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灵不断向前跑着,雨水湿透了她的头发,又混着泪水从她脸颊滑下,打在陆灵那微微颤抖着的、发白的嘴唇上。
雨幕里,水充斥在天空地面、充斥在陆灵的四面八方。然,她的喉咙里还是一片干涸,火烧火燎般的干涸。
她已经有些跑不动了,但还是只能向前跑着。陆灵没有逃向山门,那儿无甚遮蔽,魏宫守一眼便能发现,反倒是古宅后面那片竹林更易于藏人。
儿时常去的那座小山坡便在竹林后头,哥哥还记得么?不知为何想起这些的陆灵听见后方传来的追喊声,心下一片苦涩。
来不及跑到小山坡了,这片竹林便是自己丧命之处了吗?
陆灵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到最后更是直接站在了原地。她的前方,从天而降的魏宫守双手负后,正眯眼瞧着陆灵。
会死么?
陆灵终于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想诅咒怒骂,却被那股恐惧扼住了颈脖,除了抽泣声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魏宫守脸上尤有血迹,纵是雨水这般冲刷也未能洗尽其身上沾染的血迹,正如这宦官所背负的累累血债。
如何能洗?怎能洗脱!
咻一!
一道凌空指劲破空而至,陆灵直挺挺摔倒在泥泞里,她浑身僵硬麻木,再动弹不了分毫。
“休伤我妹!”
就在这时,一道怒喝响彻竹林。陆灵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赤膊汉子从竹林深处持剑而来,那汉子不修边幅,头发胡子一大把,完全看不出原本模样。他裸露的上身伤痕累累,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存不忍,得是多么可怕的苦难才能留下这样触目惊心的痕迹啊。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陆灵还是一眼便认出他来。她心里一酸,委屈、恐惧、希望等等情绪终于决堤,化为撕心裂肺的一声叫喊:“哥——!”
魏宫守大笑道:“哈哈哈哈!来的好,来的好啊!”不过下一秒,他便笑不出来了。
陆离一剑递出,距离仿佛不再是距离,刹那间“雁不归”剑锋已至魏宫守眼前!
一剑惊鸿!
这一刻仿佛连时间也跟着慢了下来,周围雨滴清晰可见,风雨中飘落的竹叶落得更慢了,本在竹梢避雨的鸟雀也停留在振翅惊飞的一瞬间,就好像天地万物都在见证着这一剑的结局。
陆离双目微红,本该无形的杀气在陆离身上似乎化为了实质,让近在眼前的魏宫守肌肤都微觉刺痛,而更多的杀气则化为剑气附着在这一剑之上,此剑过后要叫世间再无魏宫守!
混!元!童子功!
几乎是一字一顿,魏宫守呼喝出声。一股无形罡气以他为中心猛然爆发开来!空气似乎也跟着模糊了起来,在排山倒海般的罡气面前,陆离再难前进分毫,手中长剑却仍不服输,一进再进。
却终究止步于魏宫守咽喉一寸处,“雁不归”剑身被罡气顶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只听一声清脆剑鸣过后,陆离整个人倒飞出去,撞断了数根青竹才颓然落地。
“陆兄弟,你没事吧!”朱大温略慢一步,这时才赶到,刚好瞧见陆离撞断数根竹子的情形。这汉子赶忙搀扶起陆离,腰间杀猪刀已然抄在手中,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位仿佛天下无敌的白发宦官,朱大温身子微微战栗,但持刀的右手仍是稳定如初。
陆离拄剑站起,低声对朱大温道:“我不是他的对手,朱兄,你等下瞅着机会快逃罢。”
朱大温默不作声,只是杀猪刀拿捏的更紧了一分。
“别逃了,都给咱家死这儿。”魏宫守疾步而来,凌空一指点向陆离胸口膻中穴。陆离早已见识过这凌空指劲的厉害,急忙横剑在胸前一挡。
叮——
只听剑身颤鸣悠悠不绝,可想这一指的劲道有多蛮横了。魏宫守屈指又一弹,第二道凌空指劲斜斜打向陆离丹田气海。
陆离心意所动便是剑之所向,他手腕翻转,“雁不归”画出一道圆弧来,在挡住指劲的同时由守专攻,抹向魏宫守颈脖。
却不料魏宫守仿佛未卜先知般早已看穿,左手以食指中指夹住剑身,运劲一折,只听一声清澈剑鸣,宝剑却没给折断。
“好剑。”魏宫守赞了一声,右手却没停下,一拳打在陆离面门。
砰!
