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的花园很大,风景甚好,但我却毫无兴致。
见过苏砚之后,我心中堵得厉害,寻回若儿之后,若儿又一直在我身边唠叨,无非就是说些江云衣不守妇道,明知苏砚与我有婚约在身还要与他私下见面真是很不要脸之类的气话,被我语气稍厉地训斥了几句,便委不说话了,泪花悄悄卡在眼角。
我心中烦闷,看着若儿那一脸委屈巴巴的表情,叹了口气打发她自己先回去了。
若儿咬了咬唇,最终还是听了我的话,走了。
她是我十岁那年,被方姨带来跟着我的,听说从前在宫里的浣衣局,因为年纪小又长得有些姿色,吃过很多苦。方姨那时候已经快要嫁人,本来就想替我寻个丫头,正巧就看中了她,然而她跟着我这个不受宠的挂名“公主”过的也是清贫的日子,我若真能当上北屿的二皇子妃,她大概也能过得更好些。毕竟,哪个奴婢不想跟着一个能吃香喝辣的主子呢?
可江云衣是江久澜的姐姐,是真正与苏砚两情相悦之人,我便没办法接受她被人这样说,她已经因为我受了很多伤害,希望不要再有更多了。
我没有能力让我身边的人更加幸福了,只能在我离开之前,尽量安排好她以后的路。
即便谁都不相信我,我也总要对得起自己。
口中泛起腥甜,我用帕子捂了嘴,呕出一口血,然后擦了擦嘴角,佯装镇定地走到偏院,确定四周无人后喊了一声:“陆珩,你在的吧?给我药。”
穿着黑色斗篷的金发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递给我一个普通的白瓷瓶子,看着我倒出一粒药丸咽了下去,又沉默着伸出手,示意我将瓶子还给他。
“真小气呀,就放在我这里怎么了,你都不嫌麻烦吗?”我感慨了一句。
“这药虽然能抑制“化蝶”,但这本身也是毒药,‘化蝶’尚能保你全尸,而这个药若多吃会让你五脏六腑都溃烂,死相极惨,如果你想试试,事成之后我会将它全部给你。”
陆珩冷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将瓶子收进怀中。我笑笑:“不用了,我还这么小,就算是死,也让我漂亮一些吧。”
中毒之后我曾经偷偷找过很多书籍查阅“化蝶”有关的资料,皆是无果,想来既然是“那个人”会用的药,必然是极其隐秘的,可能除了“那个人”,我身边最了解这药的只有陆珩了,不管他是不是吓唬我,就算都是要死,我也没这勇气去尝试。
“化蝶”之毒,最忌心中郁结,思虑得越多,便死得越快,“那个人”用低劣的手段逼迫我服下“化蝶”之后,虽然算好了发作的日子,但为了防止我情绪波动太大,在他还没达成目的之前就一命呜呼了,于是派了陆珩做我的暗卫监视我。
陆珩明明是北屿的血统,却又被“那个人”重用,他应当也是北屿皇室之人,不知和苏砚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算了,不去想了。
我抱着那多半已经送不出去的枇杷膏自言自语了一声:“也不知道江久澜回来没,要不要去看看……”
“没有。”
陆珩抱着手臂靠在柱子上,用毫无感情的语气打破了我的期望:“若他回来,我会接到瑞兽的消息。”
啊,还没回来啊……
我几乎一整日未吃东西了,很饿,但也不好意思主动去和江府的人讨吃的,干脆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挥了挥手对陆珩道:“好,我知道了,我也没事了,你走吧。”
然后摸了摸空空的肚皮,心想,要不睡一觉吧?
似乎从“化蝶”第一次发作之后,我就有些嗜睡,昨日分明睡得很好,现在太阳还未下山,我却又困了。
那就睡吧,我想,生活已经很苦了,我不愿意再亏待自己了。
就这样趴在桌上,我竟然很快就睡着了,却没想到再次醒来的方式,是被江久澜的剑气从石凳上震了下去。
大概是因为趴太久了,我并没有觉得身体与地面接触的部位有多痛,反而是脖子酸痛得厉害,迷迷糊糊就伸手去摸,触摸到脖颈的时候,手掌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哎呀!”
