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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摩擦取火

陈仓[1]

1

凡事需要上天来证明的,那基本就是谎言。

2

整整五年了,这是陈元第一次迈出大铁门。

陈元出门后,听到身后“吱咛”一声再“哐当”一声,已经走出十米开外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猛一回头,目光碰到大铁门的时候,像碰到一块冰一样打了一个激灵。

在里边的五年时间,他无数次地想象过大铁门一开再一关的声音。他曾经想让提前出去的狱友告诉他那大铁门一开一关究竟是什么感觉。有一次,陈元跟第二天就要出去的大胡子说了自己的想法,谁料想,被大胡子给骂了个狗血喷头。大胡子把拳头顶到陈元的鼻梁上,说,你什么意思?陈元说,没什么意思啊。大胡子说,你是在咒我吗?陈元说,怎么会呢?我就是想知道大铁门一开一关的时候,会不会像刀子捅进去再拔出来的感觉。大胡子正好是因为动刀子而进来的,于是骂道,妈的,要不要我像当年一样再捅你一刀试试?这是监狱,又不是婊子房,你觉得我还会回来吗?陈元说,当然不会呀。大胡子说,我不回来,又怎么告诉你呢?陈元说,那还是别麻烦你了,我争取早点出去自己体会吧。

陈元发现这种声音并没有传说的那般刺耳。大铁门“吱咛”一声开了,而后又十分轻软地关上了。若真要他陈元打个比方的话,大铁门一开一关并不像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样的凶猛,倒像是一把手术刀在做一场手术,切开了经过麻醉的腹部,是缓慢而麻木的,甚至有点明亮的快慰。

陈元站在外边,打量着令他隐隐作痛的大铁门——大铁门漆黑漆黑的,虽然刚刚刷过了油漆,还是可以看出一点锈迹在努力地朝外透着。大铁门与大多数的门都是一样的,中间照样有一条缝,刀子一样的一条缝。陈元真想走近一点,从缝隙朝里看看,到底会看到什么。但是他一点儿也迈不开步子,因为里边的一切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扎根了,已经被放大了。比方说,院墙下边的一棵小草,在他的眼睛里,通过五年的时间,早已长成了一棵畸形的大树。

陈元是陕西丹凤人,来上海已经十年了,前五年是在外边度过的,后五年都是在里边度过的。在外边的时候,他刚刚过不惑之年,自己却迈进一扇大铁门,等他再迈出这扇大铁门的时候,没有想到他马上就知天命了。他在外边最后的身份是小学校长——上海市大沙镇菜场农民工子弟小学的校长,而在里边的时候,他的身份却是“那种人”。那两个字实在说不出口,他总觉得用那两个字定性的,不是他陈元而是他的孪生兄弟。

陈元想,妈的,我是那种人吗?在这个世上有谁知道我是那种人呢?又有多少人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呢?恐怕绝大多数人,比如菜场小学的师生,大沙镇的居民,还有陕西老家的乡亲们,包括老婆屈爱琴、儿子陈改朝,都认定他就是“那种人”。

相对来说,明白他不是那种人的人,恐怕只有三个了。

一个是田老板,一个是仅有一面之交的不满十四岁的小丫头黄丽。第三个就是他陈元自己。自己明白自己,那相当于一百乘以零,结果还是等于零。

应该还有一个人明白他不是那种人,那就是苍天。

苍天明白自己,结果会不会也是等于零呢?

陈元想到这里,抬头看了看,此时的天空很蓝很蓝,蓝得似乎动一指头就会破碎一般。冬天的天空本来就应该这么蓝,并不是因为自己终于出来了而蓝的。他又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先是嘿嘿地笑了两声,而后再也笑不出来了。他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人,有几十亿的人,能证明他不是那种人的,可怜得仅仅只有两个,或者是三个——陈元还无法确定,那个办案的民警邢小利,是不是明白自己不是那种人。

为什么连他自己与苍天,都无力证明他的清白呢?

陈元从耳朵上取下一支烟,这是刚刚离开的时候,王管教送给他的临别礼物。王管教扔过来一支烟,对他说,不能再干那种傻事儿了啊,不仅丢人,而且蛮亏的,以后脱裤子之前,问一下人家有没有满十四周岁吧!我再给你普及一下法律吧,为了加大对未成年人的保护,最近国家对刑法进行了修订,如果未满十四周岁,如今像你这种“未遂”的,全部都是要重判的。

陈元没有正面回答王管教。在五年之中许多狱友像王管教一样,都拿那件事儿取笑过他,他开始还会说一句,我是清白的。人家就哈哈大笑地说,你未遂嘛,当然是清白的了。后来,他发现自己的辩解很无力,一是清白的人怎么会在里边呢?二是他写过的几封申诉信都石沉大海了。万般无奈,他干脆把那种人想象成了自己的孪生兄弟,予以漠视。

陈元笑了笑说,你也快了吧?王管教说,我和无期徒刑差不多,这辈子算是耗在里边了。听上去,王管教似乎不是管教,而是罪恶更加深重的人。陈元想,王管教除了领了一份薪水之外,与他陈元不一样的地方并不明显。

陈元把烟叼在嘴上,打量着四周。有位大妈清扫完了落叶,放下手中的大扫帚,靠在马路边上的一个角落里,掏出打火机先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然后远远地问陈元,你想借火吗?

陈元说,我有,不需要。

正好风刮了起来,她的打火机就熄灭了。

陈元走向了大妈。其实他走向的不是大妈,而是大妈靠着的一面墙壁。

陈元撕开棉衣的袖子。这身黑色的棉衣是新的,是出来前王管教送给他的。陈元像往常一样,从棉衣袖子里掏出一小撮棉花,放在手心搓成了一根棉花条子。他蹲下去,脱下一只鞋。这是一只布鞋,也是王管教送给他的。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给陈元送过东西,于是在出来之前,王管教就送了他一身衣服,还安慰了一句,等你回去了家里人就原谅你了。

陈元用那只布鞋,把那根棉花条子压在一面墙上,开始上上下下地摩擦着。那种动作有点像在磨刀,而且越磨越快。这是刚进去的时候,他发明的取火之法。刚进去的时候有烟,但是没有火。火保管在王管教的手中。王管教害怕他们生事,把火都给没收了。在外边的时候,陈元除了是校长之外,平时是一名物理老师,他懂得摩擦起火的原理,就是一个物体与另一个物体紧密接触、来回移动的时候会产生一种力,它的大小与物体表面的光滑程度和重量有关。在这种力的作用下,物体的内能不断增大,温度会越来越高,最后就达到了着火点。在进去的第七天晚上,他利用这种原理,从光秃秃的墙上帮大家取到了火,从而成为神一般的人物。从此,他们撕开自己的棉衣,用一只鞋压住棉花,在墙上猛烈地摩擦。夏天不穿棉衣,那就撕开被子。棉衣和被子总是被他们撕得越来越薄。尤其是四面墙,被他们摩擦得油光发亮,像打磨出来的一面镜子。

相比之下,外边的水泥墙粗糙多了。

陈元仅仅摩擦了几分钟,棉花条子就燃烧起来了。

他从棉花条子中间轻轻地吹出了火苗,把自己的烟点着了。

大妈并没有走开,吃惊地凑过来说,你这招在哪儿学的?陈元说,当然是在里边了。大妈说,你从里边出来的?还以为你是过路的呢。陈元回过头,再次看了看大铁门。门缝里边的世界像一把一指宽的刀子,被磨得闪闪发亮。里边很安静,大部分事物都隐没其中,似乎偌大一个地方什么也不存在。

陈元有些窒息。他是真真切切地进去过了,而且是真真切切的五年。

五年前自己是清白的,经过日日夜夜的洗刷自己仍然还是清白的吗?

到底是谁夺走了他这五年的时光?这些时光到底都流到哪里去了?在邢小利那个民警那里,在姓田的那个超市老板那里,还是在十四岁不到的小丫头黄丽那里呢?

陈元觉得,他有必要去找找他们,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白白流走的含着屈辱的时光。

3

陈元蹲在大铁门前边吸完了一支烟。

他迷茫地问大妈,大沙镇怎么走呢?

大妈说,不远,你坐地铁九号线吧,九号线全线都开通了。

陈元记得十分清楚,地铁九号线二期遗留段是自己进去的前一年开通的。开通那天陈元十分兴奋,因为在菜场小学的背后设有一个出入口。有老师问他,你高兴什么呢?上海不是你家的,地铁站也不是你家的。陈元说,它不是我家的,却是咱们菜场小学的,它是菜场小学给我这个校长配的专车!他本来是没有任何事儿的,但是那天,他对着所有的学生说,你们还没有去过徐家汇吧?走,坐我的专车,咱们去徐家汇拜一下徐光启,再逛一下清朝的那个藏书楼。于是,他把学生全部组织起来,排着队,举着小红旗,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坐着地铁九号线来了一场体验之旅。

大铁门外边,是一条并不繁华的大路,大路上边建起了高架桥,显得有些凌乱和荒凉。两边的梧桐树叶子已经落光了,却还有一些没有消融的雪花。原来这座城市下雪了。自己在外边待过五年,都没有下过一次雪。在里边待过五年之后,一切就面目全非了,很少下雪的江南也开始下雪了。

前往地铁站的时候,路过一家理发店,陈元一下子钻了进去。当他坐在一面镜子前边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不应该理发。自己的头发已经很短很短了,而且大面积地谢顶,和光头是没有什么差别的。有一个小丫头走过来说,大爷,你要剃光头吗?陈元说,我现在不是光头吗?小丫头说,你这不算光头,你还是剃光头吧,说得不好听一点儿,你这不清不白的,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陈元一边退出门一边问,我怎么不清不白了?

小丫头对着他的背影说,你这个头呀,头发吧又不长,剃吧又没有剃光,有点像犯人。

陈元回过头说,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像一个犯人?

也许因为做不成生意,小丫头就恶狠狠地说,不仅是头发,还有感觉,彻头彻尾像个犯人。

小丫头似乎是一个未成年人,还带着稚嫩的腔调,让陈元忽然想起了小丫头黄丽。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声,妈的,我怎么就成犯人了呢?犯人是凭着感觉的吗?当年他们就是凭着感觉把我逮起来的吗?陈元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理发店。他希望自己的头发瞬间就长出来,长成他原来的一头披肩长发——没有进去前他留着一头长发,每次和人说话的时候都会朝后甩一下,那是多么潇洒啊。

在九号线的地下通道,陈元看到了一间小店,是卖假发的小店。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挑了一个假发。他戴上假发,对着镜子凝视着。假发有原来那么长,也是又黑又亮,但是戴在自己头上,味道完全不一样了。或许是自己老了,脸上的皱纹多了;或许是假发就是假发,它永远不可能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像他身上曾经背负的所谓的“罪名”。

他还是愿意戴着假发。戴着假发起码给人的感觉不再像个犯人了。

不是他想逃避什么,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犯过什么。

陈元坐上地铁九号线,半个小时就到了大沙镇。从地铁大沙镇站二号口出来,前边就应该是菜场小学了。陈元顺着四周找了一圈,那所自己办起来的菜场小学已经不见了。院墙,几座平房,一个小操场,一根篮球架杆,一点痕迹都不见了。四周全部变成了高楼大厦,只有小操场的位置和原来一样空旷,确确实实地建起了一个菜市场。

陈元钻进了菜市场。已经过了采购的高峰期,菜市场人并不多,地面上污水横流,里边掺着血水、鱼鳞和菜叶。几个摊主懒洋洋的,有人问,大妈,你要萝卜青菜吗?冬天多吃萝卜青菜不容易感冒。有人说,大妈,割点肉回去吧,马上过元旦了,而且北方下大雪了,说不定要涨价了。

陈元扶了扶自己的假发。同样是披肩长发,年轻的时候从没有人把自己误会成女的,如今为什么人人见了他,都叫他大妈呢?

陈元低头看了看,污水中的自己确实像个大妈。

陈元想辩解一下,张了张嘴还是作罢了,是大爷还是大妈对别人对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陈元在一个大妈的摊位前,犹豫了一会儿站住了。他觉得这个大妈不太一样。不太一样的是大妈有点眼熟,似乎原来在大沙镇遇见过。让他眼熟的,其实也不是大妈的面孔,而是大妈眉心上的一颗黑痣。有豆子那么大的一颗黑痣。但是,他站了几分钟,大妈并没有任何反应。

大妈说,你是要西红柿吗?

陈元说,嗯,来一斤吧。

大妈挑拣了几个西红柿,陈元执意要付钱的时候,大妈说,我不收你的钱。陈元说,为什么?你认识我吗?大妈说,我不认识你,但是我看你不像个买菜的,陈元真想问,自己怎么就不像买菜的了?他不明白什么样子的人才像买菜的,是指有家的人,还是指一日三餐有着落的人呢?

