。三女子说,我看过电视剧,像宰相刘罗锅、铁齿铜牙纪晓岚跟和珅他们,戴的可都是孔雀翎子,有花翎和蓝翎,你不会是在诓我吧?终于,这句话惹翻了昝涛。昝涛给三女子来了一拳,申斥说,没文化真可怕,没文化的人一张嘴,一颗粮食也打不出来。

地下车库里,有一间偌大的空房,因为里面管道密集,一直废弃着。业主委员会体恤保安们的生活,便打了报告,让出了使用权。休息室很空旷,只摆了一张床,一张乒乓球案子。平时没人敢来睡,管道里常传出一些奇怪的响声,大家说像一座古墓,越说越邪。昝涛不怯,所以钥匙就挂在他身上。晚上,从王川家出来,昝涛一手拽着闹闹,一手抱着翎子鸡,进入了地下世界。闹闹觉得很新鲜,小眼睛都亮了,几乎忘了翎子鸡,抓起一盒乒乓球就乱扔,乱踩,放肆极了。翎子鸡带了伤,很乖,乐意任人摆布。昝涛将翎子鸡搁在案子上,仔细梳理了一下羽毛,又含上一口水,“噗”的一声,喷在上头。羽毛遇见了水,潜伏在里面的色彩一瞬间渗了出来,赤橙黄绿青蓝紫,斑斓无限,活色生香。很快,昨晚上的失手,以及由此带来的巨大的经济损失,已经被昝涛扔在了爪哇岛上。一种强烈的恶作剧念头,像礁石似的,盘踞在了他的脑海中。

妈的,不就是一千元,不,应该是五千块嘛,老子看不起。昝涛认为。

闹闹吞了一只球,差点噎过去,幸亏发现得早。昝涛从他嘴里抠出来,见无大碍,便给他裤兜里塞了几个,说是送给闹闹的。但前提是安静,不许闹,帮叔叔一个忙。后来,闹闹很规矩,捧着一只雪亮的强光手电筒,对准了案子上的翎子鸡。

翎子鸡羽毛蓬松,气度优雅,像一位即将出席盛装舞会的王子。

灯光是一种衬托,昝涛在手机镜头里发现,每一根羽毛都纤毫毕现,细腻入微,在一种看不见的气流中,上下拂动,布满了韵律。昝涛采取了不同的角度,仰拍,俯拍,特写,全景,不停地指挥着闹闹,让他左右布光,呈现出翎子鸡这个主角最亮丽的一面。闹闹不明所以,却很兴奋,以为自己抱着一支冲锋枪,小嘴里“突突突”的,冲着翎子鸡扫射。先前,昝涛也从别人那里偶然风闻,说王川太不幸了,儿子今年四岁了,却不会说话,连一声爸妈都讲不出来,难怪王川一直短了精神,蔫头耷脑的。现在一瞧,昝涛知道那都是屁话,是人看人的可笑,是诋毁。昝涛边拍边问,闹闹,爽不爽?闹闹回说,方(爽)。又说,喊我一声干爹,喊干爹。闹闹愉悦地说,干,干爹。昝涛停了下来,认真盯了一番孩子,交代说,真乖,以后见了我,一定喊干爹。

也不知什么缘故,昝涛忽然仰面,哭了一声。闹闹蹒跚过来,抱住了昝涛的腿。昝涛揩了一下眼窝,收住泪水,忙关掉强光手电筒,让闹闹去玩乒乓球了。

花了半个小时,昝涛在手机里整理完照片,挑出满意的,裁剪一番,组成了一套。这还不算,昝涛又下载了一些相关资料,大多是清朝官吏的顶戴花翎,予以佐证翎子鸡身上的璀璨羽枝。将这些工作做完后,昝涛发布在了业主们的微信群里,心里涌起一股恶毒的快意。

下午时,那一帮人攻讦翎子鸡,围剿当事人王川,现在却被打了脸,一个个哑然不语。昝涛猜想,那些人正在屏幕前面羞愧不已,为草率,为莽撞,为自己跟一只鸡过不去而心生悔意。后来,昝涛又发了一段话,大意说,狄道一带产的翎子鸡的羽枝,自康熙爷开始,就是献给朝廷的贡品。因为稀罕少有,后来翎子鸡的羽枝,一般不做配饰,而是用来供奉。这种羽枝是一种传说中的吉祥物,求风得风,求雨得雨,不是宰相加身,便是元帅在手,自然是千金难购了。——这话刚发送出去,昝涛便收获了密集的点赞、鲜花和掌声,像泄洪槽中的鱼群,噼里啪啦的。昝涛互动起来,慨然问大家:

约不约?

