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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把刀的故事

“他奶奶的!追他,追小偷!这边堵他!”

大地震动起来,一班人马气势汹汹地从街角杀出,穿拖鞋的大妈,拿擀面杖的大汉,抄竹竿的大爷。一时间尘土飞扬。

最后面的是一个握杀猪刀的屠户,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嘴巴吭哧吭哧地张成O形,脸上的肥肉随着跑动一颤一颤,与他狰狞的脸色格格不入。

身边的高墙忽地跃出了一个矫健的身姿,原来是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

此刻他黝黑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采,从墙头纵身一跳,其间还不忘瞧一眼后边的动静,竟是没心没肺地傻笑了起来。

他腰间缠了数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哐当哐当作响。半空中我注意到他背着一把木刀,木材的质地很好,在阳光下反射出一抹滑亮。

“好!好!好身手!”我凑热闹似的拍手叫好,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势。

他循声望来,与我对视。

过了很久,这两个少年还是会躺在离城一个包子铺的破败屋顶上,对那次追逐的种种细节津津乐道。

一个瘸脚老头就懒洋洋靠在躺椅上,悠悠地晃着蒲扇,怎么也听不厌这场相遇。

“在墙头那边!偷老娘的菜,砍死你!”为首的大妈正裹着做菜的兜布,气急败坏地大喊。

落地后他望了望背后,随后稍稍稳住身形,冲我露出一个谜一样的微笑。

我的表情有些僵住,举起的手悬停在半空,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他扭头大喊:“就你们这群凡辈还想逮住本大侠!给我听好了!临幸你们的是他日的天下第一刀!对了,还有他的小弟。

“小弟,接住了!”

他解下了缠腰的绳子,抄起几个麻袋就朝我扔来,出于作为他同行的职业习惯,我一个激灵下意识起身接住。

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还有同伙!一起抓了!”

“那边的不是整天顺我们家东西吃的小崽子吗?原来是小弟!今儿个一锅端了!”

一时冲杀声更盛。

他经过时还不忘拍拍我的屁股。我深吸了一口气,牙齿都快咬碎,撒腿就跑。

两个少年狼狈地抱头鼠窜,身后是一群凶神恶煞的追击者,这个下午,整座城市鸡飞狗跳。

纵是离城近来有着压抑的局势,也不妨碍围观的路人此刻露出幸灾乐祸的讪笑。

毕竟乱世的离城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热闹。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没了命地狂奔,不知跑过多少个街角,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那是一堵几丈的高墙。

跑到死路了,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我总算逮到这么点空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和你……什么仇……什……什么……”

“嘘。”他的眼神忽然一凝,整个人的气势变得庄重了起来,生生把我那个没出口的怨字给堵了回去。

人群已经逼到了街角,看着他们吃人般的表情,我在盘算自己活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我本来就有前科,这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却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只是缓缓抽出背后的刀,静静地面对眼前那堵大墙。

气氛没来由地沉重了起来,空气仿佛凝滞了,来人面对这股不明的气势也一时止下脚步,不敢靠近。

“难道……这可是几丈高的墙啊……”我眼珠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肃穆的他。

他高举木刀,随后转身。

难道是传说中的燕闪刀法,转身回劈?

“啪嗒。”木刀被扔在地上。

我还听说过有种只使刀鞘的刀法,原来如此,看来是个使刀鞘的好手,这下有救了……不对,你怎么跪下了……

他猛地下跪,随后整个身体伏在坠地的木刀上,声音洪亮:

“事先说好!不打脸!不抢刀!”

他转头苦兮兮地冲我一笑:“哎,马有失蹄,小弟你也赶紧的吧。这招叫减少损伤!行走江湖,管用得很!”

我觉得有些惆怅。

“兔崽子还吓我们,一天差不多把一条街的餐铺都偷遍了,给我打!”

我只来得及抱住脑袋,铺天盖地的拳脚就砸到我身上,不过偷东西吃也偷惯了,每次挨打都知道护住哪里,哪里肉多禁得起打,虽然这滋味还是不好受。

“野狗!败类!”

“没人教的东西!”

“不是爱偷东西吃吗?我踩……吃啊!”

我默不作声地捂着脑袋,身边那人挨了打还在像杀驴一样大吼:“说了不打脸的!天下第一刀的脸你也敢打!还打?!哎哟……大哥我错了。”

……

人群散去,两个鼻青脸肿的少年靠在那堵不怀好意的墙上,百无聊赖地看天。

我只感觉被揍得全身骨头都在疼,没工夫也没力气再去和他算账。我也很奇怪,这么一顿打下来我的气也没来由地消了,可能是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我本来就没少做的缘故,而且身边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看起来还有点意思。

离城是唐国最边远的都城,时下诸侯纷争,天下大乱,王力衰微,自然没工夫来管这座边境小城,军队、土匪、流寇连连作乱,离城已经是一片人心惶惶,大批大批的居民早就选择了离开这片被遗弃的孤地,离城也成了名副其实的离城。

我是一个孤儿,曾经太平盛世的时候被师父看中,拜他门下学了一身还算过得去的箭术,诸侯挥戈而起时,师父带了一腔热血的门人投靠军队,却在一年前唐、夏两国的白河一战中全军覆没,白河一战也彻底宣告了唐国的没落,反叛的夏王成了最强的诸侯。

我怕死,师父也知道我怕死,没有带我上战场。

“喂,你很喜欢那把刀?”

“天下第一的刀客,哪有不爱刀的?”

“为什么喜欢使刀?”