陈元离开的时候,还是没有忍住,回头问大妈,这里原来好像不是菜市场吧?大妈说,你原来在这里住过?这里之前确实不是菜市场,最早是一个纸板厂,后来办了一所学校,农民工子弟学校,农民工子弟学校关掉后,有段时间成了屠宰厂,杀猪杀羊杀鸡,什么东西都杀,再后来发生禽流感,屠宰厂也被关掉了,在旁边盖了居民小区,居民闹腾了好长时间,说是没有地方买菜,就建成了这么个地方,这个菜市场刚开张不久。

陈元摸出一个西红柿在袖子上擦了擦,咬了一口。

陈元一边吃一边说,为什么关掉了呢?

大妈说,你是指纸板厂还是小学?

大妈拉了一条板凳,让陈元坐下聊。大妈说,当时大沙镇有很多工厂,有制衣厂,有五金厂,有建筑公司,外来打工的都住在这里。每年夏天有好多孩子,从全国各地赶到这里看望父母,假期结束的时候,孩子们个个都哭着闹着不愿意回去,有的抱着大树,有的抱着电线杆,想留在父母身边,但是根本没有地方念书,好多孩子干脆辍学了,留在大沙镇上打工,小小年纪,有的进了理发店,有的进了商场,有的拾垃圾。其中有个陕西来的小丫头为抢一个空瓶子,被另一个孩子推到小河浜里,活活地淹死了。

陈元两口下去,连柄也没有留下,就把一个西红柿给咔嚓掉了。

他的眼睛湿润了,在他模糊的眼睛里,那一幕幕再次浮了上来。

当时,他随着一家大型建筑公司来到了上海大沙镇。他是一个中专毕业生,在学校学的是工程监理,按说学历不高,在硕士博士成群的上海,是没有他立足之地的,但是他文笔不错,而且会写一手不错的毛笔字。他到建筑公司打工之后,除了负责监工之外,还兼公司的宣传与文案,比如写写“安全就是生产力”之类的标语。有一年,他的女儿来上海度暑假,眼看着假期就要结束了,但是女儿哭哭啼啼地央求他说,爸爸,让我留下来吧。陈元说,留下来干什么呢?女儿说,留下来念书啊,关键是我回去的话,别人欺负我怎么办?陈元说,不是有妈妈和哥哥吗?女儿说,哥哥和妈妈,一个是小麻秆儿,一个是小麻雀,保护不了我呀。陈元说,那你是什么呢?女儿说,我是一片小树叶子,也保护不了自己呀。陈元说,我也想让你留在爸爸身边,这样就有人给爸爸做饭了。

女儿十二岁,只比桌子高出半个头,但是已经会下厨做饭了。女儿说,我留下来的话,天天给爸爸做好吃的。陈元说,你能做什么好吃的?女儿说,多着呢,面条、锅盔、葱油饼,我还会蒸大米饭。最后一个晚上,陈元从工地回到宿舍的时候,发现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醋熘土豆丝,一盘腊肉炒青椒,还有一盆西红柿鸡蛋汤,两只碗里盛上了大米饭。建筑公司有食堂,陈元基本是吃食堂的,但是公司里的兄弟们,来自天南地北,大家对饭菜的要求不一样,有的喜欢吃甜食,有的喜欢吃辣椒,有的喜欢吃又甜又咸的,所以总是那么不合口味。于是他空闲的时候,还是自己亲手烧饭。

女儿说,怎么样?陈元说,米饭特别香。女儿说,这是我的绝招。陈元明白,她的绝招是从她妈那里学的,淘好米之后,在锅里放一点盐,再放一点油,蒸出来的米饭不仅粒粒不粘,而且香喷喷的。女儿说,你没有发现问题吗?陈元说,没有啊,都是我喜欢吃的。女儿委屈地说,爸爸不老实,你没有发现西红柿炒鸡蛋与西红柿鸡蛋汤重样了吗?陈元说,不呀,一个是炒的,一个是汤,怎么会一样呢?女儿说,爸爸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做,我有几个拿手菜还没有亮出来呢。

陈元低下头只顾着吃饭,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为了女儿,白天他去过附近的几所学校,也去过大沙镇教育部门,打听下来的结果是,像他这样没有上海户口,没有居住证,四处流动的建筑工人,子女根本不可能留在这里上学。陈元吃完了饭,女儿又忙着洗碗。陈元说,爸爸对不起你,马上要开学了,你明天还得回去。

那天晚上,父女两个坐在一片荒凉的工地上。这个工程是一个居民小区,地基已经打好了,墙已经砌出了两米高。他们两人坐在墙头上,静静地看着远处的灯火和天上的星光,一直坐到了凌晨四点。

陈元说,四点了。

女儿说,那走吧。

陈元与女儿回到宿舍,收拾了一些行李,准备送女儿去汽车站。大沙镇那时还没有通地铁,陕西丹凤也没有通火车。女儿必须坐大巴到河南南阳,再转车回家。陈元带着女儿来到恒丰路汽车站,女儿在进站的那一刻突然回头说,爸爸,如果我迷路了怎么办?陈元说,你怎么会迷路呢?来的时候也是你一个人呀。女儿说,爸爸,若我被人贩子拐走了呢?陈元说,我给司机交代过了,他会帮你转车的,你听他的话就行了。

女儿检完票之后,她猛然回过头,一下子冲了出来。女儿坐在汽车站外边的广场上,紧紧地抱着一棵梧桐树不放。女儿说,我还不想走,明天走吧。陈元说,那车票就作废了。女儿说,我有钱,我挖药赚了好多钱,就为了来看爸爸的,如果作废了我还你。陈元说,爸爸不是这个意思,你要回去念书。女儿说,我不想念书,我只要爸爸。女儿说着,又哭了起来。陈元也哭了起来。无奈,陈元把女儿又带回了工地。

陈元的老婆屈爱琴打电话来催了,说是要上六年级了,学校马上就要报到了,怎么还不见女儿回家呢?陈元说,明天就回去,或者是后天就回去。女儿抢过电话说,我不回去了,我在上海念书了。屈爱琴说,上海除了楼房高,学校有什么好的?女儿说,当然好了,不但上语文数学英语,还会教我们打排球呢,我以后说不定就像郎平阿姨一样,成了“铁榔头”。屈爱琴说,你就吹吧,小心变成了“铁疙瘩”,不过你留在那里也好,可以盯着你爸爸不要让他花心。女儿说,你说什么呀?我爸爸想花心,怕也没有机会。屈爱琴说,堂堂大上海,十里南京路,怎么没有机会?你可不能跟你爸爸一起糊弄你妈妈。

女儿说,爸爸待的地方,除了砖头就是水泥,你就放心吧。

第二天一清早,陈元就出门了。他买了几条中华烟,去了附近的那所学校。他想找校长再谈一谈,希望让女儿进去。没有桌子,哪怕自己买张桌子;没有地方,哪怕在教室的拐角上站着;如果连站着都不行,那就让她坐在窗子外边。总之,他必须让女儿上学。让他最为悔恨的,就是自己书念得少。如果自己不是中专毕业,而是大学本科毕业或硕士博士毕业,那他绝对不会活成现在这个样子。起码有一点,可以在上海落户,或者办理人才引进类居住证,有了户口或居住证,自己就成了上海人,能享受上海人的待遇,女儿自然也可以留在上海上学了。

但是与过去一样,陈元刚刚靠近学校大门,还没有开口说话呢,就被保安给撵走了。保安说,你为孩子上学这事儿来的吧?别做这个梦了,除非你是居民、镇长或流氓,如今开学报到已经结束了,镇长和流氓恐怕说话也不算了。

第二天一清早,女儿也出门去了。女儿给陈元的说法是,与工地上的几个小伙伴一起出去玩玩。女儿晚上回来的时候,手中提着一把韭菜、半斤五花肉、几个土豆。女儿洗了一把黑乎乎的小手,说是要烧晚饭了,做土豆焖肉给爸爸吃。陈元说,你去哪里了?玩得那么疯?女儿从身上掏出四十块钱,神秘地塞到陈元的手中说,我可以帮爸爸赚钱了。陈元把钱狠狠地摔在地上,很生气地说,谁要你赚钱了?有本事你给我赚四万块回来!你这么大孩子,为什么不听话呢?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是念书!是回去念书!

第三天一清早,陈元去工地上班,想在午休的时候再去另外的学校试试。女儿照样提着一个塑料袋子出门去了。她与几个同样辍学的孩子约好了一起去捡饮料瓶子,一个饮料瓶子可以卖两毛钱,一天下来每个人可以捡几百个瓶子。

那天,陈元正在刷写标语。上边来检查安全质量前,工地上都是要刷写标语的,无非还是“欢迎领导莅临指导”等,当陈元把一条横幅刚刚写好,正在朝工地上悬挂的时候,眼睛突突地跳了几下。正好这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民警打来的,事后他才知道这个民警叫邢小利。

邢小利说,你是不是有个女儿在上海?陈元说,你谁呀?邢小利说,我是派出所的。陈元说,派出所也管孩子上学吗?陈元以为自己这几天跑来跑去,终于有人被感化了,要安排女儿上学了。

邢小利说,上什么学?到哪里上学?你快点过来吧,过来就明白了。

当陈元赶到一条小河旁边的时候,那里已经被围得人山人海。大家让出一条通道来。陈元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会让出一条通道,他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尊重。陈元有点茫然。当时他已经是一头披肩长发了。他从人群的夹缝中穿过的时候,不停地朝后甩着自己的长发。在小河边的草地上,躺着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孩子。她身上的衣服湿淋淋的,紧紧地贴着瘦小的身体。双手、大腿和脸上糊满了污泥,像一个还没有捏好的泥人儿,看不清面目。

没有一个人吱声。

陈元说,怎么回事?

有个民警上来说,我是邢小利,你辨认一下,这是不是你家的孩子?陈元再次细微地看了看,他看到她下巴旁边的一块红色的胎记,看到左胳膊上的一道褐色的伤疤。她手里紧紧地握着一个瓶子,瓶子里没有饮料,而是灌了半瓶子泥水。陈元说,妞妞,怎么睡在这里了?妞妞是他女儿的乳名。

他要上前摇醒她。

但是邢小利说,她已经停止呼吸了。

陈元迷茫地望了望旁边的人。有个护士说,是的,我们赶到的时候,她已经停止呼吸了;有个穿着靴子的男人说,我们把她从水中打捞起来的时候,已经停止呼吸了,掉到水里三十多分钟呢,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还活着呀。

陈元像一个聋子似的,大声地问,你们说什么?

旁边有两个工人,是工地上的工友,陈元是认识的。一个工友说,她和我们家的孩子一起,在这里拾饮料瓶子,另外一帮孩子不让,说这是他们的地盘,就把她逼到了河边,然后,然后,她就掉下去了。另一个工友说,什么掉下去了?是被推下去的!

有两个孩子在瑟瑟地发抖,他们哭着点了点头说,我们是一伙的,所以不是我们推的,是那个孩子推的。

这里不得不向各位交代一下田老板了。

田老板当年五十来岁,也不是上海本地人,但是他张口就是“阿拉”,闭口就是“伊们”,其实他只会阿拉和伊们几个词,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都以为他是上海本地人。田老板胸口文了一条龙,远远看上去,怎么都不像一条龙,而像半根霉烂的草绳子。有人问,这文的是什么呀?他啪啪地拍着胸脯说,是龙呀!阿拉是龙的传人。有人说,龙头在哪里?依我们看,倒像一条蚯蚓。他赶紧把衣服敞开说,有句古话怎么说的?见头见尾不见身!我这条龙啊,是见尾见身不见头,侬就不懂了吧?说完,他会自己解释说,龙尾龙身都文好了,一只眼睛都文好了,仅仅剩下一个龙头了,但是那个痛呀,太他妈的难受了,所以真是太遗憾了。田老板之所以叫田老板,是因为他在大沙镇开了一家超市,规模还是比较大的,里边不仅有服装鞋帽和日用百货,还有蔬菜瓜果、食品香烟和安全套、避孕药。

把陈元女儿推下水的,就是田老板的孙子。田老板的孙子不可能外出拾饮料瓶子,即使是拾饮料瓶子也不会为钱。他们当然不缺钱。可是那天,田老板的孙子在那里玩耍,看到陈元的女儿在那里拾瓶子,就上前问,你拾瓶子干吗?女儿说,拾瓶子卖钱呀。孙子说,你要钱干什么?女儿说,买东西呀,还要买菜呀,我要给我爸爸买条鱼。孙子说,买条鱼干什么?女儿说,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做晚饭了。孙子说,瓶子是你能随便拾的吗?这些都是我的,我就住在旁边,别说几个瓶子了,就是地上的毛毛虫也是我的。于是两个人追着,就跑到了小河边。

事后,在民警邢小利主持调解的时候,有人说陈元的女儿是被田老板的孙子推下水的,有人说是她自己滑下水的。邢小利说,不管怎么样,人已经死了,除了赔钱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提一个数字,就六十万元吧。田老板说,一个乡下小屁孩子,哪值这么多啊?陈元说,我给你六十万元,买你孙子一条命怎么样?田老板说,侬能拿出那么多吗?反正阿拉是拿不出来的。民警邢小利说,拿不出来也得拿,你不是还有一家超市吗?田老板说,阿拉孙子还是孩子,这个情况也得考虑进去吧?民警邢小利说,你孙子多大?若超过十四岁了,还要负刑事责任,属于故意杀人你明白吗?

