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黑,有三架青色马车从宫墙上一处不起眼的小门驶出。
马车分头行驶,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前去。
三架马车驶进三个不同的宅子,在宅子里停留片刻,每个宅子又有三架青色马车驶出。
这三架马车同样驶往不同方向。
又一次同样的操作后,二十七架同样的青色马车分布在京城的四面八方,谁也不知道目标究竟在哪架马车上。
盛长歌在天悦客栈的天字号客房里等着,客房的隔间里有早已准备好的普通衣衫,还有几个挑选出来的绝对可靠的奴婢。
陛下出宫是大事,又是在这样一个日子,安全问题马虎不得。
她不知道盛容峋会怎样操作,也不知道陛下究竟在哪一刻会到天悦客栈,只知道静静等着就好。
桌上的灯花爆了又爆,盛长歌拿起剪子把灯芯剪掉一截。
人常说“灯花爆喜事到”,她却想不通,会有什么喜事到来?
客房的门吱呀一声响了,盛容峋陪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了,后面再跟了两个做普通伴当模样的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盛长歌认真看去,那位中年男子可不就是陛下?
她连忙站起身,准备行礼。
陛下伸手制止了她,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快让世伯看看,桃姐儿长大了没有?”
说着就伸手摸上了她的头发,嘴里道:“今日出门在外,一切礼节从简,我只是一个普通男子,你是我知交的女儿。”
提到盛长歌的父亲,陛下的语气有微微伤感。
盛长歌突然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陛下帮盛长歌拭泪,道:“哭什么,莫不是见到世伯太高兴了?”
盛容峋在一旁道:“许是太久不见,桃姐儿想世伯了。世伯车马劳顿,请先入内更衣。”
陛下抱怨道:“又是换车又是更衣,你也太过小心了。”
盛容峋笑道:“世伯的安全乃是第一要务,麻烦不麻烦的,都是小事了。”
两个随从立刻进到隔间查看一番,确认无误后才请陛下进去。
盛容峋用帕子擦着盛长歌脸上残留的泪痕,温声道:“怎么哭了?”
盛长歌声音里还带着哽咽:“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阿爹了。”
盛容峋叹气道:“是啊,阿爹还在的时候,总在上元节带你出来观灯。”
说话间陛下已更好衣,从隔间走了出来。
盛长歌迎上前道:“世伯好久没来过这里了,今日就由桃姐儿陪世伯游览一番。”
上元节的夜晚可真热闹啊。满街都是姹紫嫣红的灯,精心打扮的女子,器宇轩昂的男子,还有一群嬉戏玩闹的孩童。
街上还有各种吃食,陛下看到什么都喜欢,定要都尝尝,盛容峋劝不过,只能每样都只让他吃一口,生怕吃多了闹肚子。
陛下看到有猜灯谜的地方,硬是拉着盛长歌和盛容峋过去,他文采卓绝,不多时就赢了一盏漂亮的灯给盛长歌拿着。
恍惚间,盛长歌真的觉得,又回到了阿爹还在世的时候。
那时候,阿爹也是这样带着她观灯,给她买零嘴,为她赢花灯。
一行人走得累了,来到了盛容峋早派人匿名定下的花船上,这样的花船,他一共在全城不同地方定了二十七艘。
船驶离岸边,岸上的欢笑吵闹声渐渐远了,听起来有种模糊的美感。
江上有丝丝的微风,盛长歌坐在船头,感受春风拂面的温柔。
陛下坐到她旁边,突然道:“我知道桃姐儿受委屈了。”
盛长歌不解地看向他。
陛下接着道:“安平被惯坏了。”
盛长歌心中警铃大作,陛下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还是做出疑惑的样子:“安平公主怎么了?”