昝涛坐在床上,忘了闹闹的存在,不停地释疑解惑,应答各方。翎子鸡站在案子上,脚下是一堆米粒,不用问,又是昝涛带来的夜宵,蛋炒饭。昝涛摸了一根烟,叼在嘴角。忽然,一根火喂了过来。昝涛抬头,见三女子站在面前。昝涛申斥说,你真像个鬼,脚上都没声音,妈的。三女子说,我在C栋那里蹲坑,腿蹲麻了,知道你在这里,便来跟哥说说话。三女子头发湿漉漉的,雨还在下。昝涛交代说,别让那个女神经给迷住,哥吃过女人的亏,女人跟你好了就好,一旦翻下脸,你身上就要着火的。三女子一笑,牙花子猩红,注意力迅速集中在了翎子鸡的身上。昝涛攥着乒乓球,团在手里玩,恼恨三女子的到来,打扰了自己,却也不愿彼此搞僵。后者问这问那,昝涛也大方,讲解了一番翎子鸡的神奇之处。昝涛挤兑说,你嘴里一颗粮食也打不出来,读书少,见识更浅,电视剧那是哄人的,真正的和珅跟刘罗锅他们,戴的就是翎子鸡的羽枝,剩下的大臣们,当然是不值钱的孔雀毛了。哦,三女子沉吟着,有些被点化的感觉,知道自己补了一课,上了一个新台阶。三女子嬉笑说,哥,难怪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记得你说过,你以前在狄道一带当兵,你见过大世面呀。这句话,让昝涛蓦地警觉了起来,呵斥说,谁说我在狄道当过兵?妈的,你不能乱喷,小心我拔了你的牙。三女子不服,继续说,你忘了吗,端午节那天,我刚来没多久,咱俩在一起喝酒,你说了你的过去,还有当兵什么的。

闭嘴。昝涛捏碎了一只球,掷在对方脸上,说,我那是吹牛。

嗯,怪我,我以为是真的。

昝涛和缓了语气,心里却通了电,亮起了一盏红灯。昝涛安慰说,酒是不要脸的水,男人喝上那种水,吹牛都不用打底稿,我没当过兵,我一直在打工。

三女子也说,酒真的不要脸,那天我也醉了。

哦,醉了也好,醉了什么难肠事都忘了,可以不伤心。昝涛扔出了乒乓球,跟翎子鸡对打起来。三女子发现,翎子鸡其实是一个倔强的家伙,渐渐地被撩拨了起来,头上的冠子充了血,像一块红布。昝涛又说,不过吧,男人不喝酒,真对不起裆里的半斤肉。

这句话刺激。三女子失笑说,你说过这个,那天我送你回家时。

呀,你送我回家?

三女子诚恳地点点头,说,对呀,去了你的出租屋,后半夜时。

翎子鸡又啄过来一只球,昝涛没接,三女子却抢先抓在了手里。昝涛逼到了对方跟前,犹疑着,似乎在拿什么主意。猩红的牙花子一直暴露着,很恶心。三女子笑不拢,嘴里嵌着一颗大虎牙。昝涛顿了顿,说,改天请你去家里,你嫂子茶饭好。

那天没见嫂子,你说,你说嫂子很漂亮。三女子将球递给对方,昝涛仍没接。

我吹牛,她长得及格吧,马马虎虎。昝涛的目光开始松懈,从三女子的脖颈上解开,落了下来。昝涛发现,这个声若细丝的伙伴,胳膊上的肌肉,居然像一盘粗麻绳,绞结起来,像个肉墩子似的。昝涛说,你去干活吧,小心那个女神经吃了你。

嗯,那我撤了,吃夜宵了再找你。三女子说。

恰此时,案子上的翎子鸡,突地抖擞起来,尾羽泼剌剌乱颤。仿佛一把大扇子,慢慢打开了,将一幅奇异的画卷,呈现于眼前。翎子鸡带着一种赢了球的亢奋,脖子伸张,等着挂金牌。昝涛再次惊住了,因为每一根羽枝都那么生动,那么细腻。尤其是,羽扇上绣出的那一只只翎眼,沉静,宽阔,温润如玉。昝涛瞄了一眼三女子,便心生一计,“扑通”跪了下去,寻找着时机。三女子狐疑时,却见昝涛念念有词,行礼如仪,咚咚咚,连磕了三记响头。后来,三女子终于听清了,昝涛也没什么新花样,舌头一直在拌蒜,念叨说:

天灵灵,地灵灵……

此刻,三女子露出了破绽,脖子伸了过来,命门大开。

昝涛伺机,嘴里却继续念,天灵灵,地……

门开了,一股冷风打过来,昝涛的屁股一紧。昝涛弓起身子,从裆下看见,原来是业主闵红率着一群人闯了进来。这些人男女参半,并非都是下午参与围攻的,更多的是新面孔,集团公司的大小头脑、部门负责人等。昝涛觑见,闵红的脸上开了花,打了鸡血似的。但昝涛并没收起屁股,而是继续匍匐下来,接着装神弄鬼。刚刚开始下的一盘棋,被无辜惊扰了,昝涛不免郁闷。闵红喊说,昝涛,你约大家,大家立马都来了,你现在吩咐就是了。一时间,人群分散,包抄了过去,对着翎子鸡乱拍一气。

案子上,翎子鸡显然受了惊吓,一把敞开的“扇子”,此刻渐渐合上了,拢成了一团。三女子压根儿没走。三女子发现,翎子鸡殷红的冠子褪了色,先是粉红,最终完全失血,变成了一片煞白。三女子觉得,拍翎子鸡的确没意思,但手机另有使命,所以一直掂在手里。翎子鸡将脖颈缩了回去,那一块煞白的冠子,也掩在了羽毛之中。三女子摸了摸翎子鸡,握拳那么大,剩下的都很虚幻,像摸到了一团烟雾。比如三块半一包的红兰州,昝涛平时爱抽的那种纸烟,那种喷出来的淡雾。一念至此,三女子倦怠一笑。这个笑,大抵有两个特征。其一,牙齿上带血,似乎常年不晒日光,缺乏点什么;其二,表情松弛了下来,一松弛,便带有了厌倦感。昝涛瞥见了三女子的异常,心里了然,但在这样的场合,昝涛不便发作。突然,闵红“扑通”跪地,膝行了几步,趴在昝涛的屁股后边。闵红催喊:

小昝,你带大家拜一拜,快呀。

这……

闵红变色说,你瞌睡装死呀,除了升官发财,人生夫复何求。

快呀,快拜呀。业主们纷纷附和。

昝涛迟疑了一下,业主们的话,既有渴求,也带着毋庸置疑的口气。昝涛忙磕起头来,将脑袋撞在水泥地上,“咚咚咚”的。闵红是个胖人,边磕,边大喘气,“呼哧呼哧”的,像乡下的风箱一般。刚才拍照的那些人,此刻都规矩了,生怕漏掉了这个机会,这个千载难逢的鸿运。大家首尾相衔,密密麻麻地趴了一地,随着昝涛的动作而起伏,好像一排排人浪,波过去,又荡了回来。叩拜声不绝于耳,有几个人的额头磕破了,渗出血来。三女子不为所动,倚在旁边,被眼前这滑稽的一幕吸引了,失笑着,忍着。闵红提醒说,小昝,不说点啥吗?应该说点,不然翎子鸡升了天,拿什么给玉皇大帝汇报?昝涛说,那当然。于是,昝涛又开始念叨天灵灵、地灵灵了。

桌案上,那一只翎子鸡埋着头,蓬松一团。像一尊瓷器那般,羞涩和安静。

王川杀来了。王川奔了进来,见到眼前的情景后,一个急刹车。彭强跟在后边,躲闪不及,撞在了一起。彭强手里的一瓶酒掉了,摔碎在地上,酒气四溢。幸亏抢救及时,另一瓶幸免,被彭强接住了。酒是茅台,王川存了多年,今晚上心情大悦,又听了彭强的一番鼓噪,便决定消灭了它。王川不愿吃独食,心里感激小区的保安昝涛,便连夜找了过来。不承想,却置身于一场闹剧中。昝涛抬看了一眼,慌忙起身。王川怒目金刚,冲上去就掀翻了乒乓球案子。翎子鸡扇了下翅膀,落在了角落里,毫发无损。王川斥道:

呵呵,妖魔当道,脑子进水了你们。

闵红和一群人簌簌起身,既没有甩打想象中的马蹄袖,也没喊“嗻”,一个个面红耳赤,尴尬极了。王川哀告说,诸位够狠的,你们变着法子,将王某人置于不义之地。又说,刚才的这一幕,如果被人爆料的话,绝对是一桩轰动性的丑闻,你,我,我们大家,碰了高压线,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昝涛如芒刺在背,慢慢踅到了门口,打算负谴而逃。这一刹,昝涛却不经意地发现,三女子不见了。

这个异常,让昝涛一下子慌了神。

王川继续说,诸位,今天的这个闹剧,请大家烂在肚子里吧,泄露出去,对谁也没好处,我保证。王川蹒跚过来,拽住了昝涛的手。王川说,昝涛都认识吧,问问他,他可以做证,这翎子鸡是我妈带来的,今天是我生日,本该下酒的,没想到成了大家伙的玩具,这么折腾你们,我真的抱歉,对不住了。昝涛从昏蒙中醒转了。王川的这个介绍,让昝涛不免骄矜。昝涛作为幕后导演,明白自己暂时脱逃了,与闹剧无涉。王川从彭强手里拿来茅台,塞给了昝涛。不用问,这分明是一种奖赏。岂料,闵红带来的一干人,依然意犹未尽,执迷于翎子鸡带来的快感中,不肯舍离。闵红说:

咄咄怪事,这么大的中国,难道容不下一只翎子鸡吗?

王川说,不折腾了,散了吧。

彭强却嘶喊说,别杀,一定放生。

这时,闵红晴朗地说,王川呀,你也别多心。其实吧,下午大家开会,并非冲着翎子鸡来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给咱的小区,营造出一种文化,一种宽松的氛围。闵红人胖,话却简练。又说,我是女人,女人都爱翎子鸡身上的这种羽毛,再说它那么一叫,我就知道自己的魂还在,明早还能穿上了鞋子,还活在宝贵的人世间。

在下附议。彭强道。

闵红决然地说,喏,这么宽敞的房间,足够翎子鸡撒欢了,我建议……昝涛足够机灵了。昝涛跑过去,“咯咯咯”一叫,揽起了翎子鸡。昝涛当众说,有我在,我会把它伺候好的。昝涛居然亲了一下翎子鸡,满嘴虚无,却牙齿很硬地说,每天早上,我会让它开唱,给你们报时,降下一声声福音的。

对对对,的确是福音。闵红和大家啧啧称是。

王川逡巡了一眼偌大的空间,蓦地想起了儿子。在王川的眼中,这里将成为一座乐园,闹闹的乐园。

8

人不留客,天留客。在昝涛看来,这谚语等于一句屁话。

彭强的舌头肿了,醉眼迷离,举止也慢慢嚣张起来,全然没了先前的拘谨。昝涛知道,这小区的业主们,大多是部门的负责人,头上压着几座山,对下面又没权,过惯了谨小慎微的日子。此刻,彭强的张牙舞爪,醉话连篇,倒也在昝涛的意料之中。让他放肆一下吧,又少不了我一两肉,昝涛安慰自己。一瓶茅台,很快见了底。彭强分完了,还眯起眼,对着瓶口瞄了瞄,控出了最后一滴。彭强咂在舌头上,埋怨说,好酒不经喝,好日子不经活,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啊。昝涛举杯,跟彭强碰完,顺便揉烂了手里的纸杯。

兄弟,谢了!

