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太史令张进编著有一书,名曰《春秋》。
书中记载,春秋年间,楚、齐、武三国会战幽州。
战况之惨烈,世所仅见,铁蹄踏过之处,尽是流血漂橹,断壁残垣之下,埋着白骨皑皑。
武字大旗被一刀砍破,武朝节节兵败,被迫弃城长安,退守琅琊。
“禀告陛下,国师鬼谷昨夜午时离朝,走前留有锦囊一件。”男子长袍耸立,面圣时腰间竟配弯刀,恭敬呈递上一方木盒。
武皇略微颔首,左手不为人察觉地颤了颤,转而看向男子,男子单膝跪地,手腕处有一块结成诡异图案的血痂。
绣有银蛇的面具之中传出声音,“国师吩咐过,等剑气贯穿戈壁,天雷卷起曝雪时方可打开。”
武皇叹了口气,“走便走了罢”,接过木盒后,向男子摆了摆手,木盒被随意放在一边。
男子起身,瞬息间隐去不见。
宣钦天监张进入殿。
中年男子一袭青衫,头戴进贤冠,儒生打扮,书生气平添几分犀利。
史官写史自有是非,少不了得罪人,钦天监负责记录天象,编纂史书,掌国之六典、邦国之志,所记之事甚至都时常惹恼帝王,故钦天监虽直接听命于皇帝,与皇帝的关系却谈不上如何暧昧。
“张进,近来天象如何?”武皇沉声道。
“回禀陛下,甲午丁未两年兵象尤著,恐将又启战端。”
武皇摇了摇头,“就天象来看,何日会有大雪?”
张进正色道,“张进的罗盘只问天外,不管鬼神之事,何日大雪张进自然不知,恐怕武朝上下百官,也只有国师王诩可以给陛下答案了。”
武皇捋着长髯,呢喃道,“正是国师给朕出的难题啊,如今荷花初开之时,怎会有曝雪?剑气又是什么意思呢?”
武皇眉头紧拧,顷刻后舒展,将舒未舒之时又重新拧到一起,心中有了一丝恍然,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自幽州一战后,战事暂时平息。
夕阳西沉,暮色中,武皇与一剑客对坐饮酒,一道倩影站在两人身旁,拿着琉璃酒壶,为二人斟酒。
一笑王侯乱江山,君王冲冠为红颜。
正是山阴才子谢灵运对一女子的评价。
一众侍女端上刚刚浸过寒泉的浆果放到石台上,作过揖后,又都离开了。
武皇拿起一个紫红色的熟透的李子,咬了一口。
“皇后,你说琅琊与长安哪个好?”武皇咽下果肉,抿了口酒,问道。
皇后纤腰一弯,轻声道“臣妾不知。”
“那,”武皇放下酒杯,看向那倾倒一国的绝美女子,“朕的剑术较之李白先生哪个好?”武皇笑了笑,“放心,朕不会杀你。”
楚国皇后杨水仙在武朝依旧如在楚国那般锦衣玉食,毕竟只要她还活着,就能令楚国掣肘。
杨水仙银牙紧咬,放下酒壶,略有怨恨的看了武皇一眼,言道,“在臣妾看来,齐、楚兵马三十万,琅琊天险可当十万,国师韬略可当十万,先生剑术可当十万,至于陛下,自然是可以以一敌二的英雄人物。”
武皇听后放声大笑,压抑多少年的沉重都一朝散去,“不愧是楚国皇后,伶牙俐齿。”
话中的暗讽,武皇与李白皆忍俊不禁,只是武皇向来不在意这些本罪该处死的大不敬。
李白举起酒杯,“国师韬略的确可当十万,只是在下的剑术难挡五千。”
武皇敛去笑意,端详眼前的剑客,朝堂之上,二人乃臣君,筵席之侧,二人兄弟相称。
李白不说,但谁会不知?
曾有一人一剑封侯,誉为武朝国剑。
江湖剑林中久负盛名的四阁剑客以北阁流影剑客为最,而流影坠,此刻就别在眼前举杯之人的腰间。
武皇面色憔悴,握住酒杯,看向夕阳。
长安和太阳,哪个更远?
