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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又是一个崭新的日子,奔驰的客车,正把我们带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坐在车上,既欢心鼓舞、又忧虑不安,我们不知道前面所到的城市,会用怎样的“目光”来看待我们:是冷漠?是热情?还是讥笑嘲讽?我们只知,这是我们要去的第一个较大的城市。大城市,对我们三个从小地方出来的人而言,一切都显得十分陌生。我们虽走过了几个小城镇,也经历了一些事儿、遭遇过那样一回小灾难,但,那毕竟都是小地方,是我们熟悉的、了解的,那朴实的风土人情、那单纯善良的人心人品,都曾深深的感动过我们。我们不会忘记那位卖菜的乡下大叔,是他为我们捡回琴弓,让我们失而复得。那个早上,大叔拖着一板车蔬菜到县城去卖,途经大桥下,无意中,他的目光落到我们卖唱的那块场地,便一眼就看到横躺在树边的琴弓。他知道这琴弓是我们丢失的,他来来回回见过我们几次,也知道我们住在城里。他毫不迟疑的把琴弓拾起,带进城里,便一路向人打听,才找到我们住的旅店。多好的大叔,他把琴弓交给店老板后,就无声的走了!我们想当面向大叔道一声谢,都无法实现,实在让我们深感遗憾!我们只能在心里千遍、万遍的感谢大叔,并默默的为他祝福!

怀着深深的感激、与依依的不舍,我们告别了热闹的小城,告别了热情的店主。此刻,我们坐在向前奔驰的客车上,激动的忆着这件让我们难以忘怀的事儿;还忆着这一路我们所遇到的好心人、热心人(当然也包括那位卖电子琴的阿姨)。那天早上琴弓失而复得后,我们便觉得电子琴有点儿多余,在外东走西闯的,东西越少越好。当时我们是怀着侥幸的心里,试着把琴拿到商店去退。幸好柜台前还是昨儿的那个阿姨,她听了我们的解释后,二话没说便接收了退货。

现在议着这事时,坐在身后的胡勇哥笑道:“说来真有意思!原先没钱的时候巴望有一个电子琴,眼下有钱买了,又觉多余了。”我和翠翠姐也跟着笑了。我俩是坐在前排,我们是侧着身子,面向着胡勇哥。我们就这样在一起说了一阵,忆了一阵。对即将到达的陌生城市,我们却没什么话可说可议的。随着汽车的振颤、轰响,我们都有些倦了。于是,我们不再说话了,便都靠在椅背上,昏昏然的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感到,身旁像是妈妈。是啊,是妈妈!妈妈带我到市里的大医院去看眼睛……可是……那,已是久远久远的事了,妈妈带我去过,去过……我们在那里只呆了两天,都在跑医院……我又恍惚记起我是坐在县文教局安排的专车上,我们这车上的大小学生都是到市里参加汇演去的。是的,是的!我们住进了市里最好的宾馆,汇演的那天,市长都去了,大剧院里坐满了来看我们演出的观众……好浓重、好热闹……

嘟嘟嘟,几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把我从热闹的幻象中,拉回到了眼前嘈杂的客车上。我听出车上人都在准备下车,大概快到了。翠翠姐也醒了,胡勇哥在身后告诉说“已经进站了。”我赶紧坐正身子,伸手拉住翠翠姐。随着拉长的刹车声,客车晃动了一下,便稳稳的停了下来。

我和翠翠姐忙起身,急着要拿行李。胡勇哥说:“别忙,等一会儿,车上人都下了,我们在下。”胡勇哥眼睛好,在外我们都听他的。于是,等车上的乘客都下完了,我们这才拿起行李,不急不忙的走下车来。我一只手紧紧的抓着翠翠姐的臂膀,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小提包。我们的行李虽不多,但加起来也有几样。重的大的,都归胡勇哥拿,我和翠翠姐只拿轻的小的。胡勇哥在前面带路,我们跟着他走。出了车站,我们在路边停住,胡勇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便决定就在车站附近找旅店。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正是下班、放学的时候。路上行人很多,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各种声浪在耳畔回荡:脚步声、车铃声、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显得十分嘈杂。在这嘈杂声中,我和翠翠姐跟在胡勇哥身后,走的有些费力。我们只能走走停停,遇到难走的地方,胡勇哥便折转身,屯出一只手来带我们一节。走一段路,胡勇哥便寻人打听。一连问了几个人,才打听到我们要找的旅店。穿过马路,拐进一条小街,没走多远就到了。