昝涛见对方抱拳,忙还礼,说,瞧你,又不是我的茅台,客气啦。

哦,王川那小子,不值一提,不在咱的桌面上。彭强捏起一粒花生米,丢在嘴里,慨然说,与君一席谈,我觉得好有一比呀。

心里着急,却不能逐客。昝涛耐下性子问,说说看。

你我二人,跟当年的刘备曹操,他两个夜饮一般。彭强脸上放光,又说,天下才华共三斗,咱俩各自一斗,剩下的,让王川他们窝里斗去吧,不稀罕。兄弟,你愿当谁?

昝涛的表情,灰烬似的。昝涛说,我谁也不当。

你曹操吧,我做刘备。

昝涛也有点薄醉,拍了桌子,说,曹操是奸贼,你少扣帽子。

呵呵,彭强激动起来,啜了酒,喋喋地说,想当年,刘备不过是卖草鞋的,曹操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太监的养子,然使君与操,一向身怀鸿鹄之志。

话匣子一打开,彭强便刹不住车了。昝涛起身,瞥见翎子鸡探了探头,脖颈像一枚问号。昝涛知道,时间不早了。昝涛弄了一杯水,搁在翎子鸡跟前,想请它润润嗓子。脚步一响,翎子鸡羞涩了,将鼻脸埋在了羽毛当中,又变成了一尊安静的瓷器。昝涛微醺,哈欠四起,觉得翎子鸡比彭强稳重多了,遂坐一旁,慢慢观察。晚间,闵红带着一群人走干净了。王川待了一根烟的工夫,也拽着彭强撤了。不承想,彭强杀了个回马枪,带了一些干果和花生米,闪身进来。彭强浑身湿透了,谄笑说,长夜漫漫,独乐乐,不如咱哥儿俩一块儿乐。昝涛打开了茅台,知道这家伙一定另有他图。

果然,彭强讲完了三国,决意自己做曹操,让昝涛出任刘备。彭强絮叨着,喝掉了最后一滴,咂巴说,酱香型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呀。昝涛过来,扶他出门。蓦地,彭强却猿臂一舒,一揖到底,喊了声,玄德贤弟。入戏太深了,不要脸的水搞的鬼,昝涛带着轻蔑,手下使了劲。彭强的脚却扎了根,从昝涛的胳膊下,滑了出去。末了,彭强才亮出了底牌。彭强说,玄德贤弟,愚兄想求一根羽毛,翎子鸡的。瞬时,目光指向了角落。妈的,昝涛强压怒火,并无二话,直接冲了过去,拔下了一根羽枝。

彭强举在手上,嘴巴吹气,见羽枝猎猎拂动,色彩烁闪。

彭强快哭了,念叨说,双眼的,居然是双眼的顶戴花翎哟。昝涛开大了门,一股冷风吹来,表情骤紧。昝涛频频做出送客的手势,但彭强顽固,不肯罢休。僵持了一段,彭强将羽枝插在脖领子内,整理了一番。不待昝涛再次逐客,彭强突然疾步趋前,立定,“啪啪啪”,甩打了一下左右袖口,“扑通”跪地。彭强深伏下去,叩头不止,朗声说:

臣隆科多,叩见陛下。

昝涛失笑死了,但忍着,没发作。

微臣和珅,叩见吾皇陛下。又说。

无语。

顿了顿,彭强哽咽地说,儿臣胤禛,叩见父皇陛下,恭祝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昝涛回说,平身吧。昝涛快憋不住了,俯下身去,款款搀住了彭强的胳臂。昝涛送他出去,到了地下车库的坡道上,叮嘱说,雨太大了,小心别淋着。彭强弓着腰,不敢抬头,一根翎子尚在头顶上战栗,小丑一般。临别前,彭强居然泪下如雨,哀告说,父皇早些安歇吧,龙体金贵,大清的江山社稷还指靠着……

走吧,彭副主任。

昝涛催喊。

嗻,彭强最后说,皇阿玛,儿臣这就告退了。

地下车库里空空荡荡,仿若一座寂灭的古墓。坡道上的一盏灯光扑过来,煞是荒凉。昝涛看见,自己如一根细长的杆子,挂在墙上,孤单极了。这一瞬,昝涛终于爆发了。昝涛摸了摸皮带,拔出来一把改锥,冲上前去,在一辆车身上乱劈。牧马人,幽深的烤漆上,映现出了昝涛的嘴脸。昝涛痛恨自己,不想看见这张脸,因为恐惧,也缘于绝望。这么多年了,昝涛一直在逃避这张脸,但它却如影随形,像一句锁定了自己的咒语。上一次,昝涛也这么干过,但这张脸安全无虞,此刻又浮现了出来,逼视着他。现在,昝涛戳破了自己的眼睛,剜了鼻子和嘴,将整个脸颊也划破了,划花了,一塌糊涂的。愤怒过后,昝涛看见牧马人已经面目皆非。但昝涛顾不了许多了,下面的事更为紧迫。

雨水淅沥。尤其在路灯下,雨丝若一张绵密的网,让夜色下沉了几分。

时间差不多了,昝涛踅出车库,走进小区的中央水景一带时,感觉怀里的翎子鸡动了动。昝涛摘下雨帽,掏出翎子鸡,两手架住了它的翅根。这一瞬,昝涛有些伤感。它那么小,那么无足轻重的,却长了一身虚张声势的羽毛,一副让人惊魂的破嗓子。昝涛思忖,自己应该属鸡,属翎子鸡,不该在城里鬼混,山乡僻壤,才是能活命的地方。昝涛立意已决,等办完这件事后,立刻消失,越快越好。