“当然是痛快!”谈及刀时他便神采飞扬起来,“用剑的整天有耍不完的花样,刀就不一样,一刀就是一刀,砍出去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天下第一,然后为一顿饭被人揍成猪头?”我斜眼看了看他。

“那也是现在,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服我的刀……比起这个,你那儿还剩吗?”他双手一摊,腰间已经是空空如也,半点抢来的东西也没剩下。

“没了,他们是真恨我们,都拿回去了。”

我们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同时发出咕咕的声音。

他忽然猛地吸了吸鼻子。

“喂,你还有力气走路吗?”他贪婪地吸着空气,眼睛锁定了远处。

循目望去,居然是一间包子铺,我自诩熟稔整座离城,却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有间包子铺。其实也不奇怪,我要是知道这里有堵墙,也不至于跟着那个家伙沦落到现在这步田地。

可现在我想不了那么多,升腾着热气的蒸笼依稀可见,那是间简陋的石屋,青灰色的墙砖早就已经褪色,屋檐泛白得厉害,应该是长期被蒸馒头的热气熏白的。

那边好像空无一人。

我感到身体重新焕发出了生机,不自觉迈动步子,鼻子也嗅到了游在空气中若有若无的一丝香气……

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包子。

两个一身污泥的家伙就坐在蒸笼下的小木凳上,一口一口往嘴里塞着肉包子,油水在嘴里搅得滚烫,我们的嘴唇已经肿成香肠,却止不住龇牙咧嘴地吞咽着。

“慢点,吃慢点吧。”耳边悠悠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有人……”我被吓得身子一颤,没嚼完的半个包子直接滑进了喉咙里,脸被憋得通红。

“是世道不好,可怜的孩子。”一个穿着破旧青布衫的老人佝偻着背,缓缓从屋里踱步走了出来,看着手忙脚乱的我叹了口气,轻轻地帮我拍打后背。

他手上的力道很轻,像是一截枯木敲打在我的身上。

背木刀的家伙神经也是大条,听到老者的声音愣了片刻后,见他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像没事儿人一样又啃起包子来,看我被吓噎了还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老头儿,多谢,等我将来有一天扬名了,好好报答你!”他不要脸又掰了半块包子丢进嘴里,夹着剩下的包子作了个揖。

“你会的,吃吧,吃吧。”老人见我缓和下来了,选了张凳子扶墙坐了下来。“都不容易的。”

“老爷爷为什么在这里开铺子呢?”

“我吗?我是在等人啊。”

“等人?”

“等我儿子出征回来呢。这里本来是我的家,我做包子,好自己养活自己,不过也没什么生意。”

“出征?那是大英雄,给我包子吃的也是大英雄,你俩了不起!我江执佩服!”

我也赶忙起身道谢:“老爷爷,我们野狗两条,今天被揍成这样,没有这顿包子怕是要饿死街头了。隋南歌绝不忘爷爷的救命之恩!”

“叫我老谢就好。”他忽然想到什么,扶墙起身道,“吃完了吗?进屋吧,我这儿还有些伤药,年纪轻轻的,莫要落下病根。”

我注意到江执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虽然还是堆着一脸的傻笑,却也没了之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扭着身子跟着老谢进屋了。

我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眼前的佝偻背影让人安心,心里霎时化开了什么东西一般,跟了进去。

屋里很破,老谢给我们包扎的时候,透过微弱的烛光能看到他绵厚的手掌上一道道刀刻似的褶皱,他很专注,有些内陷的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彩。

原来江执这种人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他多是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现在涨红了脸,两只手不安地扭动着。

“老谢……要不我自己来呗……”

“没事……别动了,腿这里你够不到。”

我有些动容:“老谢,你儿子真幸福。回来以后有那么好的爹。他是什么时候出征的?”

老人的手顿了片刻,随后继续给江执的腿肚子抹起了药酒。

“一年前的白河之战。”说完后他发了一小会儿呆,随后叹笑一声。

“应该是回不来了。”

一道圆弧在我眼前一亮,手中的弓弹飞到了空中。

“南歌你这只菜鸡,太嫩了太嫩了!”江执收刀归鞘,像个痴呆一样在原地手舞足蹈。

看着半空中下落的弓,我有些无奈:“三十步开外你就赢不了我。”

“你就是个胆小鬼,没有把握就不出箭,决斗就是拼命的,你这么犹犹豫豫怎么行!说到底还是刀厉害,跟着我学刀吧!”

我有些头大,嘴里嘟囔:“明明水平和我差不多……还这么狂……”

“吃饭喽,小南、小执。”屋里传来呼唤。

“吃饭吃饭!”这家伙用不完的活力,一溜烟儿蹿进屋子。

“不是吧!又是腌菜!”江执坐在桌前苦着脸。

老谢正在屋角的木桶里舀汤,闻声双手一停:“最近是有些揭不开锅了,米也快没了,可惜了这包子铺没什么生意……”

“有饭吃你就知足吧,你是忘了以前怎么过日子的吧?要不再干回本行?这屋里还能多一份口粮。”

他瞪了我一眼,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鬼鬼祟祟凑到我耳边。

“陈府下午有大婚,我今天在街上瞎逛的时候,看到好多厨子搬着点心吃食进了他们家后院。我们去弄点儿?”

我心中一动,嘴上却还在犹豫:“算了吧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南小弟不是我说你啊,男子汉能不能别那么扭扭捏捏的样子,你口水都流下来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老谢也天天吃这些东西,你就不心疼?”

我瞄了一眼弓着身子舀汤的老谢,心里一酸,咬了咬牙。

“要偷就多偷点!”

他抓着我肩膀的手用力一捏:“必须的!”

……

“胆小鬼,你给我过去点啊!”

“我这儿也没地儿了好吧,半边身体都在外面了!”

这里是陈府的正门,赶牛车的车夫总感觉有点不对,不过都进了门,便也没有细想,只管把车上堆着的干草送到。

“噗……”

两个藏在牛车干草堆下的人顿时脸一黑。

“牛也会放屁?”

“坚持住!别说话!”

一分钟后,陈府正院忙里忙外的所有人听到一声闷吼。

牛车上的干草爆炸般冲天而起,随着跃出的是两个面色铁青的少年,拉车的牛受到惊吓,竟发了狂,一边吼叫一边满院乱窜。

“实在憋不住了,太臭了,我受不了了!”他获救般急喘着气。

“我跟着你就没遇到过好事,现在怎么整?!”

人群见到惊牛便炸开了锅,纷纷四散而逃,一时间整个院子像是被掀了个底儿掉,倒也没人顾得上这两个不速之客。

“一不做二不休!走!去后院!”他咽了咽口水,狠声说道。

混乱中,两个少年悄悄地矮着身摸墙去往后院……

“快点装……这个好像也很好吃……哇,喂你看那个……”

“你给我轻点!”

