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再刮到腾城的时候,比往年还要热烈许多,坊间来往的车马比往年更加匆忙,踢踏着石板的马蹄震荡着城市的每一块砖石,深宅大院的丫鬟给老爷太太砌的茶总是不安分的在茶碗里波动,回荡着街面上复杂的噪音。堵塞的车马和钻空子的脚夫嘴里只自顾自地骂着,从来不敢停下争执耽误了生意,拥挤的车流在小商贩的叫卖和脚夫车夫的喧哗中,以整齐的节奏快速流动中,夹杂着无数货物的车队就像是这座国家心脏里鼓动着的血液,将财富和权力输送到每一栋需要养分的衙门和大院。
韦氏父子叔侄终于沉不住气,顺毅城侯韦长恩屏退下人,只叫弟弟和子侄来商议。
“探子最近来报说陶县伯府里似乎有郑国的武林人士,颇会些功夫,”韦应雄的堂哥说道:“莫非他们家在郑国还有些势力?”
顺毅城侯抿了抿胡子,转而又问起儿子韦应雄:“青城县那边?”
“陶县伯还在查咱们的事,明面上我虽然盯着,可暗地里他们查起来的人已经布置开了,咱们要不要先动手……”
父亲的一个眼神就让韦应雄不敢说话,他叔叔韦长承看哥哥神色紧张,也不敢轻易提出意见,只好问起:“太后怎么说?”
“太后?太后从来是讲和的,还是想我们应该和萧家和解,”顺毅城侯面色凝重,心中不快明显挂在了脸上,“可姓萧的不给面子,这总不能老让我们不要脸去追着他后面送礼!咱们韦家也还硬朗着呢!”
“萧县伯大概还是惦记着十三年前的事,现今依仗陛下怜惜,趁着许多人记性不好了,出来要致我们于死地!”
顺毅城侯站起来,在厅堂里踱着步,细想了许久:“我怕的不仅是这样,尤家的首富虽然是咱们家让给他们的,可姓尤的老大被提拔进中书省,小儿子今年也中了状元郎。起初我没太在意,可年初陛下亲自指婚,我看萧县伯可能是受人指派,做十三年前未做完的事…”
韦长承一听更是吓得战栗一下,一股凉气便从后背冲上脖颈,他定定神,回道:“十多年前上面就想收拾咱们,先王后过世后,咱们家也举荐了好多姑娘,宫里还是换了天下,要说陛下一抹眼睛从前的事就真的全忘了,那也是自欺欺人,现如今说想要耍回马枪我看也不能不提防起来。”
“父亲叔叔的意思是说,上面有意提拔萧尤两家,拉咱们下马?”韦应雄下了一大跳,“为何呀?咱们韦家世代勋贵,忠心为国,又有不少的娘娘贵眷,上位怎么偏看咱们不顺眼呢?”
“从前的事情不说也罢,只是现在看来,一味隐忍退缩终究还是没有用,为君为王的御臣之道,终究是不给我们活路,”韦长承叹息道,“老太后从前说要我们和萧家、宗室和解没有错,可现在十三年过去了,咱们家势力极大这终究还是让大王感到威胁,我看兄长你说的没错,萧县伯大约真是大王启用了要清算咱们的。”
“可我曾记得,萧县伯身子不好,他应该没有气力经营这些。”韦应雄的堂兄三十出头,十三年前的事情他大约知道一些。
“这大约也是大王的考虑,”韦长承回道,“等用他扳倒了咱们,也不用再费力去应付萧县伯。”
韦应雄看向父亲,父亲面色僵硬,直勾勾地盯着远方,锐利的目光在那张清瘦地脸上显得格外冷峻。韦长承之子见局面逐渐焦灼,忽地找了些话来:“要不咱们正就和陶县伯谈谈,或是先把手里的活停下,至少应付过这阵子吧。”
顺毅城侯仍然注视着遥远不知何处,思忖片刻,狠狠说道:“不!绝不可以,那批货不但不能停,还要抓紧去办。现如今是紧要关头,咱们不能就一直忍让退步了,这件事如果办成了,有西王爷这个帮手,将来咱们不过是落个走私军火的罪名,宫里多少还要看太后的脸面,咱们沉寂几年还能东山再起;这件事要是办砸了,西王爷到时候可能为了撇清关系再给我们添上一脚,那可真就不妙。”
“另外,萧家院子继续派人盯着,一有动静即可来报,侄儿你还要兼顾着那个郑国人,抓到证据,即刻治他们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韦长恩继续补充到:“长承你务必保证今年和西王爷的交易不能出一点岔子,所有的账本、保票都要处理好。应雄明日和我一同进宫见太后娘娘,再做下一步打算。”
听到城侯这样说,韦氏叔侄几人心里也算有了主意,只是那顺毅城侯僵硬而严肃的面庞上,被某种强烈意志支配着显露出的凶狠,从胡子下若隐若现的嘴中幽幽飘出一句:“若真是这样,那咱们真还是盘算起来的好。”