最后,田老板赔偿了三十五万元。陈元拿到三十五万元之后,却一分钱都不敢花。每花一分钱好像都是在出卖他女儿的命。所以思来想去,他就想到了那群辍学的孩子。到了第二年春天,附近一家纸板厂倒闭了,陈元就盘下了那块地方,准备办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申请开办小学的时候,陈元见人就哭诉自己女儿是如何如何想留在上海,是如何如何被人推到河里淹死的。也许是被感动了,也许是农民工子女不上学,在大街小巷四处晃荡,毕竟是一种社会隐患,所以就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

因为学校门前有一条马路叫菜场路,陈元干脆给这所迷你型的学校起了个名字叫“菜场小学”。陈元自己亲自担任校长,从外地招了几名一心想到上海发展的老师,又在旧厂房里添置了一些桌椅板凳和教学用具,还在操场上竖了一根旗杆和一根篮球架杆,学校很快就开学了。

这些都是旧话,按下暂且不提。

大妈从自己摊子上,抓起一个西红柿,也啃了起来。大妈说,纸板厂倒闭之后,这里开了一家农民工子弟学校,办学校的钱说是校长的又不是校长的,其实是一个姓田的老板卖掉自己的超市赔给校长的。可惜好景不长,校长出事儿了。可能是冤家路窄吧,有一天田老板报案,说干女儿被人给那个了。那个校长姓什么来着?如今记不得了,就被抓起来了,被判了整整五年。为什么被判五年?说是干女儿未满十四岁,不管怎么样都是犯法的。

陈元浑身一阵颤抖,忽然站了起来。

大妈说,校长被判刑之后,学校自然就关门了。

陈元说,那些学生呢?大妈说,本来就没有多少学生,据说通过报纸和电视台一报道,政府怕事儿闹大了影响不好,特事特办,不管是外地的,还是哪儿的,也不讲什么条件了,统一安插到附近的公办学校念书去了。前几天听说,有些孩子明年初中毕业,照样不能在上海上高中,要想继续念高中考大学,还得回老家,老家都没有人了,这些孩子怎么回去?大家都念着那个校长,若那个校长不进去的话,他们的孩子恐怕连初中都上不完,现在毕竟是初中毕业,也不算文盲了。

陈元又掏出一个西红柿咬了起来。

在里边的五年中,他多少次猜测过农民工子弟学校的命运,什么结果都想过了,想到了关门,想到了被别人接替继续办着,唯独这个结果是自己万万没有想到的。自进去之后,这是第一次接收到让自己有点欣慰的信息。

陈元在准备离开的时候问,你相信校长是那种人吗?大妈说,我们普通人,相信不相信有什么用呢?这得听警察的吧?那个田老板,把大超市赔进去了,不排除他设计圈套,来打击报复校长。我当时在那家宾馆当服务员,虽然在眼皮子底下,也没有亲眼所见,什么都是猜测的,所以这是是非非,再怎么想也是白想。

陈元说,你做过宾馆服务员?

大妈说,是呀,在那个红星宾馆,田老板超市的隔壁,你在那里住过吗?当时我在那个宾馆当服务员,而且那天晚上还是我值班,警察跑过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出事儿了。

陈元忽然意识到,他之所以对大妈那么眼熟,就因为当时在红星宾馆的前台,他向她打听过宾馆内部的保健按摩房在哪里。她告诉他就在宾馆二楼的时候,顺便提醒了一句“我们的按摩房是正规的”。陈元在上楼之前还拿她眉心上的那颗黑痣开过玩笑。陈元说,你是斯琴高娃吗?她说,如果我是斯琴高娃的话,我就去韩国把这颗黑痣给祛掉。陈元说,那可是一颗福痣,祛掉你就当不成明星了。

想到红星宾馆,陈元又开始窒息了。他从身上急忙摸出一支烟,从撕开的袖子里掏出一撮棉花,搓成一根棉花条子,然后脱下自己的布鞋。但是菜市场的墙似乎是塑料板或光滑的预制板,地板上到处都是水渍与垃圾,根本容不得陈元进行摩擦。

大妈从另一个摊子上借过来一个打火机。

陈元说,不需要,我有火。

大妈接着说,出了那种事儿之后,红星宾馆因为生意冷清就被拆迁了,我也下岗了。你别看是在宾馆当服务员,那可是国营宾馆,食堂随便吃,空闲的房间随便住,电话也是随便打,工资不高,但是全部都落下了。我常在想,若没有发生那件事儿,宾馆会不会倒闭呢?若不倒闭的话,大沙镇现在属于迪士尼板块,酒店的日子是不是更好过了?我会不会当上经理了?如今我摆的这个摊子,肯定是赚钱的,可惜它不是我的,我是给人家老板打工的。

陈元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必须到外边去,找一堵能摩擦取火的墙。

他向大妈询问了一下大沙镇派出所的位置,知道派出所还在当初的那个地方。

正是中午休息时间,陈元坐在派出所对面的一家小饭馆里要了一碗面条,一边吃着一边看着派出所那排低矮的房子和像杂货铺一样的院子。只有这些地方,可谓“铁打的衙门”。菜场小学倒闭了,红星宾馆倒闭了,田老板的超市也转让了,唯有派出所还那么破旧地设在那里,不会受到任何人命运的牵连。

4

陈元去大沙镇派出所,就想找民警邢小利。

他出的那件事儿也是邢小利一手经办的。他想看看在他进去的五年时间里,那些人最后的情况都是什么样子,其中包括那个狗日的田老板、不知轻重的小丫头黄丽,当然还有邢小利本人。只有这三个人,或者只有前边的两个人,是他那件事儿的主人公。

陈元吃完一碗面条,围着派出所转了一圈。当初为了女儿的事儿和自己那件事儿,没少来这家派出所。其实,他为女儿的事儿来派出所的次数比较多,为自己那件事儿只来过一次,就那么一次,便彻底给交待过去了。

陈元记得,派出所背后那条巷子比较深,七拐八拐地一直通往稻田,穿过稻田就到了女儿出事儿的小河浜。有一位大爷,在巷子宽大一点的拐角处,摆了个自行车修理点。大爷叼着一支烟,正在低头补胎,见陈元站在旁边不走,便问,你要补鞋吗?陈元说,你不是修自行车吗?大爷说,自行车都能修,修鞋还不是小菜一碟?陈元本来没有什么要修,还是拉过一条板凳,把鞋脱下来扔给了大爷。大爷看了看说,哪里烂了?

陈元说,没有。

大爷说,那补什么?

陈元说,你看着补吧。

大爷笑了笑说,你偏脚,鞋底子要垫一垫才好穿。

陈元说,从这里朝前走,是不是一块稻田?大爷说,是啊,原来稻田里长稻子,现在稻田里开始长房子了。陈元说,再往前是不是一条小河浜?大爷说,原来叫柳沙河,如今叫景观河,不过再怎么变,流水是不变的,照样是可以淹死人的。陈元说,没有设栏杆吗?大爷说,没有栏杆的时候,是被别人推进去的,现在设了栏杆,都是主动跳进去的。陈元说,跳进去洗澡吗?大爷抬起头说,洗澡?在臭水里洗澡,岂不是越洗越脏?陈元说,那干什么?大爷说,是寻死,也就是自杀。经我的手捞起来的,有七八个了,最小的那个,是陕西的,才十二岁,是被推进去的;最大的那个是一个姓田的老板,都五十多了,是自己跳进去的。

陈元说,他那么大把年纪了,为什么要跳进去?大爷说,是活腻烦了吧。那天我去小河浜里钓鱼,听到“扑通”一声,以为有人落水了,我跳下去把他给拉上来了,你知道拉上来之后出什么事儿了?陈元说,死了?大爷说,哪死了?活着呢!是我救上来的唯一一个活着的,而且是唯一一个不想活的。

哎哟,妈的。大爷似乎被手中的刀片削破了,手指头在流血。

大爷说,谁知道救人还救出麻烦了。陈元说,这是做善事儿,他们理应谢谢你。大爷说,还谢呢,救了那么多人,连根烟都没有抽上过。陈元当时确实没有问过是谁把女儿捞上来的,也没有说过一句谢谢。

陈元抽出一支烟,递给了大爷说,我要谢谢你。大爷说,你是谁呀?我又没有救过你。陈元真想告诉大爷,那个陕西的孩子是自己的女儿,就是他给捞起来的,好像大爷还说过,他捞了半个小时。如果陈元说出这些,会引出自己后边的事儿。虽然后边的事儿都是莫名其妙的,因为没有人证明是莫名其妙的,所以那种羞耻依然储存在别人的眼睛里。

大爷说,田老板胸脯上文了一条龙,当我把他拖到草地上,他竟然拍着张牙舞爪的胸脯指责我不应该救他。我说,你又不是一头畜生,我怎么能见死不救呢?他说,我就是畜生,一心想死的畜生,是你让我没有死成。我说,那你自己再跳下去吧。他说,水那么深,想跳就能跳啊?这需要勇气的!他缠住我,非让我把他给推下去。你说说,我敢把他推下去吗?他有个大超市,孙子把人家女儿推下去,赔了三十五万元,如果我把他推下去,我拿什么赔人家?恐怕只有光屁股了。

陈元说,他寻死,不会是因为赔钱吧?大爷说,有关系,但似乎又没有关系,当时大超市已经转让掉了,连第二个案子都发生了。第二个案子牵扯到的还是田老板他们两个人,所以各种各样的猜测就非常多,有人说他们上辈子就是冤家,也有人说他们都上了别人的圈套。反正田老板非得让我把他推下水去,不然就不准我离开。

大爷说,我那时还在派出所上班。

大爷朝着派出所的屋顶瞄了一眼,屋顶上有一根不高的烟囱。已经过了午饭时间,所以并没有冒烟。不冒烟,或许因为那个烟囱已经不是烟囱了。

陈元说,你在派出所干什么?大爷说,厨师,他们临时雇的。我正急着回去给派出所做午饭呢,但是田老板抱着我死活不放,我赶紧给派出所打电话,副所长邢小利赶了过来。陈元说,邢小利不是民警吗?大爷说,是刚刚升任副所长的,可能一连办了两个案子,所以立功了吧。

大爷又“哎哟”了一声,另一个手指头也被刀片削破了。

有个小伙子推着自行车来修,大爷说,我这是补鞋的,不修自行车,工具都在那里,你需要的话自己动手吧。陈元笑了笑说,你怎么又变成补鞋的了?

大爷说,生气啊。我回到派出所的时候还不到十二点,比平时开饭也就晚了半个小时,结果你猜都猜不到。当我洗完碗,刚解下围裙呢,邢小利就来通知我,让我第二天别来了。我问,别来了是什么意思?邢小利说,我们要另请厨师了。我说,不就晚了半个小时吗?又没有饿着谁,何况我是见义勇为去了,不是我的话田老板就死了。邢小利说,他死不死与你有什么关系?何况他这种人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影响吗?我说,好歹也是一条命吧?邢小利说,反正你的行为影响了本职工作,辞退你也是经过派出所研究的。我说,你跟谁研究的?我在这里做了十几年饭,你刚刚升任的一个小小副所长就把我开除了?邢小利说,开除了又怎么样?我说,你恐怕居心不良吧?邢小利说,你说说看,我怎么居心不良了?我说,感觉你希望田老板死。

大爷又抬起头,朝派出所那边的屋顶瞄了一眼,而后低着头嘿嘿地笑了。

陈元说,后来呢?他们给你说法了吗?大爷说,食堂是邢小利分管的,不就他一句话吗?他让我走,我能不走吗?当天离开派出所后,我变成了无业游民,有阵子在这里开过冷饮摊,可是从这里经过的,要么是报案的,要么是犯事儿的,都是火烧火燎的,哪有心情坐下来喝一杯呢?尤其到了冬天,一根冰棍儿也卖不出去,万般无奈我就摆了这个摊子,说实话这个摊子也不怎么样,原来骑自行车的人还挺多的,现在大部分换成小汽车了。

陈元又想用棉花取火了,但是大爷已经修好了鞋。大爷说,你试试吧。陈元穿上鞋试了试,果然走起路来平稳多了,不再歪歪扭扭的了。

陈元说,多少钱?