我和他蹲着身子在厨房的最后排灶台上,陈府的厨房大而宽敞,而且不止一个,下午是陈府千金大婚,大厨们已经在准备一些冷食的点心,他们紧张有序地作业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后面两个偷偷摸摸的身影。

大嘴是陈府的老厨子了,一身做点心的好手艺在陈府也是小有名气。老爷吩咐下来要赶制两百份桂花糕,他方方正正的脸上淌着汗珠,手下却细致平稳,切出的面糕不薄不厚,一只只摊在桌前,功力可见一斑。

右边的一颗颗樱桃整齐排列着,那是他的特色,桂花糕上总会缀一颗樱桃,增添口感。

还剩十五块儿没有点上樱桃的桂花糕的时候,只有十三个樱桃了。他晃了晃眼睛,大概自己从一开始就少配了两个。

又做了一个,嗯,只有十一个了?记性不好了,唉,这年纪……是要找个徒弟了……

他忽然听到一阵细语。

“樱桃就不要拿了呀,拿糕!”

“本大侠还没吃过樱桃呢,顺几个尝尝味道!”

“我都和你说了轻点!”

“你不要用那么响的声音和我说轻点好不好!”

话音未落,江执察觉到什么一般抬起了脑袋。

一个国字脸大叔一脸疑惑地看着两人,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以为是厨房收了年轻的厨子。

可他看到两人腰间鼓鼓囊囊的小包就明白了,乱世的离城,偷吃的可比偷用的多。

“抓——小——偷——啊——”

我叹了口气,拉起江执便跑。

江执手疾眼快,被我拖走的时候木刀出鞘,精准地撩落了门帘。几个大厨脸被蒙住视线不清,跌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走后门,翻墙出去!”我撩了撩袖子,右手赫然是支小弹弓。这是我自制的单手弹弓,大拇指和食指作弓架,松开中指便能发射。

府苑的卫士终于也被惊动,从前面拥出,我选准了时机,从口袋里摸出两枚准备好的石子,用弹弓击在一个宽匾挂钩上,匾额应声而落,砸在来人面前。

“哇,技术活儿,不过还是胆小鬼干的事!”

“你夸人就好好夸!”

前路不通,我们便左拐进了一条小路,小路尽头是道矮墙,看来老天爷还是公平的。管他外面是哪里,先翻出去再说。

一瞬间,我感到整个身体被锁定了,那是一种突然间的僵硬感。

完全是下意识,我侧身向左一避,重重撞在了侧面的一根门柱上。

一支羽箭的箭头没入了我的右臂,疼得我一龇牙,丧失了平衡摔在地上。

远处,一个看不清面貌的中年男子缓缓放下手中短弓,缓步走来。

“你快走,把东西带上。”右肩烧灼般剧痛,我走不了了。

江执没有说话,他的头压得很低。

“走啊!你在想什么?一起被抓吗?你听我说你如果……”

“那个人。”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感情,我从没有见到他这样冰冷的样子。

“那个人射箭是想杀死你的。”

我心下一凛,其实我中箭的那一刻就做出了这个判断,若不是我多年练箭造就的直觉,怕是现在已经归位了。

可我没想到江执也能敏锐洞察到这点。

他的脸上被阴影覆盖,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一时院内所有的嘈杂都被屏蔽,从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压抑和狂暴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像是要把空气都冻结。

我忽然又想起初遇时在那堵高墙前被一瞬间凝固的空气。

“别,我被抓住也没有关系,最多只是一顿揍而已,你不要惹事!”

“他动了我的刀。”

那时,我还不明白,世界上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原谅的,有什么事情是比活下来还重要的,不知道他的刀还好好地安在背上,为什么就有人动了他的刀。

世事纷乱,我只是一条讨食的野狗,只要能活下去,怎么样都可以。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妥协的,这一箭射不准,就不要射,只要活下去,总能有下一个射箭的机会。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直到我见到了阴影下他的眼睛,忽地想起了他与老谢的一段对话:

“刀这东西啊,就是执念,我听说人的执念会附在刀上,刀就有了灵魂。那刀就不再是刀了,它会变成人的心愿。”

“老谢你原来这么有文化啊,我没见过爹娘,‘江执’这名字是我给自己瞎起的,起得真是棒啊!”

“呵呵,年纪大了道听途说的东西总是有很多的。”

执念。

那双眼睛像是一口没有底的井,没有情绪,没有色彩,没有感情。抛却了一切,透过人群锁在了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上。

卫士从拐角拥出,挡在男子前面向我们冲来。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识。

可这次,我知道他不会再跪下了。

他缓缓取下木刀,迈出右脚,遂成弓步,身体沉得很低很低,头几乎要触到了地面。

刀鞘在左手,右手握住刀柄,他的整个人成为一条优美的流线。

远处,那个持弓的男子脸色剧变,不顾形象地向左纵扑而去。

在这之前,一粒石子从身后打中了少年的后颈。

我的右手已经麻木地失去了知觉,为了刚才那一击我用尽了剩余的力气。

“对不起。”我靠在墙上无力地说。

他缓缓倒下,卫兵们迎了上来,把我们制住。

“还给你们,都还给你们,是我们错了,我们不该偷东西的!”我喊。

“老爷,怎么办?”

我的头被按在了地上,只能竭力向上转动着眼珠,发现被他们称作老爷的人正是方才那个持弓男子。

“绑到后院,打残了。”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神情有些复杂,“刚才疯牛的动静也是他们弄出来的,大喜的日子遇到两条野狗,晦气。”

“老爷,有一个自称是小姐的公公的老人求见,我们不确定……”

没等他把话说完,一个捧着只生锈铁盒的老人从他身后挪出,重重一跪。

“老谢!”我失口惊呼。

“陈老爷,这两个是我孙子,我管教不严,我所有家当都在这里。还请老爷放他们一马,他们还年轻。”

“是还年轻,一个能躲过我的箭,一个差点把我杀了。不是看在那个小东西算作是救了我一命的分儿上,我就把他们打死了。”陈老爷冷笑,他的眼睛锁死了地上的江执,仿佛看着一个巨大的威胁。

“都是很好的孩子……要打便打死我吧。我保证他们永远不踏进陈府半步。”他把额头死死顶在了地板上,那个又瘦又小的身影就这么跪在那里,孤零零的,一阵风好像就能把他吹倒。

“爹爹,今天是我大婚的日子,饶过这两个孩子吧。”一个面容颇为姣美的女子走了过来,脸上的妆容还没抹匀,轻声地对家主说。

“哎呀你怎么也来了,去里屋待着,快些准备。爹答应你,放过这两个孩子。”

