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源在青城县碰了一头灰,回到家中,天上已经披星戴辉,秋蝉已经聒噪了许久。这一路上,他淌了一身的汗,既有来回奔波肌肉酸乏,更有急躁、紧张、慌乱着冒得一身冷汗。刚出青城县时,他仍然小腿肚子里颤抖发麻,一路上迎着晚风,他都觉得身上冰扎着一样,透着骨子里的不舒服。等到进了腾城,马蹄子踏上石板路,真真切切的落了地,再不是踩着草石空落落的,萧源才觉得一切归落,终于算是了了。
萧源回到房中,方十三就急着上来问问情况,萧源含糊几句说今日不大顺利,明日再仔细做别的。少顷,三姑和尤文君先后进来,问过萧源冷暖饥饿。
“我今日出门,才觉着缺了银子不大好打点,你能支借我点银钱吗?我明日出门大概还要用上。”萧源问起尤文君。
尤文君宽了外衫,思索片刻,她静走到萧源身边:“这样说起来也是时候了,刚结亲那会子我接了府里的账房,那时候老爷说你还没成年,又在外面当差,不必单开账,你的月钱份例都是直接从老爷账里扣得。现在你回家,老爷又常在外面,应当给你单开一个,”说罢,她又把贴身做账的小童彩明叫进来,“你去账房找老周做一套子母章,要用上好的青玉,再去找王掌柜给少爷开月银一百两的账头,米粮、菜肉、茶酒一应的照我的月账做,衣服鞋袜、笔墨纸砚、杯碗茶碟、车马船只、金银配饰、瓷器陶器这些不必跟我,只比老爷略低些就好,多少数目看着岁收来,拟个方子后天晌午给我来瞧。且莫忘了,若是这房里公用的,再开个账头,单写在少爷的账本后面。”
“我用不了这许多钱的,你只给我个一二两,我明日出门够用就好。”
“你明日就要用?”尤文君听着,又吩咐侍婢殷儿,“你去我那柜子里取两个大点的锭子来,再去账上支十吊钱。”说罢,就取下贴身包里的一枚小章递给殷儿,吩咐她快去快回。
萧源听着尤文君一通吩咐,脑里嗡嗡,萧源从来知道尤文君是当家的一把好手,今日一见确实如此。但县伯府里从来没有这么多详细的款项,从前柳叔在家里管账的时候,几两银子的支出就很算是大钱,现今一听一个月单他就一百两,真不知这娘子平日里怎么管过来的。
“娘子当真是神仙妃子,这事也真给你添麻烦。”
尤文君温润的笑容,配着脸上雪粉红妆,乌亮的鬓发中透出一抹金饰的光晕,配着屋里摇曳的柔和烛光,更趁着一股桓娥下凡的神仙气质。她轻柔柔掂起萧源的手,柔目轻垂:“我嫁入家里,便是事事为了你和老爷着想,你不必谢我夸我的,我只有一样,你将来伤好了必定再做一番事业,这院子里多添几个孩子,和和美美才叫一家人。”
昨夜里有些云雨,秋天就逐渐来了,这院子里的春华秋实纷纷嚷嚷没有停下来脚步。三姑见萧源又要出门,除了昨日的饼子,又备上一件斗篷,交给同行的小厮。
萧源正跨上马,一阵风吹过来凉飕飕的,又夹着些细雨沫子,裹着一股破落的风霜腥苦。萧源啐了一口,总觉得嘴里不干不净的,然后即往青城县一路奔去。
刚进了城,萧源让小厮牵着马去饮水:“我向来不喜欢逛的时候有人跟着,你自去逛,日落之前我还来此地寻你。”
看着小厮走远,他就向码头走去。萧源这次并没有走进码头,而是在通往城中的一条要道,续了几碗茶就在茶馆里坐了一上午,看着人马车流不歇,多少箱子、包袱被拴在骡马或是走夫身上一趟又一趟。茶馆里多是些歇脚的商贩家丁,又有些散客游侠、刀笔小吏,普通走脚的工人或是走卒小贩是吃不起小杯茶的,更没有功夫坐下来好好歇脚,只讨了碗粗茶坐在门沿口吃了就走。
“公子在这里一坐就是一个时辰,我常来这里却觉得眼生,”忽地走过来邻桌一个大胡子的壮汉,“想来不是什么外地来的吧?”
“嗯…”萧源不大搭理他,只赔着笑脸应和着。
那壮汉一听这样反倒来了劲,不等萧源邀请,搬开旁边的长条凳就坐下:“我看小哥这一身打扮,像是从京里出来的书生,我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能请公子讲讲城里的趣事吗?”