大爷说,不要钱。

陈元说,为什么?

大爷笑了笑说,我这是自行车修理点,补鞋只是义务的。

陈元看了看天,晴朗的太阳有点偏了。陈元便辞别了大爷,拐到了派出所的大门口。保安拦住陈元说,你报案吗?陈元说,我找人。保安见陈元有点迟疑,便说,最近风声紧得很,如果找人办私事儿,我劝你还是省省吧。陈元说,我想找邢小利,副所长邢小利。

保安说,你是他什么人?陈元说,什么人都不是。保安说,你在这里有案子?陈元说,也不是。保安说,那到底是什么?陈元说,我亲自和他说吧。保安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陈元说,我真没有什么事儿,找他就是想看他一眼。保安说,你们是朋友吗?陈元说,算是吧,所以你就没有必要骗我了。

保安说,我没有骗你,实话告诉你吧,他现在在城西监狱里。

陈元一愣,那不是自己刚刚出来的地方吗?

陈元说,他调到那里去了?保安说,调?什么叫调?他是服刑去了,他犯法了你不知道吗?人家躲他都来不及,你还主动往上贴呀?陈元说,犯什么法了?保安说,除了杀人越货,现在能犯法的,不就是贪污受贿吗?我一年前来当保安的时候,他已经进去了,据说除了受贿之外,还有侵占他人财产。陈元说,判了多少年?保安说,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五年吧。陈元说,没有带出别的什么案子吗?保安说,你是指同伙吗?同伙倒是有一个,是他手下的一个民警。

陈元心想,肯定没有牵连出自己的事儿。若自己的事儿有了转机,他应该早就被放出来了。

陈元对邢小利一下子失去了兴趣。即使邢小利没有进去,如今见到了邢小利,他又能和邢小利说什么呢?告诉他自己出来了?继续告诉他自己是被冤枉的?问一问是不是他邢小利设下的圈套?那又能怎样呢?现实是,邢小利也进去了,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自己进去的,而且与自己一样判了整整五年。

保安对着陈元的背影说,你们真是朋友的话,就去菜场路七十三号看看他老婆吧。

陈元朝着菜场路走去。他不是有意要去看看邢小利的老婆。邢小利的老婆又不认识自己,而且和邢小利本人还是不一样的。陈元之所以朝菜场路走去,是因为那是地铁九号线大沙镇的那一站。

陈元在离大沙镇地铁口还有五十米的地方,一抬头不经意间就看到了七十三号。那里是一个居民小区,一楼全是临街的门面房,七十三号门面房安装着玻璃门。正是下午时分,大白天依然开着灯,是粉红色的霓虹灯。灯光下摆着一张红色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女人,看上去已经不太年轻,应该四十多岁的样子,但是一副小清新的打扮,身上穿着一条白纱裙,低胸的,半透明的,可以清晰地看到桃红色的胸罩兜着半个被挤压的乳房。裙子特别短,稍微动一下,就露出了水红色的三角内裤。

陈元从门口经过的时候,她没有把陈元误会成一个女的,或者她根本不在乎男女,一边嗑瓜子一边朝陈元勾了勾手,还撵到门口,贴着玻璃门说,进来吧,进来玩玩吧。陈元原来遇到此情此景,肯定会大大方方地摆摆手,如今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最后一慌张就钻进了隔壁。

隔壁是一家正规的理发店。陈元并不知道这是正规的理发店。当他走进去的时候,凭着那亮亮堂堂的灯光,还有服务员“欢迎光临”的口气,他觉得应该是一间正规的理发店。一位年轻的小伙子拉出一把椅子,直接告诉陈元说,我们是正规的理发店,请问你要理发吗?陈元说,不理发。小伙子说,那你要烫头吗?陈元说,也不烫头。小伙子有点迷茫地重复说,我们是正规的理发店。

陈元说,你看着办吧。

小伙子说,我看你头发挺长的。

陈元说,头发是假的。

小伙子有点意外地说,这样啊!那刮刮胡子吧?

陈元说,我这胡子能刮吗?

小伙子说,当然能刮了,你又不是女的。

小伙子把椅子调平,开始给陈元刮胡子。陈元说,你怎么发现我不是女的?小伙子说,女的也长胡子,但是没有这么硬,而且你喉结那么大,女的是没有喉结的。陈元说,你老家是哪里的?挺聪明的嘛。小伙子说,老家是河南南阳的,聪明有什么用,念书少,只能待在这种地方。

陈元说,为什么念书少?小伙子说,外地的呀!上到初中毕业,就不让考高中了,若不是有个校长,恐怕连初中都上不了。陈元说,哪个校长?小伙子说,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年纪小,但是听我爸妈说,有个人自己出钱,建了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我在那里上了一段时间,后来学校关门了,就转到正规学校去了,这些天我爸妈还在念叨,说那个校长应该快出来了。

陈元心想,虽然大家忘记他姓什么叫什么,总算还有人是惦记着自己的,甚至是感激自己的。但是惦记自己、感激自己有什么用呢?是丝毫也无法证明他不是犯了那种事儿的人的。

小伙子说,你不去隔壁是对的,老实说隔壁很脏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前几天有个同性恋,泡了一个娘娘腔,带回家干完事儿之后,又有一个老男人跑过来,说那个娘娘腔是他的女朋友,逼着同性恋拿出八千块钱。同性恋没有那么多钱,只好交出银行卡和密码。趁着娘娘腔拿银行卡出去取钱的机会,老男人又把同性恋给那个了。同性恋一气之下就报案了,警察把娘娘腔和老男人都给抓起来了,在被逮捕之后,给老男人体检,发现老男人患了艾滋病!

陈元说,都是隔壁发生的?

小伙子说,当然不是了,是从电视里看到的。但是隔壁那个女人,谁知道带着什么病呢?传染上了可就毁掉了。而且你不知道,那个女人可不简单,她老公原来是派出所的副所长。据说,她当副所长老婆的时候威风得很,整天开着汽车在大街上乱窜,手上提着的包包都是上万块的,穿着的裙子人家说像只花蝴蝶,我看啊,蝴蝶的翅膀也不见得有那么漂亮。有人说副所长被抓起来,就是她和别人联手举报的,之所以要举报自己老公,是副所长在外边有花头了。为了那个花头,副所长在大沙镇盘下了一家超市。不管谁是谁非,副所长进去之后,家里人都劝她和副所长离婚,但是她死活不肯。她不离婚,也不去里边看他,就开了隔壁的理发店,理发店里就她一个人,既当老板,又当小姐。她那个理发店,与我们不是一样的,我们这个理发店是真理发,而她那个理发店什么服务都有,就是不理发。大家以为她为了钱,人家说不为钱,就为了报复副所长。

小伙子说,大叔,对不起啊。

陈元说,为什么对不起?

小伙子说,只顾着说话,我一失手,把你下巴刮破了。

陈元才意识到下巴在流血,有一丝火辣辣的痛。

陈元起身要结账的时候,小伙子说,我不收你的钱,因为我把你的下巴刮破了。

陈元出了理发店,本来还想在大沙镇逗留两天,比如去自己曾经打工的建筑工地看看,比如去找找田老板和他的那间超市,比如去看看红星宾馆拆迁后都建成什么样子了。但是,一切都在五年前开始拐弯了,像一条路突然拐向了让人看不见的方向。他不忍心多看一眼那间粉红色的门面房,还有那个对着路人不停招手的有些沧桑的女人。他立即转过身,钻进了地铁九号线的入口。

目前他最想的就是回家,回陕西丹凤的那个家。

如今他无法预料自己的老婆屈爱琴和儿子陈改朝会朝着什么方向拐去。

5

陈元仍然选择先到南阳,再转乘前往西安的大巴。

前往西安的大巴会经过陕西丹凤。这是自己以往回家的线路,也是女儿当初来上海度暑假时逆向而行的线路。陈元心想,五年时间,也许从上海到丹凤已经开通了直达的班车,但是他不愿意直达,他希望转车。如今转车还是不一样了,原来从上海到丹凤,有一大半路是走国道的,会遇到一个个小镇,比如叶子镇,比如太阳镇,在那些小镇上,大巴要停下来,一边上人,一边让大家吃口饭撒个尿,有时候还会在小镇上住一夜,回到家基本需要三天两夜。如今全成了高速,陈元在车上眯瞪了一下,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南阳。在南阳等候了两个多小时,转了车,再眯瞪了一下,中午十二点就到了丹凤县城。

陈元的家在塔尔坪村,离丹凤县城还有七十里。每天下午的时候会有一趟班车前往庾家河镇,并不经过陈元的家乡塔尔坪,所以中途下车还要步行十多里。陈元不愿意坐班车,也许是嫌班车还要等几个小时,也许是嫌班车开得太快了,也许是怕遇到一些熟人。能坐这趟班车的人基本都是镇上的,即使不是镇上的,起码也是经常到镇上走动的。虽然过去了五年,陈元变化很大,还戴着一顶假发,但是不排除有人会认出他。即使不认识他了,他身上的那件事儿,应该是尽人皆知的。

陈元决定全部步行,七十里路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七十里路,要翻过两座大山,不出意外的话,路上会有积雪,陈元若慢慢走,回到塔尔坪的时候应该正好是天黑时分。

陈元实在太饿了,在半路上推开一户人家的门。虽然午饭时间已过,但是大妈还是给陈元烙了锅盔,下了挂面。陈元好久没有吃到锅盔和挂面了,严格意义上是五年没有吃上锅盔和挂面了,所以他像一个吸毒的人突然拿到了一堆白粉。大妈看他吃得那么香,便说,你是哪里人啊?陈元说,我去塔尔坪。大妈说,走亲戚吗?

陈元说,去看看。

大妈说,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地方了?陈元笑了笑。

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两个人,陈元装作问路的样子,问人家塔尔坪还有多远或塔尔坪怎么走。人家都摇摇头说,是寺庙吗?好像没有听说过呀。真是奇怪了,塔尔坪再小,再不出名,它毕竟是一个村子。何况村子里的一个女儿还淹死在上海,村子里的一个父亲还出过那么丢人的不清不白的事儿。是那些事儿在如烟的时光中根本不值一提,还是都被人给遗忘掉了?

正如陈元所预料的一样,他是在暮色苍茫的时候,看到了那棵熟悉的大核桃树,看到了那棵大核桃树上的一个鸟巢,有几只乌鸦站在树顶上有气无力地哇哇叫着。

所以,塔尔坪还是存在的。

陈元想等到天黑才进村,于是坐在那条无名的小河边。

老婆屈爱琴还是老样子吗?还剪着齐肩的短发吗?还喜欢穿着碎花的棉袄吗?脸上还涂着双生花牌雪花膏吗?还会莫名其妙地眉开眼笑吗?此时,她是否系着围裙在喂猪呢?冬天了,栏上的猪应该两百多斤了吧?到腊月是杀了吃肉呢,还是卖钱?她见了他,还会不会像过去一样,他一进屋就被她给抱住了,而后稀里哗啦地把他剥个精光?

陈元骂了自己一声“妈的”。他怎么就把儿子给忘记了呢?陈元进去之前,儿子陈改朝刚刚订婚。儿媳妇她爸在另外一个村当村长,她在另外一个村办小学当代教,模样儿十分水灵。有人问儿媳妇,家里条件那么好,为什么看上了陈改朝?儿媳妇说,因为他有一个爸爸在上海,以后到上海去旅游都不用住宾馆了。儿媳妇有一半是开玩笑的,有一半是大实话。陈元在堂堂的上海工作,在建筑公司写写画画,这是多么让人羡慕。虽然陈改朝没有考上大学,还是一个农民,但是在大家眼里,有个厉害的老爸,迟早是要被安排工作的,而且肯定是在上海。

可惜的是,在儿子订婚之前,陈元没有机会见儿媳妇。她应该和儿子陈改朝结婚了吧?应该有孩子了吧?是孙子还是孙女呢?陈元突然发现,自己忘记带礼物了,没有给老婆屈爱琴买双生花牌雪花膏,也没有给儿子买几包红双喜,给孙子或者孙女买几包大白兔奶糖。过去他回家的时候都会大包小包地带着这些东西。如今若是带着这些东西回来,会不会显得十分奇怪?自己是被放出来的,又不是光荣退休了。

陈元突然想抽烟。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撮棉花,可是四周没有墙。有山,山上有积雪;有树,树已经枯干;有草,都是荒草;有一条小路,没有铺水泥。陈元拾起两块石头,像古代人一样碰撞,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整个山谷都回响着敲击的声音。最后石头都被撞碎了,还是擦不出火花。

天真的黑了。

陈元感觉有点毛骨悚然。

他一回头,看到背后站着一个人,对着他嘿嘿地笑。

虽然天黑了,光线十分暗淡,陈元还是认出了这个人。他是塔尔坪有名的老光棍,长得一表人才,而且心灵手巧,会制猎枪,会修收音机,会织毛衣。他不仅织毛衣自己穿,还织毛衣送人。曾经送过两件毛衣给陈元的老婆屈爱琴,一件是水红色的,另一件还是水红色的。不过,一件是高领的,另一件是鸡心领的;一件胸口有一朵花,另一件什么花也没有。关于老光棍为什么变成了光棍,说法比较多,有人说年轻时家里穷,有人说是挑花了眼,也有人说他一直在暗恋陈元的老婆屈爱琴。

老光棍的名字叫马青。

马青说,你躲什么呢?