待少女走远后,陈老爷凝视着眼前那个枯瘦的老人,神情颇为不甘。

“今天是我女儿大喜的日子,我就放过他们,你也记住你说过的话。”

“我兑现我的诺言,放过孩子。”他阴阴一笑。

“打断老头一条腿,放他们三个走。”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昏睡在地的江执,一丝阴狠之色从他脸上划过。

江执自那以后便变得沉默了,他再也没有那副嘻嘻哈哈的样子,每天都是一个人静静地练刀,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没有原谅我,这也不重要了。

在那以后的几天我都会无数回想起老谢在我眼前被打断腿的情景,陈老爷离去后,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我忘不了,他当时还说了一句“谢老爷开恩”。

老谢的腿瘸了,整天只能躺在床上了。或者就是撑着拐杖坐到我们从城外捡来的躺椅上,他很喜欢这样,能看到屋外的风景,偶尔会有来买包子的,他就看我和江执忙活的身影。

也许江执原谅不了我,我何尝能原谅自己呢,那时候的我,感觉所有的血气都要冲出体外,我想夺过江执的木刀,挣脱开一切,不让他们打断老谢的腿。

可我挣脱不开,脑中不断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这样做是对的,这样大家都能活下来,我不能不冷静,那样会辜负老谢的心意。

“到底是陈府的点心,这个好吃,来尝尝看。”

三人之中,老谢反而像没事人一样,除了身体不便,对我们依旧如以前那样,只是看到江执的变化,老人家的眼中始终会闪过一丝黯然。

“我不怪你。”他的刀挥到一半,忽然开口,我正搭弓射箭,成功穿透了一片绿叶。闻言后我放下了弓,也不知道说什么。

“如果你那时没有阻止我,我们都会死的,老谢、你、我,都逃不过。

“总是有那么多的不如意,我们做了那么蠢的事,老谢半句话也没有说,我倒想他骂骂我们。

“小南,我想变强,我还是要做天下第一的刀客,我还太弱了。”

他的神情很严肃也很认真,我没有接话,依旧沉默着。

过了很久。

“喂。”

“嗯?”

“教我学刀。”

两年后,唐国都城昌阳陷落,唐哀帝退位,遂与数十忠臣投井自断。乱世烽火彻底点燃,昌阳在一月内便三易旗帜,余下守兵空虚的城池更成了群雄眼中的香饽饽。

离城的街上已经看不到人影了,还留在城内的百姓早已对土匪流寇的侵袭司空见惯,还没逃走的多是些从小在离城长大的老人,已做好在此老死的准备。

土匪流寇算什么呢?军队攻进来也只是迟早的事。

逃走了又能去哪里呢?无非也是沦为流寇土匪而已,在时代的车轮面前,任何人都会被裹挟进滚滚洪流,身不由己。

“走吧,你们俩,别在这里陪我这个糟老头子等死。”老谢晃着蒲扇悠悠看天,“世道越来越差了。”

“老谢你又要赶我们,离了这铺子咱们吃啥去?”江执笑了笑。

“要走也一起走,老谢,你赶不走我们的。”我挥出一记完美的斜劈,把刀收进了鞘。

常在离城周边晃悠的土匪都知道,离城有两个地方去不得。城西一间不起眼的小铺子抢不得,那里面有两个怪物一样的年轻人。城中的陈府去不得,里面有家主亲手训练的一支亲卫队,没有一支正规军是无法撼动的。

“呵呵……我就不走了,万一有人回来见到屋子是空的,会伤心。”老人说完叹了口气。

“已经两年了……”我有些伤感。

“保家卫国的都是英雄,老谢,你的儿子和我一样,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江执啃了馒头,感觉衣角被扯了扯,一个孩子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馒头,江执苦笑一声,把馒头递给他。

这里不知不觉已经成了离城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的聚集地,因战乱逃亡的父母都把孩子视作累赘,好心的老谢就把他们都收留了下来。

“挺好,也挺好。我从小就告诉他可以没有出息,但是做人一定要有良心、有担当,他为国战死,我进棺材也能瞑目喽。”老谢说着说着眼睛又红了。

“可没人来报丧,心里总还是有个念想的啊……”

我和江执都没有再说话了,暮色已沉,天空是一片暗淡下去的红色,凝重的余晖洒在眼前的石阶上,像一层层暗红的皱纹,给人以莫名的沧桑感。

只有几个孩子舞着树枝,绕着我练箭的那棵大树嬉戏,欢笑玩闹声不绝于耳。

“嗖!”

弓箭破空的声音。

我看都不看,抽刀挡在耳前,一声金属的脆响过后,羽箭落在了地上。我循目望去,一个面相蛮横的男子站在远处的墙头,似乎有些不服气,手伸进了背后的箭袋就要取箭。

我并没有给他机会,碎石从手中的弹弓激射而出,打在了来人的眉心上,那人闷哼一声便栽下墙去。

我刚想喘一口气,耳边响起了江执的打杀声,回头一看,他已经与四五个持刀的恶匪对峙起来,我刚想取弓帮忙,耳边又是三声尖锐的箭啸声,我瞬间判定了左侧的两棵大树上还有三个弓手。

这是一次有计划的袭击,来袭的土匪一定是有组织的,和以往的最多三五成群散匪不同,按照这个阵势,人数应该有十多个。

“快进去!”孩子们显然是被吓坏了,哭着蜂拥进了屋子,我挡在他们身前,又用刀格掉两箭后,把最后一个孩子推了进去,飞快地取下了挂在屋里的弓箭和箭袋,随后重重把门一推,“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我连取三箭,将长弓横在胸前,箭头呈扇形排开,低喝一声便将箭矢爆射而出,半空的箭影倏闪而过,十几步外树上的三人没来得及反应便中箭坠落。

“蹲下!”