用过早饭,太后正在内室里稍作休息,宫人送进来新开的寿菊,花盘硕大圆润如中秋之月,花丝饱满恰似鹅脂凝膏,花枝遒劲,花叶肥硕,苍松有力,风华绝代。宫人们说这是和城公送来的贡菊,统共就这些,吴王觉得最适合太后就全送来了。太后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丝毫不动容,没等宫人说完就匆匆打发:“我不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招惹蚊虫,既然本就不多,那就全送到贵妃宫里去,她如今风头正盛,需要这些做点缀。”
宫人们不敢冒犯,唯唯诺诺着退出去。正巧韦氏父子迎进来,韦长恩看着宫人们手捧的寿菊,便问起来:“这是今年的贡菊吧,开得不错。”
太后身边的嬷嬷见太后只是“嗯”了一声,便解释道:“可惜太后并不喜欢这些,送去别的宫里了。”
“我看着也是,”韦应雄满脸堆笑着,“前几天我们家也有人送来几株贡菊,开得更盛,下次进宫给太后娘娘送来。”
太后脸上并没有缓和,仍然是平静如死水一般的:“都退下吧,我和家里人叙叙旧,你们不必在跟前伺候。”
顺毅城侯见宫人们退去,瞬时就抹起了眼泪,言辞中多少有些哽咽:“我想起我爹娘已经过世多年,顺毅侯府在这世上也只有姑姑这一个依靠,可如今日子不太平了,将来如果有个不测,我们也就是等着受死罢了。”
太后见不得这样,虽然皱起了眉头,可多少戳到心中痛楚:“你已经到了不惑之年,怎么一两句话没说就掉眼泪,没一副样子!应雄,还不给你父亲递块帕子!”
太后看着父子二人,一个是唯唯诺诺做事没大主意的老子,一个是霸道跋扈没有分寸的小子,她仔细一想,确实寻觅起来,侯府上下真挑不出几个再高深的人物。韦长恩虽然没什么大智慧,小心思颇多,但他话说的在理,韦氏家族多少次危难关头,都是靠着和宗亲的联姻才保持住家族的荣光,可自从韦王后崩逝后,再没有旁的女人嫁到宗室家中,从前靠女眷贵妇支撑的家族现如今也确实不太灵光了。
“我前些日子还在想,我们韦家从七国结盟以来,四十余年一直把握着军火专卖,不仅攒下了丰厚的家底,七国间的元帅将军们也统统和我们家关系密切。可是姑姑你大概不了解,虽然十几年前打过几次仗,而今太平日子,卖军火也不大能挣钱,祖辈的基业如今吃得差不多了。我看出来大王逐渐看不上咱们,何苦再紧守着这玩意儿招人不待见!我倒不如跟大王说从此不必叫我主持军火生意,只是住着祖上的基宅,咱们再和和美美做两家人,不要勾心斗角的好!”
城侯看上去痛彻心扉,太后也逐渐摸清楚原来又是这样打算的,老太后嘴角反倒舒展开来,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这孩子想的忒多,你那大王表哥能忘了你的身份?不过是试探你是否真心罢了,从你这里夺走军火生意,从此不做啦?既然要做给谁都不能安心,到底还是自家人把持着才是最稳妥的!你听我一句劝,回家去,最近收敛些,不该做的就不做,陶县伯虽然身上带着鬼魅散的伤,折腾不了太久,但毕竟有点手段,你和他走好关系,等到哪天鬼魅散的药力到头了他总归是熬不过你的,他性子再倔,手段再辣,空口无凭的咬不到咱们身上来。切记,现如今什么都不做,本本分分才是最安全的!”
“可姑姑你不知道呀,那萧县伯已经在青城县捏造咱们许多事情了,我前些天打听到,他似乎还要去郑国搬救兵!姓尤的又从来和我们不和,前一阵子还诬告我们!”韦长恩满脸青筋暴露,通红的脸上不知是苦痛狰狞后的余力还是愤怒急切地爆发,“大王不闻不问,摆明着是要有所偏心呀!”
太后逐渐没了耐心,眉头又紧锁起来:“可该处置的都处置了,萧尤两家现如今也分隔两地不大往来。这要真是打仗,敌人还没有集结,你自己倒阵脚乱了,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顺毅城侯紧接着说道:“其实我想的很简单,尤家父子诬陷勋贵,理应革职、褫夺册封、赔偿、坐牢!萧源身体好转,即刻赴任,萧县伯赐恩放归回府。”说罢又一副深情姿态,半跪在地上祈求太后,“姑姑,我这正是为了韦家盘算呀!”
“我要是替你向大王求这些,那真真就中了大王的担忧!”老太后不理会城侯的深情款款,“大王这样布置就是要看韦家到底动不动得!今日你们灭了萧尤两家,明日大王必定要更出狠手好好教训咱们!到那时候才有的受呢!现如今一点苦头倒也吃不得了!”