陈元说,我没有躲呀。

马青说,你躲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的。

马青对着河边的一棵杨树轻轻地踢了一脚,说你以为你躲到树里边,我就找不到你啦?从杨树上落下一片叶子,也许是最后一片叶子。马青从地上拾起叶子,朝着它吹了一口气,而后说,赶紧回家吧。

陈元感觉,马青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又不像是在和自己说话,而是在和自己背靠着的那棵杨树说话。陈元喊了一声,马青。马青说,谁叫马青?这片树叶子原来就叫马青啊?陈元说,你认识我吗?马青嘿嘿一笑说,你是谁?不可能是屈爱琴吧?屈爱琴比你漂亮多了。

陈元有种不祥的预感。

照着马青说话的语气,马青可能疯了。

在自己没有进去前,就有人说马青有点疯,不过并不彻底。

马青说,跟着马青快点回家吧。

陈元跟在马青背后,向村子里走去。路上没有一个人,整个村子也没有一点光亮。每从一户人家门口经过,马青都会上前,扣住人家的门环,把人家的门敲得“哐当”“哐当”响。他敲敲汪家的门说,准备好了吧,要赶班车的话,应该出发了;他敲敲方家的门说,快点起床吧,天都大亮了,应该下地收苞谷了;他敲敲马家的门说,快点放炮吧,小媳妇马上就到了,要拜堂成亲了。他的话也不全是颠三倒四的,当年汪家开了一个小卖部,卖点油盐酱醋和针头线脑,经常要搭班车进城进货;方家是个懒汉,要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床,经常地里的庄稼都顾不得收;马家有一次结婚,新娘子都进门了,迎亲放炮的人竟然喝醉了。

无论他敲谁家的门,门上都挂着一把大锁。

陈元明白,大家应该进城打工去了,或者迁移到开阔的地方去了。

终于到了自己家的院子外边,院门是半开着的。马青还是一样,走上前去,敲了敲门说,屈爱琴啊屈爱琴,你梳妆打扮得怎么样了?你们家的男人从上海回来了。陈元不明白,马青是认出自己来了呢,还是随口说说的。马青不等有人来开门,就把门给推开了,而后回头对着陈元说,跟着马青快点回家吧。

陈元进了院子,马青再轻轻地把门给掩上了。

陈元一下子要窒息了。

原来的三间大瓦房不见了,成了一块平地。

从前摆着香案和祖宗牌位的位置如今长着一棵树。

陈元认不清是一棵什么树。因为是冬天,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枝丫显得无比的瘦,像核桃树,又像柿子树,还有点像梨树。陈元以为走错了地方,在塔尔坪总共十几户人家,大多数人家的院子是一模一样的。比如马青家的院子和陈元家的院子,无论大小还是进深不仅一模一样,而且还在隔壁。

陈元说,这是你家吧?

马青说,是你家。

陈元准备退出来的时候,被马青给拉住了。马青拉来一张凳子,让陈元坐下来。陈元坐下来后,再朝院子后边的山看了看,又回头朝院子前边的山看了看,他感觉自己并没有走错,这确实就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为什么不见了呢?是自己在做梦,还是老婆屈爱琴与儿子陈改朝在别处,比如在镇上盖了新房,全家一起搬走了?

陈元说,我老婆呢?

马青说,在那里呀。

陈元说,现在呢?我说的是现在。

马青说,她躲起来了。你以为你躲到核桃树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陈元仔细地辨认了一下,长在废墟上的那棵树确实是核桃树。塔尔坪的人喜欢种核桃树,因为核桃树寿命长,而且可以结核桃,所以在房前、屋后,坟头,都会见缝插针地栽种核桃树。

陈元认为马青是真的疯了。

陈元出了院子,在整个村子又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发现一个人,大多数房屋破败了,有些房屋已经倒塌了,到处都种着核桃树,有的已经合抱粗了,有的还是小树苗,把整个村子打扮得像森林似的。马青跟在陈元的身后,每到一家,他仍然上前敲门,敲完了门,又上前去敲树。他把一棵棵核桃树敲得嘭嘭响,而后一声声叫着,你们快点开门吧。

陈元说,我得走了。

马青说,门马上就开了。

马青跟着陈元离开了塔尔坪。陈元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觉得自己应该先去镇上,镇上应该是有人的,他要打听一下老婆屈爱琴与儿子的下落。当马青把陈元送到一个山顶的时候,马青塞给陈元一个纸卷,陈元以为是马青自己卷的一支烟,就接了过来,夹在自己的耳朵上。马青掏出一个打火机,要给陈元把烟点上。

陈元笑了笑说,不用,我有。

但是四周一片漆黑,根本不知道哪里才能摩擦。

陈元摸索着赶到庾家河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陈元在镇上上过两年初中,那时仅有一条一百米的石板街,弯得像个“V”字。如今石板街已经没有了,全部改造成了水泥,而且两边全是小洋楼。可惜的是,小镇毕竟是小镇,一点儿都不繁华,街上不时有人经过,也有一两对男女没边没沿地溜达着,但是店铺基本关门了,四周显得一片漆黑。

陈元在街角的一座桥头,找到了一个摊点,是做烧烤的,还亮着灯。有一个人,没有坐在摊子上,而是坐在桥上,背靠着栏杆,独自在那里喝酒。摆烧烤摊的,是二十多岁的一个姑娘,梳着马尾辫,穿着绛红色的棉袄。

姑娘说,你想吃什么?鱿鱼、鸡腿、羊肉,什么都有。陈元说,随便吧。姑娘说,你是大妈吧?陈元笑了笑说,有关系吗?姑娘说,当然有关系,大爷爱吃羊肉,大妈爱吃鱿鱼。陈元说,随便吧。姑娘说,你要几条呢?陈元说,还是随便吧。姑娘说,那就先烤两条,不够了再添。

姑娘说,你不是本地人吧?陈元说,你看我像什么地方的?姑娘说,听口音,我看像南方的,冬天来我们这小地方,怕是收药材的吧?陈元说,你哪里人?姑娘说,我是本地人,又不是本地人。

陈元说,你知道塔尔坪吗?

姑娘说,那个地方,我知道呀,听我堂姐说过。

陈元说,你堂姐是谁?她怎么知道的?姑娘说,我堂姐就是我叔叔家的女儿,她险些就嫁到塔尔坪去了。陈元说,险些是什么意思?姑娘说,快结婚了,听说我姐夫他爸是个大流氓,所以就泡汤了,当时我才十几岁,具体我也说不清楚。陈元说,大流氓是你堂姐说的吗?姑娘说,她呀,一句话没有,都是别人瞎掰掰的。陈元说,你们信吗?姑娘说,据说人被抓起来了,法院都判了,信不信又有什么意义呢?

姑娘把鱿鱼架在炉子上,一边烤着一边说,当时我堂姐在一个村办小学教书,事儿很快就传到学校了,无论老师还是学生见了她,都是指指点点的。她一站到讲台上,底下一片沉默,不提问,也不发言,都直直地盯着她。有个学生考试成绩差,两门功课不及格,我堂姐通知家长来谈谈,哪知道家长一进学校就大吵大闹,说这么流氓的老师怎么能教出好学生呢?校长说,人家一个姑娘,怎么就成流氓了?家长说,她的公公是流氓,公公的儿子肯定是流氓,她嫁给这样的流氓,不是流氓是什么?校长说,不能这么推吧?家长说,她是教数学的,这叫等量代换明白吗?我堂姐无脸再进学校,第二天就辞职了。后来,婚事就泡汤了,据我叔叔说,不是他们薄情寡义,是我姐夫主动提出取消婚约的,不取消婚约怎么办呢?他不敢上我叔叔家的门,也不敢带我堂姐出去。

姑娘叹了口气说,我堂姐多漂亮啊,眼睛像两个桃子,粉扑扑的脸蛋像红富士大苹果,苹果都没有她那么水灵。现在二十七八了,还没有嫁出去呢。

鱿鱼烤好了,陈元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他只想取火抽烟。

姑娘说,我姐夫与我堂姐分手后就离家出走了,开始说是在外边打工,后来有人在陕西铜川煤矿遇到了他,说他在洛南县某个村里,当了上门女婿。我姐夫离开塔尔坪后,就剩他妈一个人了。据说他妈去了一次上海,在上海待了几个月,最后是一边要饭一边回到塔尔坪的。回到塔尔坪后,她就再没有出过院子。我堂姐去看望过她,但是无论怎么敲门,她都不开。村子里任何人敲门她都不开。她在院子里待了将近两个月,直到第二年春天,有个疯子翻墙跳进院子里,想强行把她拉出来,发现两间屋子已经垮掉了。可能是被那年的一场大雪给压垮的。那年的雪下得太大了,把好多大树好多电线杆都压垮了。她躺在仅剩下的一间屋子里,尸体已经发臭了,头发已经全白了。其实她从上海回来的时候,头发已经全白了。

在桥头喝酒的人醉了,把一个酒瓶子扔进了河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声音,而后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摊子前没有一个客人,姑娘坐到陈元的身边,拿起给陈元烤好的鱿鱼,自己吃了起来。姑娘哽咽着说,疯子恐怕是有意的或是无意的,放了一把火,把剩下的一间房子点着了,大火不仅烧光了院子,还把院子后边的几座大山都给烧掉了。火特别大,我们从几十里外赶过去,帮忙把大火给扑灭了。最后大家和疯子一起,干脆把墙推倒,把她埋在了她家的院子里。

姑娘挑了挑炉子说,后来塔尔坪就空了,只剩下了一个疯子,疯子哪儿也不去,他在她的坟头上栽上了核桃树,在整个村子的边边角角都栽上了核桃树。听说塔尔坪原来有个塔,是镇鬼的,会不会塔倒了,妖魔鬼怪都跑出来了?

陈元万万没有想到在这个小镇上,轻而易举地遇到了未过门的儿媳妇的堂妹。似乎不是姑娘在讲述,而是岁月在向他讲述,是老婆屈爱琴在向他讲述,每个人的讲述尽是悲凉,像小镇上的那个冬天的夜晚。

姑娘吃完了一条鱿鱼,擦了擦眼泪笑了笑说,你到底是大爷还是大妈?

陈元说,为什么要把我误会成大妈呢?