江执默契地缩身潜下,一箭瞬间射入他眼前男子的胸口,他身形不停,与正缓缓倒下的男子擦肩而过,回手一记凌厉的半月斩,中刀那人甚至还没意识到身前的同伴怎么了,错愕地看着自己腰间突然冒出的血花,不甘地倒了下去。

“喂,你后面。”

后颈扑来一阵劲风,我下意识一个前冲后转身,横弓掩面,两个肌肉壮实的大汉面对着我,面容相似,应该是同胞的兄弟,他们手上握着锋利的马刀。

“装备很精良嘛,看来是能说话的,你们是什么人?来了这么多兄弟,不会只是为了抢几个包子吧?”我一边说着,一边去弓抽刀,不敢大意。

两兄弟却是理都没有理我,马刀裹起刺面的快风迎头劈来。我从容避过后施展开身形,伺机准备反攻。

江执好像下线了,不知为何没有见他上来帮忙。

我来不及细想,眼前两兄弟刀功甚好,动作丝毫不带花哨,一看便是死人堆里磨炼出来的杀人刀,配合和默契也相当不赖,一刀后定接有第二刀,不给我喘息的机会,我根本找不到好的机会出刀,只能勉强地躲避着。

他们的刀势越来越猛,我有些心急,却仍是找不到空当,没有把握递出手中的刀。躲得越来越勉强。

耳边传来一阵叹息。

一道刀光闪过,那两人仿佛被点了定穴一般顿在原地,等想举刀的时候,发现手已经被切断了。

江执归刀入鞘,脸上有一道浅浅的血槽,左腰的衣服也裂了一道大口,却没有见红。

“胆小鬼,你用了这么久的刀,还是太胆小了,用刀打架,想得越多死得越快,笔直往前冲就可以了。”

“敢情这小鬼拿我们给朋友练级呢。”一个大汉居然还是幽默的性子,丧失战斗力后还很镇静地开起了玩笑。

“闭嘴,我们都快死了!”另一个大汉喊道。

“行了,你们是谁?说吧。”江执有些不耐烦。

“我们是谢军头的手下。”

“谢军头?”

“谢军头是我们这百号土匪的老大,是个能从白河之战中活下来的主,战败以后他就在白河一带做了土匪,我们跟着他到现在。你们不认识他也正常,我们是最近才到离城的,听说老大就是在离城出生的?”

另外一人答道:“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儿,今天也算我们点子背,人生地不熟就不该来开荤的,这刚进城就遇到这些要命的主……”

我觉得他们的话有些多了,顿时警觉起来。

果然,破空声。

来不及了,我把刀对着江执背后飞掷出去,只见一道白线如闪电般划过,撞击在我的飞刀上。

“转移注意力失败,惨了。”一个大汉的面色早因失血过多而泛白。

屋顶有一个人影一晃而过,

“保护好老谢,我一定会找到他!”

白河、谢军头、土匪,我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那一箭有些熟悉。

“别去!有问题!”

“你在这里不要动!”他不再解释,翻墙追逐那个跳下的人影而去。

我伸出了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忽然没来由想到第一次我同他见面,他从集市上纵墙跃过的那一刻。

“他回不来了。”

“嗯。”

月亮出来了,两个大汉望着初初晕开的夜色喃喃自语,不知不觉中手腕处断面的血已经汩汩流了一地,他们昏死了过去。

江执没有回来。

“醒了。”老谢往地上扔下一捆暗红色的绷带,眉宇间露出喜色。

“老谢你先出去一下吧,我有话得问下他们。”

“好嘞……”他犹豫了一下,“小执还没有回来……”

我笑了笑:“放心,他们一定有线索。”

门掩上后,我把头凑近他们耳边。

“关于谢军头的事,在那个老人面前千万不要提起,否则我会杀死你们。”

两人初醒,还是懵懵懂懂的一副样子,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后一个人像猛地惊醒一般,堪堪反应过来。

“哇,西瓜,我们没死?”

被叫作西瓜的那人反应更慢,闻言后五秒才忽地坐起:“没死!是没死!香蕉,我们还活着呢!”

“你们到底有没有听我在说话?”这两兄弟不打起架来看上去也有些愣头愣脑的,我有些汗颜。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西瓜歪着脑袋,不解地问。

“门外那老头是个烂好人,没有手你们活不下去的。我还有些事要问你们,可能还要拜托你们帮忙去找我的朋友,当然,你们现在离开我也不会拦着。”

“啊!你们不是捕头吗?这城里的捕头就住这种破地方?”

“谁是捕头?这座城里早没有捕头了。”

“哇哇哇,香蕉!那个家伙骗我们!我们被骗啦!”西瓜急得跳脚。

香蕉的反射弧好像特别长,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骗我们,他骗我们!”

“兄弟们都白死了!”西瓜愤怒的声音里透着哭腔,“一定要回去找他算账!”

“你们不要急,我也会去找他算账,到时候你们把我带上。你们说被人骗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和你们一定是无冤无仇的,能不能先告诉我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没有手了,你答应帮我们杀了那个骗子,我们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我答应你们,我说过,我一定会找他算账。”

“这事得从头说起,先说结论,夏国的大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怎么回事?”

他点了点头,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上,开始把他们的经历娓娓道来。

谢归是谢军头的名字,白河之战后,他所在的军队全军覆没,谢归则在战斗时被冲锋过来的战马撞晕过去,醒来后他躺在死人堆里,战斗已经结束了。他卸下盔甲拖着身体到了一处城镇才听说了唐军战败的消息。

恰好一伙土匪洗劫了这座小城,谢归算是个壮实能干的汉子,便被土匪收了做个打手。谢归一开始极为抵触这样的生活,却也身不由己,也没有勇气寻死,不多久也习惯了土匪的生活,在一次抢劫商队的时候没注意到后面有朝廷的军队暗中埋伏护卫,土匪团吃了大亏,大小当家尽死。谢归功夫了得,气度也不凡,被众人推上了当家的位置。

被招安是最近的事。

说是招安,其实是被夏国的一个将军看中了百来号人马,也可以算作一个编制。每月给了固定的银钱,外封了一个谢字营的编号。

唐国,准确说是前唐国,已经彻底乱作一锅粥,离城虽然不是什么资源丰饶、人民富足的地方,战略位置却极好,夏国图谋已久,近日便准备强攻了。

谢字营昨日派他们这支小队是来踩脚的,后日便是夏国的千人大军前来攻城了。

“江执……”我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你们昨天说江执回不来了?”

“我说吧。”香蕉叹了口气,接过了话。

“夏国的将军派我们去和陈无谅,也就是陈家家主交涉,我们来城西与你们开打的前一天便有其他弟兄来过了,陈无谅答应夏国进犯的时候放弃守城,五百亲卫队此后为夏国效力。夏国则许诺陈家的封地不变……”

“五百亲兵守城,夏国不一定打得下啊……”西瓜接过了话。

“那为什么突袭这里?你们前面还嚷嚷着什么被骗的,是什么意思?”