翎子鸡簌簌一番,探出了殷红的冠子,抖擞着。两粒眼珠,仿佛刚划着的火柴。

四下阒寂,业主们沉浸在酷暑之后,一场清凉的梦境里。昝涛抬望着,一股血涌上了头顶。昝涛一时激愤,心说,你就死命地喊吧,把狗日的们都喊醒,把全天下的玻璃喊碎,把天老爷也喊破。果真,翎子鸡抻了一下脖颈子,一口啄破了夜幕。

那一声鸣叫,立时变成了一片发光的瓦,扔上了天。

昝涛抱着翎子鸡,在小区里兜来转去,更夫一般。昝涛得意极了,觉得打鸣的不是翎子鸡,却是自己。一片瓦刚刚消失,另一片又从怀里扔出,腾跃而上,飘在了铅云之下。翎子鸡像一座砖窑,一个制瓦匠,左扔一片,右扔一片。慢慢地,天空被擦亮了,一点一点地,透出了一线曙色。昝涛望了许久,脖子也酸了。昝涛开始觉得,天空其实就是一座佛龛,用瓦片砌成的。佛龛上坐着一尊神,人做什么,天老爷都能看见。

这个想法,让昝涛暗吃一惊。

但一切都为时已晚。昝涛抱着翎子鸡,刚转悠到了C栋时,三女子从拐角里闪了出来。三女子说,涛哥,你没醉吧,我看见你抱着翎子鸡,转悠了好几圈了。昝涛沉吟一下,将翎子鸡塞在对方手里,说,你一直盯着我,没蹲坑呀?三女子接住翎子鸡,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趁此时,昝涛摸出了电击枪,打开了按钮。电击头杵在三女子身上时,“毕剥”一下,一道蛇形的蓝光,喷了出来。昝涛忙让出一步。三女子瘫软在地后,昝涛顺势接住了翎子鸡,用袖子揩了揩羽毛,擦净了雨水。

三女子从昏迷中睁开眼,发现自己被铐在了管道上,动弹不得。

铐子是金属的,叮当作响。好似身上的电流还在,三女子挣了几下,又跌倒了。视野中,昝涛正在收拾行李包,两双鞋,几件外套,东西并不多。翎子鸡站在地上,一脸无辜,转瞬又打了一下鸣。此刻的声音,却不像发光的瓦,更多的像是一种乞食。翎子鸡瘸着腿,跳了几跳,够不着乒乓球案子上的米粒,不免灰败。也许,恰是翎子鸡的打鸣,替三女子叫了魂,他慢悠悠地醒来了。三女子凄厉一笑,说,涛哥,我胸膛上有一个蓝印,电击枪把肉都打焦了。昝涛从床下拽出一个箱子,很沉,里头都是他的存货。三女子说,小时候,我去县城的肉店买肉,老看见猪肉上有蓝印,人们说是卫生章,骗人的话,一定跟我一样,被电击枪撂倒的。东西太琐碎,收拾起来费时间,但昝涛不怕麻烦,仍旧打开了箱子。一套工具,显得很旧,改锥,扳手,防滑手套,另有一把匕首。三女子在絮叨,昝涛并不接话。三女子咧嘴,牙花子猩红,又说,涛哥,铐子太紧了,我疼,你邮购的肯定是劣质品,求你了。昝涛攥着一把剪子,拿出几张证件,包括一张身份证,逐一铰烂了,扔在了三女子脚下。后者说,涛哥,我一直拿你当亲哥看,你罩着我,我刚到保安公司,还是你亲自点我的将,来这个小区的。昝涛不听,出去了一下,回来时,手里举着一只瓶子。昝涛将液体洒在了三女子周围,这才消停下来。三女子骇然说:

汽油,这是汽油呀。

昝涛方说,我恶心你的嗓子,二尾子。插一根翎子鸡毛,你就是个太监。

哦,你要把我灭口?

昝涛摸出一支烟,衔在嘴角,手里捏着打火机。昝涛说,妈的,你有两件事犯了我的忌,我现在治治你的“病”。越挣扎,铐子越紧。三女子知道没了希望,索性强硬起来。昝涛说,蹲坑,你老对我说蹲坑,这是什么意思?昝涛彻底翻了脸。