拳头与额头猛的碰撞,周围的雨水都被劲力炸开,散成一朵“雨花”。陆离头颅猛的朝后一仰,却因为紧握剑柄,而剑身又给魏宫守夹住,所以半步不退。
砰!
魏宫守第二拳又至,陆离还是没松开手,依然不退。这一拳过后陆离额头已然紫红一片,鼻中亦有鲜血流出。魏宫守没想着打死陆离,但见两拳过后这条丧家之犬仍是不倒,心下难免有些怒意。
“看这第三拳,你给咱家倒是不倒!”魏宫守一拳未出先出一腿,侧踹在挥刀杀来的朱大温腹部,将其踹出老远,这一脚可没收力,中者内脏破碎,死路一条罢了。
就在这第三拳将出之时,一道剑影飞掠而至!
魏宫守松开两指,侧步一跳闪开来,而后耳朵微动,又凌空侧翻两道筋斗。
咻——咻咻咻。
只见四把长剑依次插在魏宫守前一步所在的位置上,微微颤动。陆离以剑驻地勉强不倒,瞧见这四柄剑的样式后,眼中一热。
却见两人联袂而来,正是福伯与陆百川。福伯左手无力下垂显然伤到了此臂根本,他见着陆离,先是一愣,而后惊呼道:“少爷?!”
陆百川亦是认出陆离来,这位陆氏家主此时热泪盈眶,悲怆道:“离儿,陆家就只剩我们几个了啊!”只见陆百川背后绑有四把剑鞘,鞘里长剑此时正插在前方泥地上,随着雨打风吹而微微摇晃,他左右腰间又各悬两剑,一人携六剑!
陆百川看向前方魏宫守,声音悲凉而肃穆:“陆氏家主陆百川,携历代先祖英灵,共战与此!誓诛魏贼,不死不休!!”
福伯也上前一步,道:“借剑一用。”陆百川一拍左腰剑鞘。
锵——
一柄古剑应声出鞘,被福伯单手握住,正是上任家主、陆离的爷爷生前所用佩剑。福伯眼神久久停留在剑身上,神色愧疚,心道:老友,我终究未护得住你陆家子孙……
陆离亦走上前来,与二人并肩而立。虽未言语,滔天杀意自胜过一切言语。
魏宫守拔出身旁插着的一柄古剑,冷笑道:“三个鼠辈而已,只管让咱家见识见识你们的能耐罢。”
轰轰隆——
忽的一声惊雷炸响,两边四人同时起剑,剑光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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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半点没有放缓的势头。天空乌云低垂,尤有惊天霹雳忽而炸响,好似上天也在为发生在人间的罪恶而感到愤怒。
雾隐森林的浓雾因为这场罕见的大雨很是稀薄了不少,森林里有数座行步亭,乃雾隐山庄陆氏所造,用以林中踩菇人歇脚。
此时一座行步亭内,两位被大雨阻拦了行程的山庄访客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与他们一同而来的老朋友是雾隐山庄的老管家,已经先一步去了山庄,说是去拿两间蓑衣,却迟迟不见归来。
其中一人眺目远望,没了浓雾遮蔽,那山庄已然依稀可见了,便对另一人说道:“余掌门,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阿福他又迟迟未归,我们还是直接过去吧,早一刻与陆氏商定好盟约,便是早一刻为大计多谋一分助力啊。”
说话这人身穿青灰色道袍,束发却未戴道冠,这是不想让人看出他的所属道统以免连累师门。这道人个子不高,脸上无须略有些微胖。他皮肤棕黄偏黑,模样瞧着朴实,若是脱去这一身青灰道袍则更像一名庄稼汉多一些。
道人腰间别着把铁尺,正是在听潮竹海与血衣侯有过一战的铁尺道人。
另一人闻言颔首道:“道长与我所想一致,我们施展轻功在这树颠上行进,只消朝着山庄方向去,便不会迷路。”
这人瞧着出奇:咋一看像是不过而立之年,再一瞧又像是年愈耳顺的老人。
只见他虽双鬓花白但面如冠玉,一丝皱纹在他脸上也不得见,可那双眼睛里的沧桑又非得是靠岁月才能够打磨出来的,此人腰背笔挺,气度非凡,倒是像位学识渊博的老儒生。