这是一栋不旧也不新的三层的楼房,里面已住满了客人。我们住的是最便宜的底层的大客房,男女都在一起,全是地铺。好在眼下天气已经热起来了,睡地铺倒挺凉快的。我还是和翠翠姐睡一张床,胡勇哥的床铺就在旁边,这倒也让我们行动更方便了。放好行李,胡勇哥便带翠翠姐去看了看浴室和卫生间,熟悉了一下这里的环境。随后,我们便出去找了一家小面馆,一人吃了一碗面条,算是晚餐。

从面馆出来,道上已燃起了一盏盏路灯。时间还早,胡勇哥建议,在街上走走,好熟悉熟悉这个陌生城市。于是,我们便在大街上走了走,逛了逛。绚烂的霓虹灯,让只有微弱视力的翠翠姐,也看得十分耀眼夺目,让她不断的惊呼:“喔!喔!好漂亮,好好看!真美,真美!”翠翠姐的兴奋、心喜,也深深感染了一旁的我,我虽什么都看不见,但我却有记忆。记忆中的各种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能在我眼前组成一串串、一排排色彩缤纷的灯火。这绚烂的灯火在夜空里燃烧、闪烁,在我眼前跳跃、旋转……

随着翠翠姐的惊呼,我也跟着她呼道:“喔!是吗?喔!可不是,可不是!真美,真美!”听我也跟着发出惊叹,翠翠姐吃惊道:“哦!小妹,小妹也能看见灯光?看见灯光!”“翠翠姐能看见,我也能看见!”我笑道。“哦,哦!原来——”翠翠姐恍然道:“你这个‘精灵鬼’,差点儿把我哄住!”她怜惜的把我的手握了握,轻声向我道:“你,以前来过这里吧?”我怔了怔,有些伤感的说到:“怎么讲了,来,是来过。不过,一次是在梦中来过,来参加汇演。想起来挺可笑的!一次是真来过,是跟我妈来的。那是来求医,那时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来了也是白来!”“哦,对不起,对不起!”翠翠姐歉然道:“我不该问,让你伤心了!”“谁伤心了?你不问,我还正想跟你说了。”我笑道:“你不知道,就是在来这里的汽车上,打瞌睡的那会儿,我还以为自己是坐在县文教局指派的专车上,还以为自己是到市里参加汇演去的。你说,好不好笑?都这么长时间了,还在做这样的梦!”翠翠姐说:“这梦做的好,也做对了!你不觉得我们是来‘汇演’的吗?看这大街上,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不都是我们的观众吗?”“喔,还是翠翠姐会想!可是,城市人见得多,恐怕……”“诶,别说恐怕。”翠翠姐打住我的话说:“既然来了,什么都不要顾虑。管它了,这里又没有熟人,还怕什么?尽我们的所能去唱,去面对同情或轻视我们的人。”“说的对!”胡勇哥一旁赞同道:“是的,不管怎样——‘既来之,则安之’。何况,并不是刀山火海!”“喔,胡勇哥总算开口了!”我笑道。翠翠姐说:“胡勇哥只专心给我们带路,只专心留意街上的事儿,哪有功夫和我们说话!”胡勇哥笑道:“你这又说对了。人行道上的台阶多,上槛下槛的,稍不留心,让你们摔了跤,岂不是我的过失!”“这倒是真的!”翠翠姐不再玩笑了,她一本正经的、真诚的说道:“要是没有胡勇哥,在这样车多、人多的地方,我们可不是寸步难行!”“是啊,是啊!”我忙连声应着,还要说什么,而这时,一两自行车从身后驰来,与我插身而过,差点撞上我。多险啊!幸亏胡勇哥眼疾手快,他一把将我拉开。这瞬间发生的事,把我们吓的呆怔住,半天才回过神来。翠翠姐用胳膊将我紧紧的揽住,口中一叠连声的叫道:“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胡勇哥说:“好了!以后走路多留点神,就是了。”