臣妾闻有人自长安来,未闻有人从太阳中来。
武皇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苦之又苦。
可如今举目见日,独不见长安。
李白跟随武皇将近十年了,却第一次看到这位曾一言震碎敌将心肝、亲自披黄袍手持大戟上阵杀敌的皇帝落泪。
杨水仙此刻也默然,不知为何,她开始觉得,武朝才更像她的家,相比之下,楚王待她虽好,却更多的是像豢养,是笼子里的锦雀。
李白执酒杯,不饮不语,解下身后剑匣,拿出一柄青锋。
长剑竟无柄。
与其说剑,不如说一块极其锋利的精铁,剑呈梭形,大剑巍峨,剑势如走龙。
大世三千,无我则浊。
浊世剑,通幽剑榜之首。
李白不言只字,御剑出殿,齐天台上,宣纸平铺,挥毫几笔。
长剑依旧立在台子上,执剑的人已不知所踪。
剑尖之下,压着一张宣纸,一件坠饰。
李白平日好写行书,饮酒后好写草书,各有千秋。
李白曾经问武皇,行书好还是草书好。
武皇笑言,喝酒好。
纸上两行字,一半行,一半草。
写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陛下,既然长安日远,我便替你带回长安。
那日,长剑从不离手的的剑客放下了手中长剑,最会说书的老生闭口不谈剑客轶事,酿得出最醇好酒的酒楼关张歇客。
列兵墙上,九大凶器独缺九煞之首,昔日,杀尽密宗十二上师的枪魔王涣之凭一杆钝枪横扫中原武林,待天下归武,武皇下诏封杀九魔时,遣五千豹骑追杀枪魔王涣之,最终枪魔在平阳坡被一刀斩首,当时,五千豹骑只剩堪堪九百人。
枪名一朝臣,枪重超百斤,枪尖极钝。
一骑提枪出琅琊。
武皇抚着浊世剑剑脊,西望咨嗟,“如今孤是真的孤家寡人了。”
青州有大漠,漠南戈壁的西边便是剑南道。
剑南道一间私塾里,仅一夫子,一学生,学生看样貌尚只垂髫,便也在摇头晃脑诵着儒家典籍。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夫子,我想成为盖世大侠,云游四方,行侠仗义。
小小年纪,净想些杂事,读书不专心。
夫子拿着戒尺轻轻敲了敲苏轼的小脑袋,眼中尽是溺爱。
苏轼自小无父,夫子便是他的父亲。
夫子,什么样的人称得上侠呢?
夫子没有回答,而是侧身东望,仿佛看到了一道提枪走马的身影。
明知赴死却依旧前行,此乃浩然之气。
夫子肃穆站定,轻声呢喃,“一人敌一国,可算侠?”
一骑持枪奔袭,长驱直入,于浔阳会战一千楚国重兵,全歼。
楚王震怒,发兵一万,只为杀此一人。
漠南戈壁,一万重甲严阵以待,肃穆东望,东边的祁斜谷里逃出二三名斥候,皆身负重伤。
此人便在谷中。
不久,风吹过易水,掀起凉风十里,一人骑马出谷,右手执枪,左手拿一酒葫芦,一口甘冽的清酒入腹,眼神更坚定了几分。
楚军大将王统不敢大意,坐镇阵前,待见到李白之时,斜挎起大戟,拍马上前迎敌。
二十里,十里,五里,当两人相距三里的时候,李白冷哼一声,酒已喝完,是时候饮血了,左手抛起酒葫芦,右手高举长枪。
作为一名剑道宗师,熟悉剑的三相,剑势、剑气、剑意相辅相成,剑意若在,枪又如何不能是剑?一记奔枪远掠,剑势水平荡开五里。
即将碰触王统的大戟之时,剑势瞬间回拢。
一枪破甲,血汩汩而流。
此剑之势,已近剑圣之威。
李白一脚踏在马上,轻声道,“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这一枪,就起名为救风尘罢。”
李白轻轻抚了抚马鬃,面对一万大军的重甲冲锋丝毫不避锋芒,而是拾起重枪,枪尖对准楚字大旗,摇摇一指,一道如龙奔天的青色匹练从枪尖迸发,划天而过,气流极度凝实,将楚字王旗击落在地,随后拍马奔驰,一骑入军中,勾挑戳劈行云流水,万军之中,难有一合之将,一具具甲胄劈裂,一具具尸体倒下,鲜血染红了戈壁。
这场肃杀持续了三日,青州赤地千里。
如边塞诗云,青山洗退夕阳血,千里赤土起风沙。
肃穆过尽,尽是萧条。
大地被尸体硬生生抬高了十丈,曝尸堆叠,已有山高。
风簌簌而过,楚军逃兵已过千人。
所剩之师,不过零星几百,此时的李白也已是油尽灯枯之人,但气势依在,几百重甲,皆不敢前进一步。
“雪掩将军相,火焚帝王旗。”
“可怜无名骨,青史功名稀。”
声音从西边传来,是一位老儒生轻吟所道,一个小男孩脸色煞白地跟在夫子身后。
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尸体双手被齐肩斩断,有的尸体已经没了头颅,老儒生视若无物,回头对小男孩面无表情地说道,“害怕吗?这就是战争,便是成为你口中所谓的侠所要经历的,世事无常,没有谁对谁错。”
横尸遍地。
老儒生用干裂的双手轻轻合上阵亡将士的双眼。
天不葬,我葬。
老儒生袖袍一挥,天地间气温骤降,无边大漠竟飘起了大雪,掀起了呼啸的北风,死去的将士被雪掩埋。
李白双手拄枪,身形摇晃地站起身,枪尖遥遥一指,“你,是何人?”