姑娘说,也许头发太长的原因吧。

陈元掏出五十块钱,姑娘说,你一点儿都没有吃,所以不收你的钱。

有人在向这边走来,姑娘指了指说,我堂姐来帮忙收摊子了,大爷不如去我们那里将就一晚上。陈元看着那个不断靠近的有些疲惫的身影,站起身说,算了,我该走了。姑娘说,这么晚了还能去哪里呢?陈元说,我要回塔尔坪。

从庾家河镇到塔尔坪,是几十里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路上还有一些积雪,沿途也没有一户人家,陈元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赶,赶到了最后一个山顶的时候,看到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山顶上晃动。它不像一个人,而像一根树桩。

陈元是从里边出来的,所以不怕鬼,也不怕人,更不怕树,唯一怕的,是把鬼误会成了人,把人误会成了树。还不等陈元喊叫一声,那黑乎乎的东西嘿嘿一笑,瓮声瓮气地说,你躲到哪里去我都会找到你的。

陈元听出来了,他是马青。看样子,马青把他送到山顶之后并没有下山,而是一直在山顶上守着,似乎知道陈元还会回来一样。

陈元说,走吧。马青并不跟着他下山,而是靠着一棵松树坐下了。陈元说,赶紧走吧。马青还是没有吱声,几分钟就疲惫地打起了呼噜。马青应该太累了,他一直站在山顶上,在等着什么,所以他太累了。陈元也太累了,于是他依着马青,靠着那棵松树,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陈元迷迷糊糊之中梦到自己带着女儿回到了塔尔坪。他穿着一身西服,打着领带,皮鞋擦得锃亮。两个人一起进了门,女儿在东厢房里找妈妈,他则在西厢房里叫着屈爱琴。他在西厢房里找来找去,发现屈爱琴躺在一只储存麦子的柜子里。她没有剪齐肩的短发,而是留了一头与自己一样的披肩长发;她没有穿上带着碎花的棉袄,而是穿着一身白色的袍子;她没有眉开眼笑,而是脸上蒙着一块黑布。陈元说,你以为你躲在这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她说,我不躲到这里还能躲到哪里?她说着,一骨碌从柜子里站起来,堵在了他的面前。陈元定睛一看,站起来的不是她,也不是一只柜子,而是一副棺材。

其实也不是棺材,而是疯子马青。

天大亮了,马青醒了,陈元的梦也醒了。

从山上往下看,整个塔尔坪还如从前一样,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一片树林之中,一块块屋顶上,还残留着积雪。如果细细地对比,原来是有炊烟的,或者有弥漫的雾气,如今什么也没有,显得十分清冷。像一个人有了呼吸,哪怕他的身体再冷,还是温润的,一旦没有了呼吸,就失去了生气。积雪上,原来是有喜鹊的,如今尽是乌鸦。它们从屋顶跳到树枝上,又跳到另一根树枝上,百无禁忌地哇哇地叫着。

陈元与马青一起下了山。陈元进了院子,终于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除了院子基本完好无损之外,里边的三间房子连残垣断壁都不存在了,唯有破碎的玻璃还一如既往地反射着光。猪圈里长满了灌木,石磨上长满了青苔,水井隐没在衰败的蒿草之中。陈元终于看到了一块木板,插在隆起的地上,上边写着“屈爱琴”三个字。估计是马青给屈爱琴立起的牌位。

陈元在牌位前蹲了下来。

他从棉袄里掏出一大撮棉花,从废墟里捞出了一块青砖,从脚上脱下了自己的布鞋,开始使劲地摩擦着。他从没有用青砖取过火,由于青砖沾上了融化的雪水,有一大半还是潮湿的,但是他没有因此而丧失耐心。他一只手拿着鞋,一只手拿着青砖,夹着一根棉花条子,快速地摩擦着。第一根棉花条子被磨碎了,他又搓出第二根棉花条子继续摩擦。青砖从干燥到发热,从发热到发烫,半个小时之后,棉花条子慢慢地变黑,终于冒出了一股青烟。

陈元吹了吹,把一把艾草和一把树叶点着了。

陈元对着燃烧起来的火苗跪下了。

马青把一把燃烧的艾草和树叶捧在手心,嘿嘿地笑着说,你以为你躲到树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陈元想抽支烟,但是烟盒里已经空了。他从身上摸出了昨天晚上马青给他的那根卷烟,叼在嘴上。但是似乎是实心的,里边并没有烟叶。陈元把这根卷烟展开,只要揉一些树叶包进去,照样是可以当成卷烟抽的。

当陈元展开这张纸,发现上边有字。

虽然那字迹有些模糊,但是陈元一下子认出了这是屈爱琴的字。

屈爱琴曾经给自己写过信。写得比较稀少,每年就一封两封。每次接到屈爱琴的信,陈元都特别开心,坐在工地最高的墙头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读。屈爱琴的信很简单,要么告诉陈元收了多少麦子,要么告诉陈元槽里的猪多少斤了。这些话在电话里说过一遍,但是经过她写出来,味道又不一样了。有一次,屈爱琴在电话里说,他爸呀,咱们改朝看上了一个丫头,丫头的爸爸是村长,丫头在小学里教书,人长得也不赖,你回来把把关吧。陈元说,我把什么关呀?儿子看上了,你看上了就行,怕就怕人家看不上我们。屈爱琴说,咱儿子又不差,何况人家看中的,是你这个老爸。陈元说,你这个当妈的,也没有正经吗?既然你们定下来了,就请媒人提亲。过了不久,陈元收到了屈爱琴的信,信中又把那些话重复了一遍,不过里边多了一张那个丫头的照片。订婚的时候,陈元的建筑公司走不开,没有办法回家,就寄了两千块钱。

屈爱琴在这张纸上写着:

妞妞:大沙镇柳沙河。

他爸:上海市雪山路1551号。

学校:大沙镇菜场路177号。

副所长邢小利:上海市大沙镇大沙浜路1号。

田老板的儿子田小龙:西安市阎良区前进东路14号××小区。

黄丽:陕西省渭南市临渭区河西乡河东村,十三岁零十个月。

改朝:陕西省洛南县灵口镇桑树洼村。

纸上还有几个大大的感叹号,几个大大的疑问号,在田老板的名字上打了一个叉。纸头上印着“大沙镇派出所”的字样,看来屈爱琴真去过上海了。

陈元分析了一下名单和地址,她在上海的两个月时间里,应该去过女儿淹死的那条小河浜,柳沙河就是那条小河浜的名字;应该去过菜场农民工子弟学校,那时学校恐怕已经关门了,学校一关门,除了桌子椅子就什么也没有了。她肯定首先去的是大沙镇派出所,见到了已经是副所长的邢小利,从邢小利那里了解到女儿的事儿,当然主要是了解自己的事儿。田老板的地址是他儿子的,在陕西而不在大沙镇,是田老板已经离开了,还是这个地址是假的?甚至她还去了位于雪山路的城西监狱。王管教从来没有提起有人去看望过他陈元。陈元在里边五年时间,从没有任何人进去看过他。但是并不代表屈爱琴没有去过城西监狱。说不定她到城西监狱大门口,从门缝朝里看了几眼,而后就离开了,因为她明白他,就算她进去见他,他也不见得答应见她。

陈元爬起身,拍了拍马青的肩膀,说了句,谢谢你。

马青说,你以为你躲到树里我就找不到你了?

陈元穿过村子的时候,马青跟在他的后边一家家地敲门。

咚咚的敲门声在空洞的村子里不时地回荡着。

陈元要离开了。老婆屈爱琴留下来的那张纸其实就是一个天意,或者说是她冥冥之中对他的指引。陈元原来的计划是先见田老板和黄丽,因为田老板与黄丽是掌握着真相的两个人。如今必须颠倒一下,接下来他第一个想见到的,是自己的儿子陈改朝。因为自己蒙受的不白之冤,让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流落异乡,起码改朝养育的儿子或者女儿不会再姓陈了。他不知道是不是预兆,因为在他给改朝起名字的时候,老婆屈爱琴就提醒过他。

改朝改朝,不就是要改换门庭的意思吗?

6

根据屈爱琴提供的地址,改朝家住陕西省洛南县灵口镇桑树洼村。陈元对洛南县的灵口镇并不陌生,它就在丹凤县的隔壁,是从塔尔坪通往河南灵宝县的必经之地。

他曾经跟随着马青,也就是那个疯子一起,去河南灵宝县淘过金。灵宝县有很多金矿,在陈元青春年少的时候,不仅仅是塔尔坪,方圆几百里的男女老少,唯一的营生就是去灵宝县淘金。说是淘金,其实就是偷,半夜三更钻进矿洞里,偷人家的矿石下山卖钱。那时候,偷不叫偷,叫背;金矿不叫金矿,叫山上。陈元记得十分清楚,矿石一斤两毛钱,一克金子五十块。背矿石并不容易,因为矿洞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身后还有人拿着棍子追赶,一不小心就掉到矿井里,被当成矿渣给铲走了。村民们农闲的时候,或者家里困难的时候,就会吆喝一帮人去山上背矿。陈元去过几次,其中一次是自己想上学,家里出不起学费;还有一次是和屈爱琴结婚,为了给屈爱琴买块手表。那一次,他和堂兄一起去的。堂兄也准备娶媳妇,想攒几桌子酒席钱。刚刚坐车到了灵口镇,就发生了车祸,堂兄推了陈元一把,把陈元推出车外,堂兄自己来不及逃,被活活地轧死了。

从塔尔坪去灵口镇,必须经过三要镇。从塔尔坪到三要镇,有六十里的大峡谷,当年不通汽车,如今应该也不通汽车。反正陈元不喜欢坐汽车,坐汽车会遇到杂七杂八的人。这条线路,完全就是上山背矿的线路,不过似乎一切都变了,山似乎矮下去了,河流似乎窄了浅了。陈元不明白是自己眼光长了,老了,还是这些山瘦了,水干了。

陈元在太阳落山的时候赶到三要镇,再转车赶到了灵口镇。陈元出了灵口车站,问一家旅舍桑树洼怎么走。老板娘说,从没有听说过,还是住下来再说吧,一晚上三十块钱,要热水有热水,要按摩有按摩。陈元又问了一个保安,保安说,是桑树洼吗?会不会是桑树岭呀?桑树岭倒是不远,往北走就三里路。

陈元赶到桑树岭,有位老人坐在村口抽烟。陈元问,大爷,村里有没有一个叫陈改朝的人?老人说,你问的是女的吗?陈元说,是男的。老人说,我们虽然叫桑树岭,却清一色地姓杨,杨树的杨,怎么会有姓陈的呢?陈元说,是上门女婿。老人说,上门女婿那倒是有一个,在村东第一家,不过人家不叫陈改朝,人家叫杨利。

陈元想,肯定是走错了,或者屈爱琴把地址给抄错了。

正想离开的时候,有一个女人背着一袋子东西,弓身从村口经过。

老人指了指说,桂花,你们家杨利是不是改过名字?桂花放下肩膀上的袋子。她原来不是被压弯了腰,而是一个罗锅子。她弓着腰说,他说原来的名字不好听,入赘我们杨家后就跟着我们杨家姓了。老人说,他原来叫什么?桂花说,叫陈改朝,改朝换代的改朝。老人说,那就对了,这里有人找呢。

桂花看到了陈元,问,你哪儿来的客人呀?

陈元迟疑了一下说,我是他煤矿上的工友,他不在家吗?

桂花说,还在铜川煤矿上,恐怕过年才能回来吧。

儿子不在家,陈元反而踏实了。陈元说,走到这里天黑了,就是想来投个宿。陈元接过口袋,是一袋子面粉。陈元背着面粉,跟着桂花进了村。桂花走路的时候,每走一步,头几乎都要磕到地上了。天黑,陈元判断不出桂花的年纪,不清楚桂花是儿子家里什么人,凭着样子感觉不像自己的儿媳妇。

儿子家没有院子,只有三间瓦房。房子不是青砖的,而是用泥巴夯起来的。中间有一个香堂,写着“天地君亲师位”,西边是一间厨房,东边从中间隔成了两个卧室。地板没有铺砖,也没有打水泥,积着厚厚的尘土。家里陈设简陋,几乎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只有几只漆成红色的木箱子。桂花生了一盆火,而后问,大伯还没有吃晚饭吧?

陈元笑了笑说,还没有呢。

桂花便进了厨房,忙碌着做饭去了。

东边的门帘子揭开了,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妈。大妈说,你是哪位亲戚,怎么一点都不认识呢?陈元说,我是路过的,这么晚了,打扰您了。陈元估计,应该是儿媳妇她妈。她若是儿媳妇她妈,正在厨房添水做饭的,难道就是自己的儿媳妇?陈元看到儿媳妇弓着身子,几乎都够不着锅灶了,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悲凉。

大妈说,你是哪里人?陈元说,我呀,原来是丹凤县的。大妈说,我们家杨利也是丹凤县的,那个村子叫什么来着?陈元说,叫塔尔坪。大妈说,听他说,塔尔坪已经没有人了,他们都迁到哪里去了呀?