我们沿大街走了长长的一段路,而后穿过马路,又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掉转头往回走。路过一家热闹的大商场时,胡勇哥突然要我们停住。他把我们牵到一颗树下,让我们靠着树站一站,说他去商场周围看看就来。我们正纳闷,不知他去看什么?果然,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兴冲冲的来到我们跟前,一边拉我们走,一边兴奋的告诉说:“我发现一处卖唱的好地方,你们去瞧瞧,看行不行。”他说:“那是商场的拐角处,有很宽很宽的平台。虽在大街的侧面,但,那地方不会影响行人,也不会影响去商场购物的顾客。”说话间,我们已经上了台阶,站在了平台上。“诶,这里怎么没有灯?”听翠翠姐这样问,胡勇哥笑道:“我不是说过,这里是商场侧面的拐角处,哪会有灯?不过那边的灯光可以照到这里。”他说着,牵着我们在平台上走了走宽度,又走了走长度。平展、光滑的台面,不觉让我联想到舞台。我便兴奋道:“嗨,这地方还真像个小舞台!”“喔,是吗?我还从没上过舞台!”翠翠姐笑道:“这一回总算能站在‘舞台’上了!不过,你可要带带我——你是上过舞台的。别让我紧张的忘了词,那该多丢人!”“唉,唉!好姐姐别笑话我了——那算什么!”我说。“不不,不是笑话。”翠翠姐忙说:“是真的!不管怎样,你是上过舞台的,我是真想知道,知道站在舞台上的那种感觉。”“哦,感觉?”我想了想,说:“那感觉,我说不上来。只知道很紧张,紧张的握话筒的手都在发抖!不过,只要开口唱歌——用心的唱歌,害羞啦、紧张啦,立刻就不存在了。”“哦!对,对。只要用心唱歌,用心唱歌……”“看你们,好像真的要上舞台似的,也不怕蚊子咬了!”胡勇哥笑道,走过来牵住我的手说:“现在该回旅店了,明天再来体验一下‘小舞台’的感觉吧!对了,今晚回去你们可要好好的准备准备,头一天上场,一定要给人留个好印象!”“是啊,是要好好的准备准备!”我和翠翠姐同声应着,便随胡勇哥下台阶,上了人行道……

一阵晚风吹来,我不禁感到了一丝凉意,便下意识的挽紧翠翠姐的手臂。回想着刚才和翠翠姐谈论的话题,那一次的舞台感觉,还真让我记忆犹新!还有那场面、那景象、那热烈的气氛……都深深的刻在我脑中。此刻,我耳边仿佛回响起那“啪啪啪”的掌声,还有掌声中夹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呼喊声。眼前又浮现出台下那一张张喜笑颜开的娃娃脸,还有老师、阿姨,还有那位穿黑色套裙的团长阿姨……喔,还有红裙子!云云、静静都说我穿红裙子好看。想起那条红裙子,我便想起了妈妈!

那是我十一岁那年,也就是我被挑选上到县城参加联欢会的那一回。为了参加那次六一节的联欢演出,妈妈为这条红裙子费了不少力。她先跑了几趟县城,在县城所有的大小商场都没买到红裙子。没法子,妈妈只得买回布料自己动手做。可怜妈妈呀,为了赶做这条红裙子,一连熬了几个夜晚,眼睛都熬红了!可她却没能在六一节那天见我穿红裙子的样儿!那次联欢会后,我把红裙子叠好,放进了衣橱里,以后再也不曾拿出来穿过,(也没有机会穿了)。后来,我把红裙子给云云穿,云云不要。云云说她穿红裙子不好看,让我自己留着穿。再后来,这红裙子就成了妈妈留给我的纪念,也成了我怀念妈妈的宝物!

这一回出门之前,大妈带我去老屋把红裙子拿了出来,让我试试。我顺从的穿上它,让大妈瞧。大妈一见,高兴道:“呀,这么好看!怎么不拿出来穿?瞧瞧,大小、长短都合适,颜色又这么鲜亮,看上去简直就是新的!”她便硬要我带上,说在外卖唱,穿这颜色鲜亮的裙子,既漂亮又引人注目。开始,我本不想带上这条红裙子,怕把这件“宝物”弄坏或丢失了。后来听大妈这么一说,觉的有道理,便将红裙子带了出来。

想到明天,看这天气还挺凉快,又是头一次在城市露面,胡勇哥说要给人留个好印象。可不是,幸亏把红裙子带了出来,明天不正好穿上它吗?是啊,是啊——但愿红裙子能带来好运!

我一路这样想着,回到旅店的第一件事,便从包里拿出红裙子和白衬衣。洗漱完毕后,躺在还算舒适的地铺上,我便将那一首首早就烂熟于心的歌,又认认真真的默念了一遍。而后又将明日卖唱的情形,在脑中做了一番设想。要准备的,好像都准备好了,我这才放心的长输了一口气。闭上眼,临睡前,我再次伸手摸一摸枕边的红裙子和白衬衣,耳畔忽然响起那支熟悉而又感人的旋律……“哦!”我一惊:怎么忘了这首《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歌?是啊,是啊!怎么会忘掉?那次正是唱这首歌,才赢得了那位团长阿姨的喜欢!打那以后,我好像再也没在人前唱过这首歌了!是的,直到后来,后来……唉,不知为什么,那阵子,在大妈家的火炉边,我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哼唱着这首歌,我把它当作一支怀念妈妈的歌,却不好意思开口唱出声来。如今,离开了大妈,离开了小镇,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对,对!明天,明天在那“小舞台”上,穿上这鲜亮的红裙子,一定要再唱这支歌,再唱这支歌!

我这样打算、憧憬着,渐渐睡去。一夜无语,一夜又好像沉静在欢声笑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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