我痛呼了一声,又急着去看手掌是不是蹭破了,却没想怀里两罐枇杷膏砸在了地上,哗啦一声碎了。
我盯着那一地狼藉看了一会儿,,心里有点难受,但还是低低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江久澜此时已经换了一身在府中穿常服,他容貌生得极好,那样普通的衣服也被他穿出了一种慵懒而高雅的气质。
真是漂亮的人,可惜这么漂亮的人他恨我。
江久澜几乎从不拿正眼瞧我,此时见我盯着他看,也只是厌恶地瞟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对着身边的侍卫道:“阿玖,把公主送回听风小居。”
这是摆明了不想理我,要送客了。
若是从前,我一定会满心难过的离开,但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心口疼得厉害,我竟然开口喊了他的名字:“江久澜!”
这样反常的反应,大概也令他很诧异,难得抬头看了我,但语气依旧没有好多少:“公主还有什么事?”
我说:“江久澜,还有五个多月,我就要出嫁了,来看你的次数会越来越少,结亲之后,便彻底不会来了。”
我说:“江久澜,那么多人的眼中,都是我在不要脸的纠缠于你,但究竟原因为何,你知道的。”
我说:“江久澜,我娘从前一直对我说,这是我们家欠你的,所以我们要对你好,我娘没有了,那就换我对你好,可是……”
冰冷的剑抵在了我的喉咙上,那是墨雪剑,江久澜的佩剑。
他说:“滚。”
“……好。”
我的眼泪终于滚出了眼眶,抹着眼泪与他擦肩而过,也未曾等阿玖送我,自己跑出了府。
没来得及说的话是:可是我的一辈子没有那么长,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么久以来,你有没有哪怕一点点,觉得我也不是那么可恨?
可惜他再也不会听到了,我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那些想要偷偷告诉他的话,像那两罐枇杷膏一样,碎了,被扔掉了。
就这么边哭边走了一阵,突然一件外衣批到了我的身上,我抽噎着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到陆珩臭着一张脸站我旁边:“晚上冷,披好了,可别莫名其妙就死了。”
初夏的夜里还是有些凉的,我先前光顾着难过,如果不是陆珩提醒,我还没发现我的两只手都是冰凉的,身上也有些冷。
有衣服取暖自然是好的,但如果不是陆珩就更好了。我抽了一下鼻子,反正已经很丢人了,干脆不管不顾,直接把他当成了个靶子,抹着眼泪就开口骂他:“你滚开,反正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陆珩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有,这对我来说区别很大。”
“是啊。”
我冷笑:“我这条贱命对你们来说居然有这么重要的作用,我是不是该觉得荣幸?”
他听出了我语气中的嘲讽,眉头一挑:“你想寻死?贺长白,你敢死吗?你还等着让你的父亲沉冤得雪吧?”
“……”
我终于恢复了冷静,不做声了。
母亲去世得很突然,没有来得及交代什么遗言,但我知道她这一生除了偿还欠着江家的恩情以外,另一桩心事便是为父亲翻案。
尽管我的父亲只是宫中一名小小的琴师,母亲却极爱他。
母亲死后,我过得很辛苦,不是什么受宠的公主,却也不能作为平凡人而生活,其实活着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因为已经没有特别牵挂之人。但“那个人”很狡诈,他用父亲案子的真相,来要挟我在痛苦中活下去,为他完成那些雄心霸业,而我为了父亲与母亲,却不能任性。
这个陆珩,和“那个人”是一伙儿的,我的痛苦,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我抬起头,冲着他璀然一笑:“是啊,那就算了吧,我想通了,我现在不死了。”
陆珩大概没想到我是这个反应,楞了一下,便没再说话了,安安静静走在了我的旁边。
夜里的风很大,吹来了不知道什么花,落了我俩一身。
我想了想,又喊他:“陆珩,陪我说说话吧。”
“为什么?”
他问我:“你应该恨透了我才对。”
“是啊,我恨透了你。”我轻声道:“可是除了你这个仇人,现在没人愿意与我说话。”
“若儿,方思铃,还有你那个师父,不是都可以?”
“那我能告诉他们你给我下了毒吗?”
“……”
“你看,是吧。”
我叹了口气:“我花了这么大的代价为你办事,不管成与不成,你也该对我好一些吧?”
陆珩大抵也是很无聊了,终于松了口:“……那你想聊什么?”
我搓了搓手取暖:“聊什么呢……聊一聊,你和苏砚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