呵呵,你终于怕了,魏虎子,你也有怕的时候?三女子昂扬起来,喷笑说,魏虎子,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蹲坑守着你,就等今天了。魏虎子这个名字,像一块烙铁,昝涛骤然紧张。其实,昝涛知道“蹲坑”二字,专业术语,电视剧上经常演,但它第一次从三女子的嘴里冒出时,他就警觉了。翎子鸡低头啄食,寸进而来,一团虚幻的羽毛,令昝涛有些发虚。真的,人的一生,跟这团羽毛没什么两样,到头来还是虚活一场。昝涛踢了鸡一脚,沮丧地说,给这禽兽磕头,当先人一样拜,这前半夜的一场闹剧,是我故意搅局的,我就想试探一下你。三女子回说,晚了,魏虎子,你的相片我已经发了出去,看见的人,都确信是你魏虎子,我追凶追了这些年,终于……“啪”的一声,打火机响了一下,没火苗。昝涛在膝盖上擦了擦齿轮,又打了一下,照旧。这样的异常,令昝涛很沮丧。昝涛说,那你说说看,你从哪一天认出我的?三女子说,喝酒的那天。咦,那天我没醉,我从来就不会醉,因为那天我出了老千,喝下去的是水。昝涛自负,又说,那天我也在试探你,我才诈醉的。翎子鸡开了窍,先是跳上了凳子,攒了攒力气,而后一挫身子,飞到了乒乓球案子上。三女子回说,我送你回出租屋,就想看看你的真相,结果不错,第一,你没老婆,也没家,你其实一直孤家寡人;第二,你每天吃的都是蛋炒饭,说是嫂子做的,那是骗人的话,你是在同一家饭馆订的。昝涛哼了一声,问,这能说明啥?三女子说,这说明你就是那个凶犯,潜逃了多年,隐姓埋名,过着暗无天日的苦光阴。案子上散落着一些米粒,翎子鸡得偿所愿,羽毛霎时松开了,开始饕餮。昝涛厌倦地说,今天吧,我真的有一种轻松,我解放了,心里的磨盘打碎了,不折磨我了。昝涛打了一下火机,忽地跳出来一根火苗,在指尖上摇曳着。昝涛说,你究竟是谁?警察,还是线人?三女子顿了顿,哽咽说:

魏虎子,我姐没死。

说啥?

我姐没死,但跟死了一个样,她瘫痪了,也毁容了。

昝涛怔了怔,火灭了。昝涛突然大吼一声,扑了过去,在三女子的嘴巴上来了一拳。血喷了出来,三女子的牙花子不见了。昝涛苦楚地说,妈的,我辛苦逃了这么久,心血快熬干了,就怕警察抓了我,让我吃枪子。原来,原来她根本就没死,还活着。

三女子说,我姐也看了你的相片,认出是你,昨晚上打电话报了案。

那,那你是改琴的……

弟弟,亲的。

你也撒了谎,说你媳妇跟婆婆吵架?

咱俩半斤八两。

昝涛抱住了脸,知道自己面色煞白。昝涛说,我想起来了,当时你姐跟着我时,你还在乡里上学,难怪我没见过你,你跟你姐不像,尤其是说话。

三女子回说,我挑破了喉咙,我故意的,我怕被你听出九莲县的口音。

挑破的?

嗯,你毁了我姐,也毁了我。略带疲倦,三女子哀声说,我姐出事后,我也就没上学,放弃了高考。这几年,我一直在追凶,天老爷开眼,让我顺藤摸瓜来到这。

昝涛长叹一下,你说得对,报应吧。

魏虎子,你现在去自首,也还不迟。这一瞬,三女子瞥见了管道上的一个断口。废弃的管道,像一张纷乱的草稿。又说,你老婆还没改嫁,你儿子也长大了,明年上初一。

闭嘴。昝涛咆哮说,不许提他们,不许,你没资格提他们。

与此同时,打火机,着了。

9

论文的题目是“公共危机管理初探”。

电脑开着,半包烟没了,一沓资料翻遍后,竟毫无头绪。王川枯坐良久,仔细回忆大姐的要求,先前那种独自受宠的感觉,现在被冷寂代替了。阳台大开,一种浸入骨髓的夜凉,让王川像被一根针扎着那般清醒。从地下车库回来,家人都去睡了,王川余勇未消,便想抓紧修改完论文,早点交了差,善始善终。在这个节骨眼上,大姐的一句枕边话,胜过一切。什么竞聘报名、演讲、民主测评等等的,在王川的意念里,都抵不上这一篇文章。那么问题来了。王川最讨厌这句嚣张的话,但眼下,的确是问题来了。

修改,全面拉低智商,偶有破绽,埋下败笔,总之要往平庸里写,往“坏”里写。这是大姐的核心“懿旨”。王川的头都大了,肿了几圈。“坏”,也得是一种水平,不显山,不露水,万人如海一身藏。恰好,王川想起了一个朋友。朋友搞诗歌,也写小说,定期开一些乌烟瘴气的朗诵会,还时常出现在本城报纸的文化版上,人模狗样的。朋友的粉丝也多,据说全部赶过去的话,三天之内,可以拾光新疆境内的棉花。王川不耻下问,拨了电话,将眼前的困境与诉求,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言毕,王川释然了许多,觉得立等可取。

孰料,朋友愕然,反问说,这是一个思想无能的时代,谁都在打草稿,谁也无法定稿,千万别以为你写的那些病句如何优秀,拉倒吧。王川一头雾水,觉得迎面碰见了一条鬣狗,满口血腥。朋友又说,恭喜你,成了落地的小凤凰,终于知道了平庸,开始低于尘埃,他妈的尘埃。王川耐着性子,介绍了论文的概要。王川启发说,初探,初探就是允许犯错,允许粘贴复制,允许大而空吧?这时,朋友方说:

睁开狗眼吧,真实比虚构还离奇。

王川点了烟,又请教说,别那么哲学,我就是一个捉刀小吏,应付差事罢了。

唉,一个时代的坏掉,就是从文风开始的。

霎时,王川怒了。王川说,姓叶的,你能不能讲点人话,半夜三更的,你念什么咒呀?朋友姓叶,叶舟的叶。

呵呵一笑,朋友变兽为人,开始讲人话了。原来,朋友签了一部电视剧,仿《琅琊榜》的,剧组已经扎营在外景地了,却突然生变。王川蓦地有了快意,欲问其详。女一号是香港的,身价不菲,有夫之妇,却一枝红杏摸出墙,在半年前被逐出了豪门,绯闻持续发酵,占据了各大头条。这一瞬,楼下传来了翎子鸡的打鸣,不像前夜那么齐整,却显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朋友又介绍,开机在即,女一号却发难,将剧本扔在了朋友的脸上。绯闻让她炙手可热,红得像一只刚出笼的大虾,质问编剧说,我男朋友呢,他走了七年,七年之后又杀回来了,你得告诉我,因果何在?朋友回说,这是唐朝的戏,在大唐年间走丢了七年,难道不正常呀。王川兴奋了,一边耳食着长安城内的故事,一边捕捉着翎子鸡的动静。打鸣声零散,游走东西,既不发光,也不悦耳,仿佛一堵塌下去的墙,沉闷无比。女一号执拗,一问到底,说链条断了,没了这七年的铺垫,无论如何也演不下去的。朋友也不是吃素的,针尖对麦芒,整个剧组便撂荒了几天。朋友对王川抱怨说,什么鸡巴逻辑,狗屁,这个江湖乱道的自媒体时代,脸上写满了“平庸”两个字,不值得细究。那你咋办?王川劝慰。朋友哀叹说,从了,乖乖认吧,否则就要换枪手来写,老子还惦记着那一笔银子呢,钱的话,谁都能听懂。王川觉得,这才是一句打粮食的话。拎着手机,王川站在了阳台上。雨丝绵密,夜凉如水。视野中,昝涛抱着翎子鸡,正在小区里兜圈子。昝涛湿塌塌的背影,让王川想起了古代卖唱的人。今夜无人入眠,一想到跟朋友一样,都要夤夜伏案,王川便不再孤单。挂线时,王川问:

正在写呀?

没。

咋了,没灵感?

便秘一样,写不出来。

后来,王川坐在马桶上出恭,一边看报,一边咂摸着朋友的这个比喻。王川退而求其次,不敢跟朋友比,但写了那么多年的材料,一点就通。没错,写作就是便秘,而没有灵感的写作,则是长期的便秘患者,痛苦自知。报纸很旧,几年前的,上面污垢斑斑,一股鸡屎的味道。装翎子鸡的纸箱子,母亲没舍得扔,搁在卫生间里。目光过处,一篇法治类的通讯,忽然吸引住了王川。这是一份地级报纸,文章描述的是九莲县,毗邻王川的老家狄道,一山之隔。让王川失望的是,这篇短文竟是连载之五,掐头去尾,不成全貌。可即便这样,王川仍读得津津有味。故事大意说:

……由于魏虎子为人热情周到,人脉广泛,自此之后他的水泥预制板场生意兴隆,财源滚滚,魏虎子也成了九莲县家喻户晓的致富能手。此时,财富的累积和轻而易举获得的声望,并没有让魏虎子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相反的是,他忘记了家庭的温暖、妻子的贤惠和儿子的仰望,腐化堕落将他逼上了另一条不归路。面对蔡改琴这个来自乡下的第三者的无理取闹,魏虎子一时间陷入了两难,他既不想离婚,抛家毁业,做一个九莲县城里千夫所指的当代陈世美,但又始终贪恋蔡改琴青春貌美的肉体,不肯痛下决心斩断跟她的非法私情。蔡改琴的虚荣与不劳而获的念头也一步步地害了她自己,让她陷入到了更深的情感泥潭,以致万劫不复。

终于,一个邪恶的计划像毒蘑菇一样,在魏虎子的脑海里生根发芽了。案发那天,就在蔡改琴再一次闯进魏虎子的办公室,一番打砸和哭闹之后,魏虎子约她在一处建筑工地里见面。魏虎子是搞建筑材料的,熟悉九莲县的每一处工地。傍晚时分,夕阳张着血盆大口,一切都预示着不祥,但无辜而善良的蔡改琴仍旧如约而来,跟魏虎子站在楼顶见了面,双方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那一刻魏虎子的内心一定后悔极了,眼前浮现出了妻儿殷切的面容,如果他天良犹在止步于此,悲惨的结局将会重新改写。但是出乎所有善良人们的愿望,气急败坏的魏虎子伸出了他罪恶的黑手,将一个青春绽放的女孩,一只迷途的羔羊,一把搡下了楼顶,推向了无底的深渊。魏虎子在他开始潜逃时最后凝望了一眼这个曾经深爱过的女孩,但事与愿违的是蔡改琴已经被楼下丛生的钢筋刺透了,好像一串快要融化了的冰糖葫芦,沾满了夕阳的味道。令魏虎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幕恰巧被工地的值班人员目睹了,这个双手沾满了鲜血的家伙刚一离开,九莲县公安指挥中心的110电话就响起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找到了,痛快。王川喊。

翟芳在叩门,不悦地问,神经呀,找见啥了?

坏的,平庸的,总之是一篇标准的范文。马桶响了,王川料理完卫生,感喟说,这狗日的说得对,文风一坏,什么都会变质的。

快把闹闹带出来,别凉着了。

王川头皮发麻,儿子咋了?闹闹怎么了呀?

