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有风而眠,风吹竹林,林叶轻曳,大地沉稳,犬吠从遥远的山谷底传来,空荡荡直上天际。
张彬捆在柱子上,垂着头,胡须随着风略微摆动,抬头隐约地瞧着圆月,复又低下,丝丝发垂下,末端已然泛白,惶惶是如那丧家之犬,低低呼气。
“滋……”门开声响起来,张彬抬起头,看见那个披着中衣的男子正端着支摇摇欲坠的蜡烛,眼神中有怜悯。
“汝妻儿父母在否?”伯夷披着发,中衣长垂于地。
张彬不答。
“他可许诺你护住他们?”竹叶之声仍是低鸣般沙沙。
张彬不语。
“刑部通缉你,他为自保,必杀你。”伯夷语气中隐隐叹息。
恍惚间有低咽之声,如鲠在喉,不得不发:“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
伯夷提起灯靠近他:“是谁?”烛光暗黄近似昏黑,那张脸扭曲到一起不似人形:“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药是你给的。”伯夷道
“旁人只知金芽草有毒,但并不知道它不会一服致死,是他掺了千乡花!花!掺了千香花!”犹如雷霆暴怒,他猛的往前一扑,绳却深陷皮肉中,一道红痕。
“汝算从犯,发配军中,不得回,若信我,则吾护你家人。”伯夷手中的蜡烛明灭不止,剪影长长短短,高高低低。
张彬张了张嘴:“汝到底何人也?可信乎?”
那影子又长了,又短了:“吾曾充侍从于官宦人侧伴,知晓平民百姓皆不易,汝不曾有杀人之心,则我助你。”
空中长长的一声叹息。
张彬头向上,微微侧头瞧那月光,那月啊,美的遥不可及,犹如虚无。
五月里,淡白的杏花从红墙黑瓦的高院中伸出枝丫,流着水的乌巷淌着那天穹的云霞,群山连绵,已然静静等待绽开的是漫天的樱花,人睁着眼,仿佛看见了来自天际的目光。
半山腰处,姜禾提着裙子,一边扒拉着树枝往上走,伯夷后面有两个小厮牵着被蒙上眼的张彬,他们出发前往泰青镇,魏楼树的乡下别院。
“我拉你一把,过来。”伯夷伸出手,而姜禾正在一斜坡下上不来。
姜禾看着他,匍下身子,手撑在泥地里,一步一步爬上来。
伯夷伸着的那双手慢慢的放下了,只有身子还微微躬着。
半山腰的云雾愈来愈浓,伯夷看着天,眉头有些皱,后头的小厮不紧不慢的跟着。
“南陌采桑出,谁知妾姓秦。独怜倾国貌,不负早莺春。”半山间,这歌声与笑声缠在一起,柔绵又娇媚,时近时远。采桑的女子戴着花巾,笑嘻嘻的采着桑叶,偶然间见到了这明月似的皎颜,都脸红心跳起来。
“公子,帮我们接着竹篮呗。”采桑女一个个互相推搡,一个胆大的站了出了。伯夷看着她们的竹篮不是那种小巧的篮子而是大两三倍的篮桶,粗壮的竹臂编的粗糙,他从袖子里递出一块手帕:“姑娘,在下赶路,不能停留,这块手帕是棉的,姑娘你裹在竹臂上,莫划伤了手。”
采桑女呆呆地看着他的手帕,又呆呆地看着他,然后红着脸闷声接下了。伯夷作了礼便转头走了。走了两三步,忽听得后面有声音传来:“公子,是我们唐突了,不要怪罪我们可才好啊。”那声音穿过山谷间,有了遥远的回响,伯夷回头,怔了怔,温和的笑了笑:“姑娘小心路才是。”
“南陌采桑出,谁知妾姓秦。独怜倾国貌,不负早莺春。”采桑女仍旧唱着歌,思念着情郎,情谊穿过山间,不知往何处去了。
姜禾愣了愣,抬头看向藏匿在云中的太阳。
“姜姑娘,也生的一副好样貌。”伯夷看着她目光中不知闪烁着什么。
姜禾淡淡的看了看他:“不及公子,如明月斛珠。”
“上来。”伯夷递出双手。
姜禾看着他,手却拉住一根带刺的树枝,猛地一用力,手被刺出血痕,右侧的发猛的松开,垂在一侧,总算踉踉跄跄的爬上来,狼狈的很。
伯夷微微颔首,看着她用那流着血的手随意盘起来的头发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半晌终于气笑了:“倔。”
他们翻过山,穿过弓形的桥面,行人如流水穿梭,莺莺语语。樱花开在枝头又飘洒在酒坛。
酒香四溢,香的异常,伯夷顺着香味闻去,看见河边停靠着一艘小船,船上一个发根银白的老翁正一边说着些含混不清的话一边灌着酒。伯夷静静站立着,听着那句含糊不清的话:“时也命运也,咕噜咕噜……一路奔波……终是晚。”
“老人家,泰青镇离这远嘛?”伯夷看着这个半点没有喝醉意思的老翁。
“不远,我可载你一人过去。”老翁抹了抹嘴,上下打量着他。
“我还有同行的4人。”伯夷指了指不远处的地方。
“这个嘛,要多加2文钱,你要给5文钱,小老儿我半句废话不说拉你们过去。”老翁又举起酒喝了几口。
“还烦劳老人家在这边等着。”伯夷朝远处走去。
“你这样明目张胆的带着他,不怕京兆府和刑部的人找到吗?”姜禾凑到伯夷耳边,言语中都是从不曾有过的温柔,任旁人看来,仿佛是情人间的耳语,伯夷微微侧过脸,目光中倒映着她眉眼中藏不住的星光,凝了凝神:“这样,才好找到他们,总会露出马脚的。”他细细的看着她的发,疑心怎的这发究竟是什么时候又盘好的,只等姜禾转过身,伯夷方将脸侧过去。
他们上了船,那老翁有些趣味的看着姜禾,姜禾只顾往前直挺挺的走到末端,张彬和一名随侍坐在左侧,伯夷坐在另一侧。
“船家,这酒名是什么?”伯夷盯着他的酒,觉得香极了,就像他幼时闻到过的鹤里酒一般。不知为何,那老翁仿佛没听见,过了半晌,才闷着声,将酒递给他。伯夷望着远江之景,却是无边无际似的,那老翁划着船,不时回头看看他的酒,然后继续往前,前面是何处,已经到了哪个地方了,老翁却没有说话,沉默的很。
慢慢已经入夜了,姜禾昏沉的靠在一边,伯夷半假寐着,也终于在这摇摇晃晃的水舟间睡着了……
“咯吱……咯吱……”
小厮皱了皱眉,翻了个身。
“咯吱……咯吱……”
另一个小厮也皱皱眉,翻了翻身。
“咚!”……“咚!”……
“哗啦!”伯夷猛地惊醒,往船头看去,那里有一潭水纹正一圈圈往外扩散。
他转过头,鲜血从他对面缓缓流了下来。
张彬,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