陛下微笑道:“我听闻你落水后失了许多记忆,也罢,不记得也好,有些事记得太清楚,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拢了拢盛长歌被风吹乱的鬓发,道:“我与你父自幼相交,一起刀光剑影无数危险都闯过来了,他当年也是为了我,才会负伤。谁想到日子好了,他反而旧伤发作……我这心里,总觉得……”
他住了口。
盛长歌道:“保护您,是阿爹的本分。”
陛下道:“哪有什么本分不本分的,其他人或许是本分,但你阿爹与我相识于微时,我知道他和我之间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他继续道:“我让你们喊我世伯,是真心如此觉得。若我真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们两家的交情,可不就当如此,可我现在……连替女儿跟你赔不是都要偷偷的。”
盛长歌心下感动。
陛下道:“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我知道自己每句话都至关重要,因此只管住了嘴不敢多说,连这番话也只敢私底下跟你偷偷说,过了今夜,你便忘了吧。”
盛长歌看着陛下落寞的脸,慢慢懂了他心里的想法。
建元帝初举事时,谢家与盛家出身差不多,彼此都交好。
彼时陛下与盛长歌父亲一同长大,是儿时玩伴,对陛下来说,后者不止是一个朝臣,更是自己的至交好友。
可普通人可以有至交好友,天子不能有。
他的至交好友意味着太多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于是于他,至交好友只能变为朝臣。
于是在他思念自己好友的时候,也只能将自己的思念之情说与幼小孩童。
这是高处不胜寒的悲凉。
可千百年来,无数人前仆后继,就是为了爬上这个至高位,哪怕这个至高位要寡亲情友情,哪怕这个至高位只能独立风中。
换来在这个世上最大的权力。
从此以后,与最深的孤寂相伴。
可盛长歌也知道,这个至高位左右着全天下无数人的命运,包括以后的盛家。
她知道未来将坐在这个至高位上的人有多凉薄,知道他爬上来的手段有多毒辣,知道他在对付盛家的时候有多心狠。
她现在努力要做的,就是避免这种事发生。
那么,任何一个微小的基石她都不可以放过。
盛长歌觉得自己有些卑劣,在一位长者在她面前吐露心声的时候,她内心里想的竟然全是如何利用这位长者的信任去攫取最大的利益。
可她没有办法,只要能保住盛家,她什么都可以做。
陛下望着远处的眼神十分寂寞,盛长歌抱住了陛下的手臂,抬头绽出最灿烂的笑脸:“世伯不用难过,桃姐儿会像孝顺阿爹一样孝顺世伯!”
陛下也笑了起来,拍了拍盛长歌的背,将她像女儿一样抱进怀里:“桃姐儿只要开开心心地长大,就是对世伯最大的孝顺了!”
他捉着盛长歌的手,指点着各处花灯,与盛长歌一同观看。
盛长歌几乎要唾弃前一刻的自己了。
她只想着保全盛家,可陛下却想着知交的女儿。
她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父亲的关爱是什么样的了,已经忘了,该如何对这样一位长者了。
盛长歌有点想哭。
她暗下决心,这一辈子,不光要努力保全盛家,还要在自己能力所及处,尽量保证这位世伯的江山,被正确的人继承。
她不忍看见海清河晏的世间,被战火连绵,人民流离失所。
这是这位世伯一生都在努力做的事,她想要尽自己的一份力。
可想到这里,盛长歌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区区女子,哪里来的自信可以做到这样的事情?
多少有才能的男子,拼却一生能力,都保不了一方安宁,她何德何能,竟想为人所不能为?
可她,只是不想这世间变得污浊,辜负陛下。
也不想盛家家破人亡,盛家众人流离失所,失去庇护。
盛长歌想,归根结底,我还是一个自私的人吧。
盛容峋的神经一直紧绷。
虽然表面上表现得云淡风轻十拿九稳,但据他收到的消息,今日有人要对陛下不利。只要陛下一刻没回宫,那他就一刻都不能松懈下来。
这算是他领了宫城统领之后的第一份差事。
虽然陛下出宫乃是秘密出行,一众臣子均不知晓。这份差事办好了没什么人知道,但若办不好的话,那可就是大事了。
所以他必须打起精神,小心小心再小心。
河面上各花船上都铆足了劲儿取悦宾客,管弦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在这样的热闹下,盛容峋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似乎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所幸陛下出来的时间已经够长了,也到了回宫的时辰了。
盛容峋吩咐船夫将船开回岸边。
接陛下回宫的马车已经等在附近,等上了马车,一路回到宫里,他这趟差事就算完美地了结了。
船突然停了下来,盛容峋问船夫:“怎么回事?”
船夫眼神极好,指着岸边道:“郎君看看那里是不是有火光?想是今天上街观灯的人不小心打翻了烛火,燃了起来。这个岸边暂时是不能停靠了,只能等救火队灭了火,我们才能靠过去。”
盛容峋极目望去,岸边的火已经烧起来了,有人叫嚷着救火,也有人慌忙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