翟芳“哇”的一声,栽倒在了王川的怀里。王川发现,家里的大门敞开着,闹闹的鞋子和衣服也不见了。母亲原本和孙子睡在一起,眯眯瞪瞪地醒来,问了她几遍,耳朵真背了。

这一刻,闹闹却像个玩具,懵懂着,走进地下车库,趴在房门上,看见昝涛说:

你戳到我的疼处了。

可你也轻松了,不再人不人,鬼不鬼的。

倒也是。

三女子说,魏虎子,你犯的事,归法律说了算,我管不了。但我再喊你一声哥,求你自首前,先去见我姐一面,道个歉,说个对不起。三女子慢慢哭了,又说,昨晚上确认是你后,我姐当场就昏厥了,可能也活不上几天了。

昝涛渐渐松开了手,打火机灭了。昝涛说,我去,我给改琴下跪,我谢罪。

天杀的,难以置信的一幕发生了。闹闹拐了进来,慢腾腾地站在乒乓球案子边。一片刺鼻的液体,汪在地上,环绕着孩子。三女子惊骇万分,出去,快出去呀,连喊了几声。尖细的嗓音吓着了闹闹,一委屈,眼泪都快出来了。昝涛大怒,骂说,他妈的闭嘴,别吓着了娃娃。三女子不肯,又催喊,快跑,快跑呀。边说,三女子边顺着管道上的断口,想解脱自己。不承想,昝涛蹲了下去,搂住了闹闹。

闹闹认识昝涛,咧嘴笑,结巴地说,翎,翎子,子鸡。

不对,跟我念。昝涛一手搂住孩子,一手将翎子鸡拽过来。先前还很虚幻的羽毛,此刻收束在了一起,乖得像一只宠物。昝涛整理了一下表情,笑颜说,小哑巴,你可把王川两口子害苦了。今天,干爹得让你好好说话,像个人那样说话。跟我念,翎子鸡。

翎,子子,翎子鸡鸡。

昝涛不悦,妈的,把舌头捋直了,说翎子鸡。

鸡,子鸡。

哎哟,昝涛一时灰败,抱怨说,你跟我儿子一样,你们都是先人转世来的,索要上一辈子欠你们的债。王川的小祖宗,跟我念,翎子鸡。

翎子,鸡翎子。闹闹面色畏惧。

昝涛登时发怒了,一把扼住了翎子鸡的脖颈,举在闹闹眼前。昝涛说,小东西,你连这个玩意儿都说不清楚,长大了,你能干啥?一团虚幻的羽毛忽地奓开了,羸弱的肉体瑟瑟不已。翎子鸡越挣扎,闹闹越怕,“哇”地哭出了声。哭声再次激怒了昝涛。昝涛二话不讲,猛地一把,掰断了翎子鸡的脖子,随手扔在了一边。三女子快解脱了。昝涛的举动,充满了极度的危险,让他不敢弄出动静来,因为打火机还在昝涛手上。

昝涛搂住闹闹,眼泪敷在面颊上,抽泣起来。昝涛哀求说,不喊翎子鸡了,那你喊一声,喊一声魏虎子吧。

魏虎子。闹闹说。

哎,我就是。昝涛欣喜了。昝涛又说,叫我的魂,再喊一声魏虎子。

魏虎子。

昝涛又换了花样,说,喊我一声爹。喊爹!

爹。

终于,昝涛绷不住了,双膝跪地,稀里哗啦地哭了出来。边哭,昝涛边举起了打火机,一根火苗喷了出来。昝涛说,我回不了家,我没资格,我也没脸见我的儿子,我交代不了。身后,三女子解脱了,但铐子仍扣在手腕上。三女子摸了过来,双臂一箍,猛地锁住了昝涛的脖子,将昝涛扳倒在地。意外发生了,打火机掉在地上,“噗”的一声,液体“站”了起来。

快跑呀,闹闹快跑。三女子催喊。

闹闹转身跑了,却又回过头来,抓起翎子鸡的尸体,消失在了门口。——迎面,王川和一群业主们冲了过来,一人带着一只灭火器。好在地下车库里,有足够的灭火器。

10

这年秋天,闹闹开始上幼儿园了,燕子班。

七点半,翟芳系完了闹闹的衣服扣子,拉住小手,准备下楼去送。王川没抬屁股,坐在沙发上眯眼笑着,一脸阴谋。翟芳催促说,王大处长,今天开学第一天,爸妈都应该去送的,你可别偷懒呀。翟芳瞥了一圈,又问,奶奶呢,奶奶也答应送的。哦,天不亮,妈就去了濬源寺,说要去供三炷香,一炷给闹闹,保佑他多多说话,另一炷给魏虎子,王川答。翟芳截住话头,给他干吗?王川却说,妈一直记得他的那一碗蛋炒饭,今天开庭审他,妈是菩萨嘛。翟芳展颜说,那第三炷呢?

王川忽地站了起来,将一只宽大的盒子,搁在了茶几上。王川神秘地说,呵呵,我送儿子一个礼物,打开看看吧。

全家人拢了过来,三两下,解开了绳带。闹闹慢慢揭开了盒盖,登时怔住了。闹闹喜悦极了,脱口说:

翎子鸡!

鲜艳,蓬松,翘首而立。几枝尾羽抽枝散叶,绽放开来,像一袭优美的晚礼服。

这第三炷嘛,我猜,一定是超度它的,王川说。闹闹用指尖碰了碰,翎子鸡既不动弹,也不给他打招呼。王川没给儿子解释什么叫标本。儿子还小,将来长大了,一定会理解的。翟芳激动起来,亲了儿子。王川笃定地说:

闹闹,你以后喊它的小名。

儿子张看着。

嗯,就叫它静静吧,安静的静。王川悄然拉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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