陈元说,有的迁到镇上去了,有的迁到城里去了。大妈说,你和我们杨利熟悉吧?陈元说,挺熟悉的。大妈说,他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和兄弟姐妹呢?我们问他的时候,他只说死了,到底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从来也不告诉我们。陈元说,孩子可能伤心吧。大妈说,如果不伤心的话,怎么会入赘到我们家?陈元说,他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大妈说,按说去灵宝背矿,也不经过我们桑树岭,哪知道他是怎么绕到这里来的?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雪,雪把四面八方的路都封住了。我们早晨起来,不仅找不到路,吃水都找不到河。我们推开门,门外坐着一个人,看上去哪像人啊,倒像一个被冻僵的雪疙瘩。这就是我们家杨利。他在我们家睡了两天两夜,醒过来后,什么也不说,也不打算离开,挑水,劈柴,干活都不用人叫。春天了,帮忙下地锄草;夏天了,帮忙下地收麦子。待了半年多,我们问他,家里有没有媳妇?他摇头;我们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摇头;我们问他,愿意不愿意做上门女婿?他竟然点头了。就这样,在那年农历八月十六立了招书。

大妈说,这个女婿话少,勤快,懂事儿,对我也孝顺,每次从外边回来,都给我买衣服,你看看我身上这件羽绒服,穿着多舒服啊。我们家桂花,按说也没有什么说的,但毕竟是个罗锅子,还长杨利三岁。我们能招这么一个女婿,恐怕是上辈子积了阴德。

看大妈对儿子如此称心,刚刚升起的那股悲凉稍稍地减轻了一些。

陈元摸出一支烟。他犹豫了一下。地板是泥巴的,墙壁是泥巴的,又是半夜三更,他怕吓着了人家,所以打消了摩擦取火的念头。

房间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大妈说,是我孙女杨小青。

大妈掀起帘子,进房间里哄孩子去了。

陈元对桂花说,随便吃点就行了。但是桂花摆了一张桌子,蒸了一锅大米饭,炒了一个腊肉萝卜片和一个鸡蛋土豆丝,还提出一瓶太白酒。桂花说,冬天里没有什么菜,就请大伯将就一点吧。陈元说,够多的了。桂花说,听你刚和我妈说,你是杨利老家那边的,又都在铜川煤矿待着,第一次上我们的门,算是稀客。

桂花说,大伯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要上煤矿吗?陈元说,不挖煤能干啥呀?桂花说,电视里经常说,这边煤矿塌方,那边煤矿渗水,每次都有几十个人被埋在下边,你们待的煤矿怎么样?陈元说,都一样,哪儿都一样,不安全。桂花说,有没有死过人?陈元说,听说过,不过我们还好。桂花说,我劝说杨利,在家干点别的,钱有啥多少的,他总是不听,按说铜川离家也不是太远,可是一年到头,除了收麦子和过年,他多数时候都不回家。

陈元说,煤矿也没有外边说的那么可怕,你别太担心了。桂花说,我好奇,煤都埋在什么地方?陈元说,埋在地下。桂花说,多深呢?陈元说,我们不清楚,反正挺深的,下去要半天。桂花说,上边种庄稼吗?陈元说,煤多值钱,不用种庄稼了。桂花说,你们挖煤的时候是怎么进去的?陈元犹豫了一下。

陈元想起自己去过的金矿,便说,有洞,洞口有点像我们这里的墓,也像隧道或地铁,你坐过地铁吗?桂花说,还没坐过呢。

桂花要给陈元倒酒,陈元推开了。桂花说,大伯,煤挖出来是什么样子?陈元说,挖出来是黑的,和泥疙瘩一样。桂花说,从地下一挖出来就能烧吗?真是奇怪,我们地里的泥巴为什么不能烧,人家那里为什么就能烧?陈元真想告诉她,在地壳运动中,有一些植物被埋在地下,在不透气或空气不足的情况下,经过几亿年的高温与高压,最后就形成了煤。但是陈元觉得那样解释,文绉绉的不合适。

陈元说,泥巴和煤能比吗?

桂花说,我一直想去煤矿,但杨利他不带我。其实我去,不是为了挖煤,而是为了陪陪他,给他做做饭,顺便看看煤是什么样子的,煤矿到底安全不安全。

几天一直在外奔波,加上在里边五年的煎熬,陈元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他三下五除二地吃了一顿饱饭,倒床便呼呼地睡去了。自是一夜安宁无话,第二天,陈元一觉睡到大亮,吃完早饭便起身告辞。桂花拿了一件棉袄,一双新做的布鞋,一袋子煮熟的香肠,让陈元捎给杨利。陈元说,这些东西,哪儿买不到,用不着吧?桂花说,杨利总不给自己添衣服,恐怕还穿着原来那件破棉袄。大伯你劝劝他,让他别舍不得花钱,想喝酒就喝,想抽烟就抽。再捎句话给他,马上过元旦了,如果元旦不回来,过年就早点回来。

大妈也送出门,对着陈元耳朵边悄悄地说,关键是让他早点回来,给咱杨家抱个孙子。

有一群孩子,你追我赶地跑了回来。有个孩子冲着陈元的后背喊,爸爸,爸爸。陈元一扭头,看到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扎着马尾辫,单眼皮,清秀的模样,像极了自己女儿小时候。陈元想,没有猜错的话,女儿就是这孩子的姑姑。

桂花说,杨小青,你眼睛长哪儿了?是不是想爸爸了?杨小青说,他和爸爸长得一样。桂花说,确实有点像你爸爸,昨天晚上在村口遇到的时候,我也以为是你爸爸呢。杨小青说,长得一样就应该叫爸爸对吗?桂花说,不对,这是爷爷,快点叫爷爷。

杨小青便躲在桂花的背后,弱弱地叫了一声“爷爷”。

陈元听到叫喊,他的心扑通一声,悬在胸口的两块石头一下子落地了。陈元一阵感动,忙从身上掏出五十块钱,说是给杨小青买糖吃。但是杨小青不要,桂花也死活不要。桂花不但不要钱,反而回到家里,又装了几个馒头,让陈元带着在路上充饥。

7

陈元平白无故地在里边待了五年,从四十不惑即将熬成五十知天命,但是自己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王管教那些人之外,大家都是有罪的,无论是偷盗还是抢劫,无论是杀人还是放火,无论是罪有应得,还是蒙受不白之冤,犯人与犯人的交往从精神的角度看,就显得平等多了。但是老婆屈爱琴呢?儿子陈改朝呢?儿子原来的女朋友和邢小利的妻子呢?他们这些与那事儿不相干的人,是生活在正常的社会上的。他们的一点一滴都牵扯到尊严,牵扯到脸面,牵扯到羞耻。陈元想,与他们相比,自己遭受的折磨轻多了。

陈元返回灵口镇坐车,在车站一打听,去铜川煤矿要经过渭南。陈元决定顺路去看看那个当时不满十四岁的小丫头黄丽。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么小一个娃娃蛋子,她知道什么是男女之事吗?她哪懂什么是法律呢?她为什么要与人一起陷害一个陌生的和她父亲一般大小的人呢?如今小丫头已经长大成人了,推算一下已经十九岁了,若是五年前还不明白轻重的话,五年之后是否已经明白了呢?

在五年的时光流逝中,命运又是怎么安排她的呢?

陈元根据老婆屈爱琴列出的地址,坐了一趟大巴,倒了一次火车,在渭南南站下车后,往南走了两公里,或许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原因,轻易就找到了河西乡河东村。

陈元在下午三点左右进了河东村。刚进村子不远,有一条小河,临河住着一户人家,三间房子有些破败,房前的河里结了冰,冰块之间有几只鸭子在游泳。屋檐下有位老人,估计七十岁左右,耷拉着头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

陈元说,大爷,家里有水喝吗?

大爷半睁着眼睛说,你自己进门倒吧。

陈元不好意思自己进门,便又问了一句,你们村里有没有一个姑娘叫黄丽?

大爷彻底睁开了眼睛,打量了一番陈元说,我就是她爷爷,这就是她家,你是干什么的?陈元刚刚开口,就撞到了黄丽家的门上。陈元有点意外地说,仅仅见过一面,她不在家吗?大爷拉了条凳子让陈元坐下,说你在哪里见过她?在省政府那边,还是在医院那边?你不会又是来做思想工作的吧?

陈元听说黄丽不在家,便在大爷的旁边坐下了。大爷说,前些日子,省里的,市里的,信访办的,卫生局的,民政局的,还有什么残联的,分头都来过了,让他们别再到处上访了,但是黄丽她爸那个孽障,哪里听得进去呀。他越来越起劲了,家里庄稼也不种了,什么营生也不管了,整天挂着个牌子,牵着自己的女儿,到处又是哭闹又是上访的,把我们的人都丢尽了,他们不要脸,我这张老脸还要呢,等我死了怎么好意思去见阎王爷?

陈元心想,他们究竟为什么上访呢?

陈元说,肯定是有冤屈吧?

大爷叹了口气说,我孙女命苦啊,从落地那天起,就没有受到爸妈疼过。我那儿子,也就是黄丽她爸,是一个大酒鬼,整天把自己泡在酒瓶子里。如果没有酒喝,他不仅打黄丽,还打我这把老骨头,你看看我头上这几道疤,就是他用酒瓶子打的。有一次,酒瓶子见底了,他还没有喝好,便提起一壶开水,泼在了黄丽身上,把黄丽半个肩膀的皮都烫掉了。

当初的那些镜头如雾霾一样在陈元的眼前开始扩散。

有一天晚上,在菜场小学的宿舍里,陈元接到了田老板的电话。田老板说,陈校长你是不是还在恨我?陈元说,一切都过去了,我恨你干什么?田老板说,那出来喝酒吧。如果田老板不把超市低价卖掉,就没有三十五万元的赔偿款,没有那笔赔偿款就没有菜场小学,没有菜场小学的话几十个孩子就辍学了。田老板卖掉超市后,不仅倾家荡产了,而且失去了应有的经济来源,一下子从老板变成了无业游民。陈元本来不会喝酒,一是对田老板存有愧疚之心,二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所以就接受了田老板的邀请,跑到红星宾馆门前的大排档上,陪着田老板喝了几杯。

几杯酒下肚,陈元和田老板都有些醉了。田老板说,我有一个干女儿你知道不?陈元说,我和你又不熟悉。田老板说,她现在没有地方上学,能不能送到你们学校去?陈元说,孩子多大了?田老板说,差两个月十四岁。陈元说,原来念过书吗?田老板说,念过,在老家念六年级。陈元说,我这里只有六年级,念半年就毕业了。田老板说,半年就半年,上完小学再想办法。陈元说,你明天让她来报到。田老板说,你们学校是免费的吗?陈元说,这个学校有你的功劳,所以我给她全部免费。

田老板说,那太好了!她正好在楼上的按摩房里上班,我让她给你做一次按摩表示感谢吧。陈元说,我是老师,老师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田老板说,这种地方也有干净的,何况她不到十四岁,又是我的干女儿,纯粹就是保健按摩,你脑子不要长歪了好不好?其实人家自己不愿意上学,你是校长,要去给她做做思想工作。

陈元随着田老板,晃晃荡荡地来到了红星宾馆的二楼。

据陈元后来了解到的情况,田老板的干女儿叫黄丽,是陕西那边的老乡。她是到上海来找她妈的。据说她妈在大沙镇,也许在某家服装厂,也许在某家商场,也许在某家饭店。小丫头一家挨着一家找,在那年冬天,几乎找遍了大沙镇,也没有找到她妈,在身无分文的时候,由于几个月没有地方睡觉,几天没有吃饭,恰好晕倒在田老板的超市里。当时田老板还开着超市,还是财大气粗的田老板,便把小丫头认成了干女儿,安排在红星宾馆的按摩房里。

就在那天晚上,就在红星宾馆,就在二楼尽头的按摩房里,就是那个十四岁不到的小丫头黄丽。时间,地点,人物,情节;酒,包厢,按摩床,脱光的衣服,流血的身体;灯光的昏暗,环境的封闭,自己的好言相劝,小丫头恐惧的目光;突然消失的田老板,突然尖叫起来的黄丽,突然而至的警察邢小利。一切好像都很普通,又好像是布置好的;一切好像都是巧合,又都是上天注定的;一切好像都十分道德,也没有任何违法行为,又十分失常和扭曲;一切好像都有人证明,但是又都百口莫辩。关键是,一切都是空白的,偏偏被人描绘得有鼻子有眼。

陈元听到大爷的话,终于明白黄丽肩膀上的那一片惨白,不是花纹,而是被开水烫伤后落下的疤痕。

陈元并不愿意回忆,每当那些镜头跳上自己脑海的时候,他都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比如说摸摸自己的光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摩擦取火,逼迫自己中断那些无中生有的回忆。他取下自己的假发,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他慌张地抽出一支烟,从棉袄里掏出一撮棉花,从脚上脱下一只布鞋,但是墙壁依然是泥巴的,地板依然是泥巴的,还有一些泥泞,甚至有一些结冰。

陈元拒绝大爷用打火机给他点烟。

陈元把那支烟在手心里捏碎了。

大爷说,黄丽每天一放学,就去附近捡垃圾卖钱,供她爸喝酒。有一次我病得很重,黄丽放学回来自己做饭,没有顾得上出去捡垃圾。而她爸呢,酒又喝光了,他让黄丽出去买酒。黄丽说,没有钱。他说,没有钱,不知道赊吗?黄丽说,之前欠了几百块,还没有还清。她爸听了,立刻提起一个酒瓶子,朝着黄丽扔了过去。黄丽流着血出门了,那天正好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雪下得不大,但是外边很冷。黄丽出门后,让村子里的人捎信给我,说她去南方找她妈妈去了。

大爷抹着泪说,黄丽她妈多贤惠啊,忍受不了那个孽障,在黄丽十岁的时候,跟着一个药材贩子跑掉了,从此失去了音信。有人说跟着药材贩子回浙江结婚了,也有人说是被人骗到了上海,在一些乌七八糟的地方打工。黄丽是春节前回来的,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死活不愿意上学了。问她都去了什么地方,她摇摇头;问她见到她妈了吗?她摇摇头;问她有没有看到东方明珠?她摇摇头。肯定在外边遇到什么事儿了,或者是没有找到她妈吧,黄丽回来不久就生病了。她说头里边有一个大石头,硬邦邦的大石头卧在里边。而且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十几岁的女孩子就成了秃子。她每次一发病,就口吐白沫,满地打滚,滚着滚着就晕过去了。晕过去之后满嘴胡话,说抹在床上的血,不是人家打的,是自己的鼻血;说自己的衣服是自己脱掉的,不是人家脱掉的;说告诉警察的那些话都是别人教的。别人拿着刀子威胁她,如果不照办就把她卖掉,或者扔到大海里喂鱼。

陈元说,病治好了吗?