“陈无谅和我们说这里有两个捕快,统领城内百来号捕头,定是不会归顺夏国的,让我们先除掉,我们现在才知道被骗了,他想借我们的手杀掉你们。”

那支熟悉的箭,原来是他。

“这是私人恩怨,陈无谅恨我们,平日里顾及陈府名声于是暗中使坏。”我冷笑,“其实何必这么心急呢,后日攻城……他是怕我们得到消息跑了吧,两年前的耻辱就永远洗不掉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袖口。

“西瓜、香蕉,走得动路吗?”

“走得动,你是要……”

“怕死吗?”我洒脱一笑。

“我要带他回家,也帮你的弟兄报仇,就现在,领路。”

城外数里,山脚下。

“就在这上面。”西瓜说完后小心翼翼地瞄了我一眼,“这座山曾经驻扎过离国的边境军,我们稍微打理了下,就当作老巢了。夏国的先锋军和两三百号弟兄都在上面,你真的要上去……”

“小心些,走小道,先探探情况。”

山路间静悄悄的,一路上阒无人影,唯有蝉鸣不绝。看得出西瓜和香蕉有些不安。

“平日里这会儿是开饭的时候,不该这么安静的……”西瓜四处张望着,忽然眼睛一亮,随后把手背到身后,拉下了脸。

“咳,喂,二子。”

远处是一个蹲在树边的男人,一动也不动。

西瓜“嗯”了一声,大步上前,我和香蕉紧随其后。

那是个丑陋的男子,五官都扭曲在了一起,猥琐至极,长了一张鼠脸,此刻他的身子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

“喂!二子!”西瓜晃了晃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大喝。

“啊!啊……”二子仿佛从梦中醒转,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微张,看着西瓜却说不出话来。

“死了……都死了……”他抱着头。

“死了……死了……都在前面……”他不断重复。

我再也等不下去,心脏如鼓点般急促地跳动,仿佛要离开胸口。一种惊慌铺天盖地般笼罩了我的周身,我飞奔起来。

穿过树林小道,是一片开阔的平地。

一个熟悉的背影静静地跪在那里,他拄着刀,头低垂着。

身边的一具尸体,身上有数不清的箭伤,看到那张脸我便明白他的身份,和老谢太像了。

以两人为圆心的方圆十丈,没有一个人。十丈外,歪歪扭扭的尸体倒成一片,屋墙上到处是喷溅的血迹,有数具挂在窗边的尸体,血从高处沿墙流下,凝固成了暗红色的粗线。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江执死了,他仍握着刀。

我哭不出来,我感觉心口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堵得我喘不上气,四周的景象在快速地旋转、变化。我又看到那堵他翻跃而出的高墙、喧哗追逐的人群,看到树下两个长年累月的练刀身影。耳朵嗡嗡响着,什么也听不到,脑中反复回荡着一句“天下第一”。

西瓜和香蕉也已经赶到,他们愣在原地,回神过来时西瓜一肘击在被香蕉拖着的二子脸上。二子痛哼一声,眼睛恢复了一丝清明。

“瓜爷!你们回来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号啕大哭。

“寨子完了啊!”

他带着哭腔断断续续转述了昨天的事。

与西瓜、香蕉转述的一样,山寨由一支小小的联军组成,谢归的人马、夏国的先锋军、陈府的家兵,这几天的踩点结果已经很明确了,离城和一座空城没什么区别,陈家兵是唯一的有生力量了。说是攻城,夏国将军不过是进城罢了。

最后一支探风的人回来了,可只剩了陈无谅一个,陈无谅说城里还有两个少年功夫了得,主动寻上门说什么为民除害,十几号弟兄全军覆没。他看起来很不甘心,对将军说攻城那天定要亲自率兵把他们碾成碎片。

“狗屁!是他要借我们的手杀他们!弟兄被蒙在鼓里死光了,他倒推得一干二净!”西瓜打断了他,愤愤不平地说。

“让他说下去。”我茫然地注视前方,声音如一道飘摇的细线。

二子倒也逐渐镇静了下来,能把话说顺了。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被人跟踪了,挎着木刀的少年摸黑上了山,他胆子太大了,直直到了大伙眼前,说要找谢归,我们都以为他是个疯子。大伙还拿他取乐,那人理都不理,只说要找谢归。

“老大也觉得他有点意思,笑着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了什么我当时也没听清,就看见越说老大的脸色越凝重,那人一开始叫嚣得很,说到最后居然朝老大跪了下去,说什么跟他回去。大伙都在笑,就我看到老大的眼睛其实也红了。

“那人就跪在那里,头低低的。大伙开始不耐烦了,夏国的将军也从屋里出来,说莫要让这小子扰了军气,他知道了我们的所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尽早杀掉。

“老大也不知道为什么,说先把他关起来。那将军没说什么,时间不早,那小子被绑住扔进柴房后这场小风波就算过去了。军人和大伙儿就都回房休息了。

“一切都发生在入夜之后。

“当家的居然去了柴房找那个小子,结果给他松了绑,两个人就准备离开屋子。

“我就是那个时候被叫醒的,就听到门外有人喊大当家勾结离城的人,要在大家兴兵的时候里应外合摧毁联军。我出门的时候大家就都跑了出来,看见当家的和那个小子在一起。”

“那个程将军!我早看他不是什么好鸟!我相信老大一定有难言之隐的啊……”二子说到这里又有些哽咽。

“夏国的程将军原来一早就想从谢归手里接过管理土匪的权柄,他不相信外人,一直在等待机会铲除谢归,那天傍晚他见谢归的神情不对劲,就多加了两人入夜后秘密在谢归的房间监视。这是我事后的推测。”

“我跟了老大那么多年,就没见他哭过,昨天是第一次。”二子抹了抹眼泪。

“老大哭了,他就说了一句‘带我回去’。

“那个刀客说好。

“程将军当场下令,诛杀叛徒。

“那个刀客太强了,没有兄弟能近到他身边,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快的刀,根本看不清轨迹。他一路从柴房杀到了这里。