太后说罢便使唤宫人们进来,大约是实在听不得顺毅城侯的一番追问,她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韦长恩不是萧县伯的对手,可只要晚辈们听着自己的劝诫,韦氏家族在她闭眼前尚不会有些什么岔子。侄子们偏偏总是一意孤行,自命不凡,贪瞋痴念,六欲不清。老太后心中明朗,自己多说无益,即便这样劝着,将来总有些祸端还要自己去补救,只盼着这一大家子在她睁眼能看着的时候不乱,也不枉自己在这冰冷宫殿里葬送的四十余年光阴。
又客套一番,韦氏父子从宫里出来,韦长恩又重回那张没有任何感情的冷峻脸庞,他已经得知了大王的态度,便逐渐开始筹划起来。父子二人在长街上漫步,韦应雄几次打断父亲的思考,他迫切想知道父亲是如何揣度这一切的,但他真正能做的,也不过是踩着父亲的步子,就是再急,也不敢迈到父亲前头去。
长街是出宫的必由之路,忽地一妇人带着老宫人从外门往回走,有说有笑,正和父子二人打了照面,两妇人匆忙行了礼,正要躲避,顺毅城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扶住那位妇人,忙笑脸相迎道:“这是西苑夫人吧!真是难得见到您!”
那妇人一愣,她旧居深宫,从来没见过场面,这赫赫扬扬一个大人物站到跟前却叫不出口,还是同行的老妇提醒了,那年轻宫妇才赶忙再行一个礼。
韦应雄也是从未见过那妇人,只是父亲一喊出“西苑夫人”的名号他才想起,四王子的生母正是一位宫中女使,地位低下,仍然只是住在西宫别院的哪个楼阁里。韦应雄定睛一看,那妇人身上虽然是粗布衣裳,可颜色略显得靓丽,刚刚迎面走来就闻着一股香风,现今站稳了更闻到一股浓烈的花水香氛,远看着有些少妇模样,定睛一瞧已经是半老徐娘,油头粉面,扎着整理的云髻,簪着些许银饰,脸上涂脂抹粉的,盖不住已经略有些人老珠黄,嘴角眼梢都有些皱纹,可偏偏眼睑下那一颗点上的泪痣透出些不和年纪身份的妩媚,比起一般宫人显得奢侈,比起贵妇娘娘们却差的远了。
“侯爷可真是要了我的命!”那妇人屈膝行礼后惊恐的低着头,“我哪里敢称什么夫人,只是贵子托我的肚子来世上一遭罢了!侯爷叫我若女使吧!”
原来这若女使独住在西宫别院的偏暖阁里,本来还有一个侍女,可她偏好些胭脂水粉,不肯担负月例,就差送侍女去别的宫院里当差。今早恰逢宫里有宫人捎进来些女人物件,她约了西宫掌灯的王婆子一同去挑选些。
“我刚去太后宫里聊了许久,太后因有急事匆匆撵我们父子出来,倒是半杯茶也没喝完,秋风起了我这口干舌燥的,能不能去女使阁中讨两口茶水呢?”
若女使不由得心里一紧,自己从来不和宫外的人打交道,这侯爷更是从未和自己谋面,自己住在西宫别院,西宫里住的是先王的一位夫人,老太太生前的娘家已经没落,西宫里冷清的不成样子,更不大有名流走动。她住在王宫里偏僻荒凉的地方,做事仍然百般小心,就匆匆拒绝了:“我屋里连像样的茶碗都没几个,茶叶许久不喝有些生霉,我身体粗糙不打紧,喝坏了贵人的身子我可担待不起。”
“原是我的错,略有些家底不能忘了是官家的恩典!除了太后贵妃,宫里别的娘娘夫人们的份例我倒忘了一干二净,叫大家吃了许多苦,真是罪该万死!”顺毅城侯又使了眼色让韦应雄从锦囊里掏出三两个银锭子递过去,“这是给女使平日里消遣用的,略表些心意,今日匆忙不曾细心准备,将来一定精心留意。另这一锭银子是给嬷嬷的,若女使生活略有些艰难,多亏了您照顾,也应当谢您的!”
女使初看到银锭时,眼中略有些放光,可能平时的银两大多挥霍了,时下正是缺斤少两过日子的时候,可她又细一想,轻咳一声呵退王婆子伸出来的那只手,只是匆匆鞠了一躬,又满是歉意说是既然半杯茶水没有,自然不好接受美意,又借口老夫人宫里不能许久没有人,便拉着各种舍不得的王婆子急忙走了。
韦应雄不大高兴,待若女使走远便问:“这破落老婆身份地位,别说咱们从来不和他们打交道的,宫里稍有些地位的都瞧不上她,巴结这种人有什么用?”
顺毅城侯泄了一口气,看着仓皇离开的二人,只把银锭塞到韦应雄怀里:“宫里哪怕是偷食的麻雀,也比外头看院的狗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