老儒生没有回答,只是说道,“别做无谓的挣扎了,武朝灭亡,已成定局,你这一趟,无非徒增杀生。”
李白冷哼一声,“若我在,武朝便不亡,今日李白赌上性命也要拿走楚王的头颅,难不成,你要拦我?”
老儒生笑答,“为天下苍生拦住一尊杀神乃是为生民立命,是天道之行也。”
老儒生说完,敛去笑意,“若我在此,你别想再向前一步。”
“哦?”李白擦了擦残破的袖口,拭去嘴角的鲜血,体内气机如大河奔流,瞬息间已有千里,“一介书生,如何挡我?”
李白右手击出长枪,枪势如过江龙,却止步在老儒生前方一尺之地,丝毫前进不得。不等李白迈出一步,老儒生缓缓推出一掌,口吐箴言,“降!”天雷滚滚,一掌将李白击退百丈,长枪也被天雷炸回。李白伸手接住长枪,将其立在身前,剑意陡然攀升,突然,李白吐出一口黑血,满身皆是愕然,十年黄卷青灯求而不得的境界,竟在今日歪打正着。
剑仙境,剑道至臻。
李白修了半辈子天道剑,却意外成就了诡道剑剑仙位。
入仕为官,纠缠俗世,果真不得天道吗?
李白仰头长歌,抬起右手,千里之外的浊世剑一瞬来此,携起尘沙万吨。
“既然已经作礼送给了太子,那李白便当做借太子浊世剑一用。”
诡道也罢天道也罢,虽已至逍遥境,却不得逍遥。
何谓诡道?
草木,风雪,星辰,日月,如今皆成为李白手中的剑,剑势之浩大,古来仅见。
老儒生负手而立,千里长风尚且吹不动花发丝毫。
既是诡道剑,那便要有诡道剑的风采。
一剑出世,夺天地之颜色,沉日月之光辉,江河断流,裂地成堑,强大的吸引力甚至聚拢了五行。
老儒生闭眸不见。
何谓儒道至圣?圣人执紫雷以书天律,我言为天道,吐字为箴言。
天雷绵延十里,动静甚至传到了千里之外,读书人何不能成侠?
剑气撞上天雷,老儒生须发飘扬,炸开涟漪十里,戈壁崩塌。
尘埃渐渐落定,一代剑道宗师陨落,却依旧目视着北方。
易水北,是曾经繁华的长安呐。
琅琊山上,一国皇者依稀听到一声长歌。
不负此生轻狂,敢以日月法天地,大河之剑天上来,我今乘之,黄泉也逍遥。
青州战场。
老儒生在小男孩搀扶下坐在一块青石上。
老儒生轻咳着摇了摇头,拭去嘴角的鲜血。
王老头,欠你的人情,我可是用命还上了,黄泉有路,我先行一步。
来生有棋在手,与你再杀一盘。
南冥山。
老儒生拍了拍王诩肩头,随风散去,王诩双手颤抖地捋了捋长髯,闭上眼眸,始终没敢回头。
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老匹夫,一路走好。
苏轼啊,剩下的路要你自己走了,夫子看不见了,夕阳下山了。
夫子,你失明了吗?
长久的沉寂。
老儒生七窍流血,小男孩趴在老儒生脚下。
男孩噙着泪给老儒生磕了头,弟子,谨遵教诲。
青州西边山林,一个和尚拦住了一个神色匆匆的道士。
道士有些怒色,看着和尚不卑不亢的神情,很是气恼,向前踏出半步,和尚摇了摇头,向后退出半步,又向前踏出一步,道士大惊,片刻后,又试探性地向前踏出半步,和尚随即接连向前踏出两步,道士赶忙退回一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和尚转身,看向青州战场,双手合十,呼了一声佛号,随即离去。
琅琊。
武皇读着王诩留下的锦囊,浊泪两行。
光阴,百代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国师,既如此,那太子就托付给你了。
武皇看着天空,张进曾说,太子身兼诡谲命数。
七杀,破军,贪狼,三星一线。
杀破狼命数。
紫薇命数中最诡谲的命数,杀破狼出,则天下将变。
锦囊只一行蝇头小楷。
所写为何,恐怕只有武皇一人知道罢了。
南冥山。
“尽人谋之后,却须泰然处之。”
朝阳终于缓缓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