此人正是身为一地正道魁首的飞花门掌门,余青云。
说起这余青云,便不得不提一下他的那位身怀悍胆持宝匕,心系苍生戮暴君的老友——叶胜青。
当初叶胜青临行之前曾将一部《风之痕》托付给了自己的好友余青云,希望他代替自己收取一名传人。
可惜这么些时日过去了,余青云一直未曾找到能配得上那部秘籍的青年俊杰。
二人此番前来是为青天盟邀请陆归海与陆百川这对兄弟出山,共谋起义大计,两人的共同好友刘阿福是这山庄里的管事,也曾劝过陆百川重出江湖。然,陆百川修习《心剑》自有自的苦衷,一直婉拒不出。
这不,铁尺道人与飞花门掌门联袂亲自,就希望那位陆氏家主能买个面子,出山来共谋大计。
风雨中,二人跃至树颠,朝着隐约可见的山庄方向,铁尺道人一步腾跃便是数丈距离,余青云如闲庭信步却也不慢,皆是当世轻功高绝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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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虎按耐不住等待,出了古宅,又顺着痕迹一路寻至竹林里。竹林中许多青竹都被拦腰斩断,断口平整如镜,非剑术高超者持宝剑利器不可为。
再往前走,只见陆灵孤零零的躺在雨地泥泞里,一动不动。山虎心脏猛的一骤,连滚带爬几乎是扑到了陆灵身旁。却见陆灵面色惨白,瑟瑟发抖,她听见有人过来,睁开双眼,眼神略显空洞,发现是山虎,又把眼睛闭上了。
山虎抱起陆灵,将她紧紧的拥在怀里,就在刚才,他以为她死去的那一刻,山虎的整个世界放佛也跟着一同死去了一般,他此时终于懂得了,怀中这名少女对自己有多么的重要。
不远处一个纹丝不动老人被数根断竹透体而过,他手中尚捏着残缺剑柄,剑身却已不在,被不知名的劲力破碎开来,有的散落在地,有的嵌在了这名老人的脸上、身上。
山虎叹息一声,魏宫守天下无敌,谁与他作对都只会是这般凄惨下场。
……
竹林后方便是那座山花烂漫的小山坡,此时雨水落的急促,又有山风助阵,那一朵朵山花便给打的一摇一摆,有的花瓣也给打落,落在泥泞里,侥幸完好的花卉也都垂下脑袋病病殃殃,再无半点美感可言。
这本是承载陆离童年乐趣之所在,如今变成了他持剑血战之地。福伯已然战死,只换得那魏阉人胸前不深不浅的一道剑痕。
陆离五指发白,一半是因为雨水泡的,一半则是因为握剑太久所致。他从未遇到过这般让人绝望的对手,一身剑术施展的淋漓尽致却全然无法破开魏宫守那一寸罡气。无论是家传心剑还是手中“雁不归”皆是无用,陆离第一次对自己一身所学产生了质疑。
真的能赢吗?
“凡俗之剑以铁为刃,竹为鞘……”同样身心俱疲的陆百川双手握剑,一边背诵着《心剑》开篇之言,一边迈着蹒跚的步伐,挺剑刺向魏宫守。
速度不快,力道不猛,唯有悲凉罢了。
魏宫守嗤笑一声,以手中古剑迎上,准备一招便缴了这人兵器。却见陆百川周身仍是那般松松垮垮、有气无力,但那一剑之上竟又焕发出莫名之威,变得既快且猛!
“……铸成可杀人!”
随着“铿锵”一声,魏宫守手中古剑寸寸破碎,陆百川之剑却只断去半截,这位陆氏家主以这半截利刃猛插向魏宫守胸膛,要以这残剑寄托心中满腔杀意!
“找死!”魏宫守既惊且怒,左手一把抓住残剑,掌心顿时鲜血淋漓,他丢了剑柄,右手成掌。
混元童子功!
猛烈的罡气聚集在魏宫守一掌之上,毫无悬念地打在陆百川胸膛。
只听一声闷响,陆百川倒飞出去,在空中便洒出大片血迹,颓然摔落在儿子陆离身前。
宦官魏宫守,一掌未收,朝陆离勾了勾手,俨然一副无敌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