萧源见那壮汉一身干净利索的铁青短布衫,宽鼻大眼,笑容可掬,不像是穷凶极恶的,所以他不请自来的坐下,倒也没怎么阻拦,但仍旧没精打采:“我平时深入简出,不太听探外面的事情,你想听故事怕是找错人了。”
“不碍事不碍事的,”那汉子不依不饶,短期茶壶给萧源续上茶水,“小哥不愧是读书人,一看就有些不凡的气质,还请问是京里哪家的贵公子?”
萧源多少有些恼了,但还强忍着,只配了个不温不火的假笑,“我只是在等位朋友,这地方不常来,等了许久大约是错过了,小二!这桌的茶水结了吧。”说罢就行了个礼,匆匆就要走。那汉子吃了没趣,也悻悻回原桌去了,隐隐约约伴着几个市井里粗狂的酸词。萧源结了钱,跨过坐在门槛上正抹嘴的走夫和扁担,又在大街上晃悠起来。
正瞎走着,萧源就看着远远的昨天那汉子往这里走过来。他静静等着,恰到那人到了他旁边,一把抓住那人:“兄弟还记得我吗?”
那人上下打量一下:“哟,这不是昨天那个穷光蛋吗?我不找你讨债,你自己送上门来?”
萧源给他稍稍鞠躬,请他去茶馆小坐:“昨天你算是救了我,我许诺过你的,当然是要还上的,只是日头渐盛,想是兄弟还没有用午饭,我对此地不大熟悉,还请兄弟移步茶楼简单吃些,略表我心意。”
那人确实严词拒绝,总说穷光蛋不值得浪费自己时间,就甩脸子要走人。萧源不依不饶,拉住那人的胳膊,正像昨天他贿赂督工那样,递了一吊铜钱到他手里。白衣汉子先是一脸诧异,转瞬,他颠颠手里的银钱,脸上的颜色舒缓大半,逐渐有了些舒展的表情:“你既这样说,那我不宰你一顿岂不是过不去了。但你既然是要请客,这沿街的茶馆算是什么东西,好歹带我去城里吃顿像样的吧!”
萧源见情况好转,便也得逞了样的有了些得意,松开了拉着那人的手,请他带路往城里去。殊不知,在他不经意间,白衣男人朝来的方向使了几分眼色手势,那几个掺在人群里的同伙便会意地散去了。
稍走片刻,进了城,人流没有刚刚那样紧密地地方,白衣男子领着萧源来了一家饭馆,冲着小二张口就来:“嘿!小石头!今天哥哥捡了个便宜,给我开个厢房,上两壶好酒,平时我吃不上的菜尽管来,全由后面这位哥儿买单!”他指指走在后面的萧源,便大步流星往楼上走去。
厢房里两人坐定,尚未上来酒菜,萧源就取出荷包拿钱,正要说起千恩万谢的话。
“嘿!小子!懂不懂规矩,赶着急着奔丧呢!等我吃完了这顿的你再说这些,我现如今空着肚子,听不进去你的陈词滥调!”
萧源连忙赔礼道歉,请他包涵,稍有片刻不愉快,酒菜上了席面,那白衣男人仍然一边和萧源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一边大快朵颐。直到桌上风卷残云,只剩下几只油腻的碗碟,还是那白衣男人叫了小二收拾了桌面,倒了两壶好茶。期间,萧源并不敢一句多嘴,只是陪着吃喝,实在不敢多说什么,吃得也是小心谨慎,他解释说刚在路边茶馆吃了几大碗茶,其实是心里起了毛躁。
“行吧,那你开始说说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吧,如果只是些废话就不必说了,我还赶着回去做我的买卖呢!”
萧源便再拿出刚刚的荷包:“这一锭,是为了答谢兄弟昨日出手相救,一点心意,还请兄弟笑纳,也算是我交个朋友。”然后就又掏出一枚银锭,“而这一锭……我昨天细细想过,兄弟你在码头上混迹的,看过的人比我多不知几十倍,又是做买卖消息生意的,我想打听点事情,还请兄弟不要吝啬。”
那白衣男人哼唧一声,掂量掂量,又瞅瞅萧源不大的荷包:“你既然知道我是做消息买卖的,那你应该心里有数,我这人说话是值银子的,我要看看你想问什么,否则这锭子怕不大够。再者了,小子,我的消息不轻易用银子就能买到,我得看看,你这人又能给我提供什么情报。”
“这道理我明白,你放心,我知道点东西,大概也能值点银子。”萧源看那汉子没继续拒绝,就开始问起来:“我请兄弟告诉我,现如今这青城县码头,到底是怎么个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