“可那毕竟只是两个人啊!程将军一边指挥一边下令,杀掉刀客的人直升百夫长。几十个弓箭手在屋顶树上就位,明地里有无数不怕死的军人冲杀,暗地里还有数不清的刺客。

“那把刀挥着挥着就越挥越慢,回过神的时候谢归已经死在他的身边,不再动弹。

“大家都以为那个刀客死了,将军挥手下令齐射,可那个时候刀客突然动了一下。

“就一下。”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黑得能把人吞掉……”二子又回想起了那种恐惧,身体不住地发抖,西瓜拍了拍他的背,他缓了缓气才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刀客最后挥了一刀,挥出了这十丈的圆,所有在里面的人都被瞬杀了,军人、土匪、弓手,没人能反应过来那一刀。

“刀客最后说他叫谢执,他最后一句话说,好像要把刀交给什么小南……

“刀客挥完那一刀便再也不动了,陈无谅在很远的地方射出一箭,被程将军一刀挡住,说这是一条好汉,他已经死了。刚才那一刀是世间刀术的巅峰,他若在圈里也避无可避。

“大伙儿都完了……”

程将军高呼逆贼已除,若弟兄们信得过他,就由他领兵杀进离城,带大家吃香的喝辣的,进了城,做什么都可以。

最后只留下了几个人而已,所有的土匪都跟着他下山集合,准备汇入正规军,进行后日最后的攻城。

“二子,你也是有义气的人啊!”香蕉听完后愣了很久,反射弧传达到了时候,终于放声大哭,“咱们的家没了呀!”

西瓜也用手臂抹了抹眼角:“狗日的要不是我不在……”

我缓缓站起了身。

他们三人都停下了抽噎,见到我有动静,不敢发出声音。

“不是要做天下第一的刀客吗?

“你江执何曾下跪求过人?

“不是说等你回来吗?”

我轻轻解下背后的弓箭,从口袋里也摸出了弹弓,朝天空抛掷而出,注视着它们落下山崖。

我背起了江执。

我把他的木刀拔起,悬在左腰。

从此,我左手木刀,右手铁刀。

“背上你们的老大。”我转身面朝山下。

一颗眼泪从空中滴落,渗入泥土,我坚定地望着北方,那是离城的方向。

“走,我们回家。”

我把江执埋在了城南的土里,那是夏国大军来的方向。

见到谢归的尸体的时候,老谢没有流很多眼泪。

“回来就好。”他轻轻说。

我没有告诉他谢归做了土匪,我说,谢归始终带着一支游骑,与夏国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老谢,看起来又老了。

“军队这两天就要进城了,我们恩怨已清,你们走吧。”

香蕉、西瓜、二子三人久立在谢归坟前,一言不发。

“这里就是老大的家。”西瓜低头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又把眼神瞥向在一边躺椅上对着坟墓发呆的老人,“老大死前还心念着这里……”

“蕉爷、瓜爷,我想好了。老大死的时候我胆子小,没敢冲上去陪着他一起死。”二子似乎没了初见的那种唯唯诺诺的性子,神情很平淡,他缓缓把一盏黄酒洒落到谢归坟前,“你们走吧,我没能守住老大,可想帮他守住——咝!”

香蕉不等他说完,狠狠用脚蹬了他的屁股,二子一个踉跄,险些摔个狗吃屎。

“奶奶个熊的,在我们面前还装酷?”香蕉咧大了嘴,“谁要走了,别自说自话。”

他又对西瓜无奈笑了笑:“没了一双手,好像还被原来的小弟看不起了,真憋屈。”说完他上前一步,把二子拽了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你小子有义气,话说明白了,现在寨子就剩我们仨,老大的家就是我们的家。老大的爹就是我们的爹。”

“我们谁都不走!”

西瓜沉默不语,径直走到二子面前,用肘夹住了剩了一半黄酒的杯子,来到江执的坟头前。

“砍我一双手,是本事,我西瓜服气。”他弯下了腰,有些艰难地把杯中酒洒向江执的坟头,“那天晚上的一刀我没看见,可就凭你的胆识和情义,我西瓜佩服。”

他对我洒脱一笑:“何况,我们还有一笔账,只能靠小哥你帮我们算了。”

看着这三个人,我默默地把手中的酒杯翻转,黄酒在空中洒落,一连串的水珠里,我仿佛又看到了许多怅然若失的光影。

我提了提左手刀,别过了头,右手手指并拢向上举高,不让他们看到我混着泪水的笑颜。

“多多指教。”

孩子吮着手指,好奇打量着树下枯坐的少年, 他盘腿坐着,好似睡着了一般,双手叠在一柄木刀上。

他往那个少年坐的地方凑了凑,用手拂去他肩上的落叶。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睁开了眼睛,把隐隐颤鸣的木刀收回腰间。

“我叫唐遥。”他怯生生地往后退了退,“大哥哥你在干什么?”

“练刀。”

“坐着也可以练刀吗?”

“可以的,哥哥在回忆很多很多事情,把它们都记在心里,永远也不要忘记,刀就厉害了。”

“刀就厉害了……”那个孩子喃喃自语,望了一眼我腰间的木刀,神色忽然兴奋起来,“我也想练刀,大哥哥可以教我吗?”

我起了身,大片的树叶从我身上抖落。

“那不一定。”

“唐遥,你有没有,拼了命都想守护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完成的愿望?”

那个孩子抿紧了嘴唇,低头沉思了片刻,犹犹豫豫地抬眼,最后鼓起勇气凝视着我。

“我从小就在离城长大,听说军队要打过来了,可我不想走,我也没有地方去。我喜欢这里,想永远待在这里……”

“了不起。”我对他温柔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你会成为很厉害的刀客,可我没有时间了,也许只能教你一刀,也许,一刀也教不了你。

“但是记住你的心愿,不要忘记它,然后挥刀,拼命去挥刀。你终有一天会变得很强。”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向屋里走去,香蕉、西瓜面色凝重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对着他们点了点头,又最后回望了树下的那个孩子一眼。

“这里,就拜托你们了。”

那一天,我和老谢聊了许多。

聊我没有遇到他俩之前的狼狈,聊第一次遇见江执他是如何坑我,聊那一次他本该出刀却转身下跪,聊偷糕点的时候那个笨笨的大厨,聊自己的刀总是被江执笑是胆小鬼的刀。

老谢和我聊门前的柳树,他出生的时候它还是株小苗。聊谢归的小时候,总是故作坚强,其实不过是个爱哭鬼。聊他怎么学会做的馒头。聊这个乱世,他只想有一个小小的家。

“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小执走了,小归走了,你也要走吗?”