大爷说,治好了。

陈元说,为什么上访?

大爷说,还能为什么?头痛治好了,双目却失明了,变成了一个瞎子。变成瞎子后,黄丽反倒开心了。她说自己活该,就应该是个瞎子;她说世界上不管红的白的,在瞎子的眼睛里都是黑的;她说再好的东西都不值得她看,也没有脸去看。她爸那个孽障,看到黄丽瞎了,也挺高兴的。他说在头上开刀,怎么把眼睛弄坏了?说得轻一点是手术失误,说得重一点是医生故意的,因为我们没有给医生塞红包;他说不管怎么样,那是要赔偿的。于是他用纸板子,制作了一个“状子”,用红色油漆在上边写着:我叫黄丽,现年多少多少岁,渭南市河西乡河东村一个穷苦农民,本来我的眼睛好好的,两只眼睛视力都是一点五,但是由于某某医院进行脑部手术时,发生了医疗事故,致使我双目失明,请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给我们申冤。她爸那个孽障把状子挂在脖子上,拉着黄丽去了那家医院。医院解释说,脑部手术致使双目失明,这是正常的,而且手术前,把风险告诉你们了,你们家属也签字确认了。她爸那个孽障发现是我签的字,耍赖说,那字不是他签的,他不承认。

那个孽障每次去,都喝得醉醺醺的,甚至提着酒瓶子,医生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医院饱受折磨,就报了警。见警察来了,他上前对警察说,青天大老爷啊,终于把你们等来了,你们可得为民做主啊。闹得警察也是万般无奈,总是尴尬地收兵了。医院天天解释,发现解释不通,干脆准备了好多太白酒,等那个孽障一来闹事,就提一瓶酒塞进他怀里。他抱着酒瓶子喝完了,基本就醉得不省人事了。那个孽障不但去医院,还去省政府大院,据说每次去省政府大院,对方像接待外宾似的,笑呵呵地主动和他握手,就差没有放音乐铺红地毯了,如果遇到吃饭时间,还到食堂给他买饭吃,好好招待一番后,让他回来等消息。

大爷抹着眼泪说,后来有人告诉他,你女儿是一棵摇钱树,你在这里瞎折腾干吗?你把她拉到大街上去要饭,钱会哗哗啦啦地扔过来的。那个孽障,从此拉着我可怜的孙女,白天在医院和省政府讨说法,晚上就在饭店或酒店前边要饭。

陈元说,手术到底有没有失误?

大爷说,医院申请了事故鉴定,结果是没有责任的。

大爷说,不让黄丽看病吧,她受那么大折磨,现在病看好了,又变成瞎子了。其实,我们哪有钱做手术啊,硬是向老战友借了一点儿。我当年是国民党老兵,后来投靠了八路军,你看看我这半条腿,被日本人的子弹打穿了,现在还是麻木的。因为我是老八路,有很多战友。从战友那里筹到钱,我带着黄丽去渭南检查,什么也没有查出来,再跑到西安一家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脑瘤。黄丽说,就让她死,她该死。我是硬把她逼到医院去的,在上手术台的时候,她说,爷爷,如果我死了,你帮我一件事儿吧。我问她,什么事儿呢?她说,你帮我对人家说句对不起。我说,你对不起谁呀?她想了想说,对不起好多人。

陈元迷茫地望着在冰块中间戏水的鸭子,不明白是河水还不够冷呢,还是鸭子根本不怕冷。

大爷说,你喝水吧?你刚才好像说讨口水喝,我都忘记了。

大爷进门倒了一碗水,递给了陈元。但是陈元不想喝水,他想抽烟。

陈元递给大爷一支烟,大爷掏出打火机,又要给他点烟。陈元犹豫了一下,还是对着那小小的火苗,把烟给点燃了。

陈元发现,这样抽烟轻松多了。他深深地把烟吞进了腹部,吐出来的时候那烟清淡了许多,几乎不像烟,而像出了一口淡淡的气。

陈元离开河西乡河东村,搭上了前往西安的火车。陈元到西安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出了火车站,迷茫地往南走,走了两百多米,看到了五路口地铁站。变化真大啊,五年前那个春节,他从老家返回上海,走的就是西安,当时西安好像还没有地铁。陈元进了地铁站。在地铁站的通道边,摆着各种各样的小摊,有卖袜子和手套的,也有的卖一些小首饰,中间还夹杂着几个乞丐。在通道的尽头,有个乞丐是个年轻的姑娘,她与其他的乞丐不同。其他乞丐要么坐着拉二胡,要么是跪在地上的,而她懒洋洋地坐在地上,前边放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状子”,“状子”前边放了一个碗,里边扔了许多硬币,旁边躺着一个中年男人,抱着一个酒瓶子在喝酒,似乎已经喝多了。

那个姑娘站起来,伸了几个懒腰,朝前挣脱了几步。

但是她与男人之间,有一根绳子系着。

陈元见过人与狗用绳子系着,人与人之间还是第一回。

陈元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斜眼瞅了一下“状子”。他被吓了一跳,上边似乎有“黄丽”。他以为看走眼了,回过头再仔细一看,确是“黄丽”无疑,后边还写着“河西乡河东村”。他再去打量那个姑娘,人瘦得像根麻秆儿。他不明白她长大了,还是自己忘记了,无论从哪方面看,她都不是印象中的那个小丫头了。

陈元想,如今无论是缺胳膊还是断腿,都成了一种乞讨的资本,既然有人假冒瘸子,有人假冒哑巴,当然就会有人假冒“黄丽”。何况一个年轻的女瞎子,自然更容易博得人的同情。陈元不管她是不是假冒,凭着她身上系着一根绳子,也是值得自己施舍的,于是摸出二十块钱,放进了碗里。

或许那个姑娘真是个假的,或许她听到了细微的声音。她发现了这种施舍,于是对着陈元离开的背影说了一句“对不起”。她没有说“谢谢”,而是说了一句“对不起”。陈元不知道是她说错了,还是她惯用的感激之词就是“对不起”。

陈元不想再坐地铁了。在他即将撤出地铁口的时候,听到身后一阵吵闹,大意是为了自己留下的二十块钱,那个男人要拿钱去买酒,而那个姑娘不从。随之听到一只碗碎裂的声音,还有那个姑娘的一声惨叫。果然,那个男人摇摇晃晃地在前边狂奔着,那根绳子在后边拖着那个姑娘,朝着地铁站外边冲去。那个姑娘一会儿摔倒在地,一会儿又爬了起来,她一只手拽着那根绳子,一只手捂着额头,指缝间在汩汩地流血。

血洒在光怪陆离的夜色之中一点儿都不起眼。

8

陈元又回到了火车站。他问一个路人,有没有去阎良的火车。人家说,阎良?什么阎良?陈元说,阎王爷的阎,善良的良。人家说,这是什么地方?你还是去窗口问吧。陈元去窗口,窗口说,阎良就在西安,不值得跑火车,你出门向东走五百米,有个汽车站叫三府湾,那里有大巴。

陈元坐了四十分钟的大巴,来到西安市阎良区,东问西问,终于找到了位于前进东路十四号的某某小区。保安告诉他,田小龙家住十三楼。陈元上了十三楼,敲了敲门,门轻易就开了。开门的是个女的,留着一个爆炸头。她自称是田小龙的妻子,也就是田老板的儿媳妇,当年把女儿推进河里的那个小男孩儿的妈妈。

爆炸头不让陈元进屋,拦在门口说,田小龙还没有下班呢。陈元说,那田老板呢?爆炸头说,我们家一帮穷鬼,哪有什么田老板?你到底是谁呀?陈元说,我是从上海来的,田老板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在一起待过一阵子。

爆炸头说,不管你找他是讨债还是干啥,反正找也白找,他现在还不如一棵树,一棵树还会自己吃饭睡觉,会自己摇晃几下呢,他呀,像块木头。陈元说,他当年机灵得很。爆炸头说,再机灵有什么用?在外边待了十几年,不明白是中邪了,还是脑子坏掉了,我们什么都不清楚,前几年从上海回来刚刚半年,稀里糊涂地变成了植物人。这个植物人可把我们给坑苦了,放在家里吧,翻身呀,拉屎撒尿呀,都得有人帮忙。我们忙着上班,平时连盆花都养不活,哪有精力养一个植物人啊,所以干脆送到敬老院让他享福去了。

陈元说,他没有出事儿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爆炸头说,他在上海的时候开超市,听说都成百万富翁了,但是回来的时候已经身无分文,你说说,他把那些钱是不是送给哪个女人了?陈元说,他变成植物人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爆炸头说,话多着呢,嘴里整天咕嘟咕嘟的,都不知道他在咕嘟些什么。除了神神道道之外,还躲在房间里写写画画的,写了撕,撕了写,都写了几百张纸,撕了几百张纸,最后只落下了一张,像鬼画符似的,如今还压在玻璃板下边。陈元说,能不能把那张纸拿给我看看?爆炸头返回家,拿回一张纸递给了陈元。

陈元看了那张纸,上边写着三个字——忏悔录。陈元心想,他写下的肯定不是法国作家卢梭的那本书,因为还有一些词,零零散散的,别人看不懂,但是陈元能看懂,有邢小利、黄丽、陈元等人的名字,还有好人、奸人、冤枉等。

爆炸头说,他画的该不会是藏宝图吧?哪怕就是一张藏宝图,你感兴趣就送给你吧。爆炸头进门提了一个包,出来的时候把门给锁上了,而后说,为了一个月几千块护理费,这么晚了我还要去上班。我在按摩房上班,你如果要按摩就跟我走吧。陈元说,想问一下,田老板他在哪家敬老院?爆炸头说,不远,叫清福敬老院,你出门右拐,三百米就看见了。

陈元刚出小区不久,果然看到了清福敬老院的大门。除了上边闪烁着的霓虹灯,那扇大门也是铁的,也是漆黑漆黑的,也有城西监狱那么高,中间也有像刀子一样的一条缝。从刀子一样的门缝看进去也是空荡荡的。

他又想摩擦取火了。这里到处都是水泥地面,到处都是粗糙的水泥墙。他随便选了一个地方,脱下布鞋,撕开袖子,掏出一撮棉花。他把棉花条子压在一堵墙上,上上下下地摩擦了起来,两分钟,三分钟,四分钟……这一次,也许他力气太小,也许他动作太慢,也许墙面太潮了,棉花条子始终没有冒烟。

他觉得他已经没有必要再见田老板了,也没有必要再见其他人了。

他如今唯一想见的只有一个人。他把儿媳妇桂花捎给儿子的棉袄、布鞋和香肠,挂在肩膀上,转身离开了。与清福敬老院一路之隔,就是一家长途汽车站,这里有通往四面八方的班车。他要坐其中的一辆车,也是当天最后一趟车,连夜赶到他唯一可以见也必须面对的一个人那里去,说不定那个人正在犹豫徘徊地期待着他呢。

陈元上车之前,他突然觉得有点热。再过几天就是元旦,已经属于深冬了,他仍然觉得有点热,这是十分奇怪的。他想起了自己头上的假发,一头披肩的假发。他取了下来,把它挂在汽车站里的一根树桩上。这根树桩像是一个人似的,一下子有了活着和走动的欲望。

陈元身边坐着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嘻嘻地笑着说,原来你是一个光头啊?陈元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望着开始后退的窗外景物嘿嘿地笑了。

他掏出一支烟,主动地对小伙子说,你有打火机吗?让我借个火可以吗?

9

如果我们从人世朝上看,故事已经有了结尾。但是如果从上边朝人世看,一切应该还在继续。比如有一股风,你看似已经平息了,但是风永远不会灭的。它没有在地上吹,并不能证明它不在空中吹。树木不再摇晃了,并不能证明云不在飘。还是开头那句话,需要上天来证明的,那基本就是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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