门外,西瓜和香蕉陪着孩子玩闹,孩子们都喜欢这两个憨傻的大汉,因为怎么打他们也不疼,怎么开玩笑他们也不生气。

不像江执,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摆出一副天下第一刀客的架子。

“老谢,我得走啊。

“有一刀,我无论如何要让江执看到。”

门外的嬉闹声停了,两个高高壮壮的大汉,此刻泪流满面。

我站起身,拔出了右手边的铁刀。

右手一扬,白光闪动,整间屋子回荡着刀的嗡鸣。

刀插进了屋内的地板。

我重重下跪,连磕了五个响头。

“在下,谢南歌,谢爷爷两年养育之恩!

“替谢执,谢爷爷两年养育之恩!

“见刀如见我!”

城外响起了铁蹄声。

少年离去的时候,老人扔下了拐杖,爬向屋中的烛台,颤颤巍巍地点下三炷长香,对着烛台长跪不起。

城外。

千人的兵马悠悠踱来。他们的表情祥和悠游,准备就这样进入眼前的空城。

今日的风却有些大,城门外的黄沙纷纷扬起,风吹过城头,隐隐传出呼啸的声音。

一个士兵眨了眨眼睛,随后用手扶住额头对着一个方向眯起眼来,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风势小下去的瞬间,他定睛凝视,待尘土的黄幕落回地面,这才相信自己没有看错。

而所有随行兵马,也都看到了,路的尽头是一个孤零零的少年。

“呵呵,这一座空城,你要守护什么东西呢?”陈无谅解下长弓。

“就满足他吧,程将军。”看到眼前的人微微点头,他沉声传令。

“全军冲锋!杀进离城!”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着急。

曾经的我,也许正拼命降下城门,嘶声劝服老谢离去,然后大家都好好地活下去。

可现在,我一点都不急。

冲锋的大军已经有些近了,我能看到士兵们铮铮作响的盔甲,能看到马蹄扬起的黄土,能看到骏马奔驰间流动的肌肉。

“谢执你说得对,人生还真是有许多不如意啊。有时候活着拼命只想保护一样东西,都保护不了。

“你当时也像这样孤独吧……我感觉好孤独……

“你总说我是胆小鬼,说我犹豫,说我想太多,那我也学你一回吧。”

我紧了紧刀鞘。

“天大的事,也不过一刀的事。”

我缓慢出脚,第一步。

仿佛闲庭信步一般,我惬意地一脚一脚踩在脚下的土地上,这让我有种安心的感觉。

前进着,我享受这样的感觉。

陈无谅看到眼前那个人散步般悠悠走来,他的步频不变,可似乎越走越快,那是一种诡异的感觉,仿佛一连串从空中滴落的水滴。

那个由慢至快的刀客逐渐化作一团残影,然后变成一支激射的裂矢,最后化作了一颗燃烧的流星。

直冲大军。

他的左手按着刀鞘,右手紧握刀柄,却不曾出刀。

陈无谅终于明白了,他整个人就是一把刀。

大军在一瞬间被分作两半,那人丝毫没有凝滞,陈无谅看到,那人在对自己微笑。他心中一凛,飞快地掏箭搭弓。

那人的右腰被长枪戳穿。

那人的肩膀被弓箭透过。

可他的速度仍旧不减,他也仍没有出刀。

“喂。胆小鬼。”

“叫我?”左手被一刀切断,我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

右手仍死死握住刀柄。

“看来这一刀能像点样子。”

“我不一定能挥得出呢。”

左脚被砍断,我用尽右腿的力量奋力一跃。

我想到了谢执那时挡在我身前,始终没有出鞘的那一刀。

于是在空中我弯下了腰,把头压得很低。

仅剩的右手握着刀柄,横在左腰边。

“我帮你。”

恍然间,仿佛有一只手同我一起握住刀柄,我能感受到那双手传来的沉稳坚实的力量。

刀出鞘。

天地被一声嗡鸣彻底占据,那阵嗡鸣声仿佛使时间停止了流动。

那一刀,向南。

陈无谅正在估算距离,他有把握在这个距离准确地将箭射入那个将死刀客的脑门儿里。

可他错了,他只来得及见到一圈圆弧,便感觉身体一轻,自己高高地飞到了半空。

那是一圈宁静的圆弧,泛着淡淡的白光,他甚至能看到腾飞的细小沙砾,在阳光下微微反射着那阵白芒。

他的眼珠朝下一转,那个圆弧便开始扩散,伴随那阵不止的嗡鸣声,地上的黄土开始开裂,大片大片的土块被掀到空中,随后被搅得粉碎。

以自己无头溅血的身躯为圆心,气流在紊乱地狂舞,那道弧光像无刃的镰刀,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地面上现出一道百丈的裂壑。

他最后朝上翻转眼珠,那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幕。

一碧如洗的天空,层云被彻彻底底整齐分作两边,如两道堆积而起的白色巨浪。

空缺处是一把横亘天际的刀。

“刀这东西啊,就是执念,我听说人的执念会附在刀上,刀就有了灵魂。那刀就不再是刀了,它会变成人的心愿。”

城门处,一直躲在墙后偷看战场的孩子走到了城门正中,猛然下跪。

城西石屋内,烛台上的香断作两段,跌落在地。

尾声

史书记载。

唐末曾有刀客谢南歌,一刀杀尽千人,世人把那位刀客旷世一刀留下的巨坑称作刀冢,从此成为千千万万刀客磨炼刀意的圣地。

有一名为唐遥的刀客,自称谢南歌的弟子,一人一刀无敌于江湖半个甲子。

有野史记载,刀客谢南歌是城西谢记包子铺掌柜的孙子,死前曾在屋内留有一刀。夏国第二拨军队入城后,无人可近此屋半步,进屋者皆被刀意斩成数段。

掌柜收留因战乱无处可去的孤儿,那间包子铺成了乱世中一处纯净的桃花源。有传言说那间石屋的横梁因年久受潮而断成两半,石屋竟也没有垮塌。

老人之后又安稳生活了四年,在孩童和鲜花的簇拥中安然离世,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分钟,老人从床上爬下,怀抱着那柄屋中刀,流着泪闭上了眼睛。

老人下葬后,刀断,屋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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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深度罪恶

    深度罪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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