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豹盯着徐平,半晌没有做声,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点着徐平的鼻尖道:“好小子,也就你敢这么想!老规矩,阳关大道跟我走,旁门左道跟你走。带路!”
徐平诡诡一笑,伸出右拳与聂豹拳面相碰,旋即一马当先走进山林。
二人回到众军士休息之处,报过平安,仔细清点了一遍人手和装备:跟上来的士卒有一十二人;算上徐平、聂豹随身带着的两把横刀,全队总共只有五把刀,一杆槊。
聂豹对众人道:“咱们现在要是下山,可能会被搜山的敌军逮个正着。现如今最好的办法是往山里走,穿过山梁从别的峪口下山。”
军士中有一人问道:“下山了咱们去哪?这会儿洛阳城可能已经被杨玄感的人马包围了。”
聂豹道:“下山了咱们就想办法找大部队汇合,打回洛阳城。”
见众人默不作声,聂豹眉头暗自一皱,故作轻松道:“徐平,咱们先去给大伙儿开路。”说罢,当先抄起了唯一一杆长槊,拨开草木向山上走去。
徐平看似随意地捡起一把横刀,快步跟上。这把被挑中的横刀虽然刀刃上崩了大大小小三个豁口,却已经是五把刀中战损最轻的了。
二人顺着若隐若现的山间小径马不停蹄往山顶走去,其间回头一看,却见剩下一十二人均陆陆续续跟了上来,走在最前的则是张力那小伙,手中也提着一把带鞘的横刀。
众人在山中行了约莫两个时辰,待爬上山顶,日头已然西斜。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隐约有一缕炊烟升起。
徐平紧赶两步,绕过树丛和山石,便见得山顶相对平坦处坐落着一座小村庄,村里沿着山梁由南至北参差盖着八九户农舍。
一路走来,众人均是饥肠辘辘。见得炊烟升起,各个食指大动,有些人已经开始猛咽口水。
聂豹见状,连忙止住众人,转而对徐平道:“徐平,你带张力过去探探情况。看能不能给弟兄们找口吃的。”俗话说“败兵成匪”,聂豹可不敢将身后这群饥肠辘辘的家伙冒然放进村中。
却说徐平同张力走进山村,见几个衣着朴素的村妇正围在一座灶台旁七手八脚地忙碌着。看见来了外人,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村妇迎了上来。
徐平连忙上前抱拳施礼,道:“大姐,我们是洛阳城的守军,今早在洛水边和叛军打了一仗,这会儿跟大部队走散了。不知道能不能跟贵村讨口吃的?”
那村妇闻言,微微一愣,道:“你在这等等,我去问问我们当家的。”言罢,转身往村子北头的农舍走去。
徐平恭立原地等候,却见灶台旁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媳妇偷偷离开,一转身便隐在了村屋之后,不知去向。
又等得片刻,忽见七八个男丁各执锄耒,从四面八方围将上来。为首之人乃是一个须发斑白,年逾耳顺的老者,手中拄着只枣木拐杖,身穿一件洗的发白的麻布短褐。
张力见状,右手轻轻按住了刀柄。徐平见状,忙冲其使了个眼色,示意其不得妄动。
“你们是洛阳来的兵?”老者问道。
“是的,我们跟大部队走散了。”徐平施礼道。
“走散?”老者面有不屑,道,“能散到我们这穷乡僻壤,还真是本事啊。”言罢,身后众人爆发出一片哄笑。
徐平脸上微微一红,低声下气道:“实不相瞒,我们确实打了败仗,侥幸迂回至此。”
“呵,打仗打得不怎么样,嘴上倒是挺能说啊。不就是逃命逃到这儿了嘛!”老者身后的一名中年人大声嘲讽道,又引得一阵哄笑。
“抱歉啊,我们这里也就只剩一点糊口的粗茶淡饭,实在招待不起各位军爷。还请自便吧。”老者拱了拱手,聊作一揖道。
徐平满脸通红,一揖到地,转身拉上张力退出村寨,只听得背后哄笑之声不绝于耳。
回到队中一讲过节,众人无不咬牙切齿。便有一人高呼道:“这帮刁民,不如咱们这就杀将过去,把军粮给征了。”听到这话,立即有人响应,“呛啷”一声拔出横刀。
“住口!”聂豹一声断喝,横眉怒目道,“我们是王师,不是流匪!”
见众人虽不再多言,脸上却均有不忿之色,徐平忙建议道:“这时节,山上的野豌豆差不多结果了,咱们可以采些来吃。”
众人闻言不再有异议,只有三五个人表示不识何为野豌豆。徐平从附近采得几株,交予那些人,只见野豌豆茎上带棱,略生柔毛,叶轴顶端卷须,托叶戟形,小小的叶片呈椭圆形。
“这种野豌豆叶子和茎都能吃,摘的时候整根拔回来就行。”徐平交代一声,便当先钻进山林。
此时天色已晚,众人各自散开,伏在草丛中仔细辨认,相互之间又不敢离开太远。忽听得有人一声惊呼,众人忙起身往过看去,却见那人拎起一只不住扑腾的褐色草兔。
“可以啊,哥们儿。怎么逮着的?”旁边的人一脸羡慕地问道。
那人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怎地,这只兔子就这么一动不动趴在这儿。”
“放下!”一声怒喝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伙从密林后跳将出来,冲那拎着草兔之人怒目而视。
徐平走近前一看,但见那小伙身长七尺三左右,双臂修长,稍稍有些驼背,背后背着个麻布箭囊。小伙脸上尽是尘泥,头发也乱作一团,显得十分邋遢,但细看其五官,却也十分端正。小伙看起来年纪不大,可能比张力还要小几岁,浑身衣着褴褛不堪,污糟得几乎看不出本色,唯独左臂弯里搂着的一张牛角弓,看起来颇有几分讲究。
“请问你是?”徐平问道。
“兔子,我的!”小伙并不答话,径直走到那拎着兔子的人面前道。
“你的?凭什么说这是你的?”那人脖子一梗,道。
-“我下套逮的。”小伙说着,伸出手来索要。
那人一把拍开小伙的手,骂道:“滚蛋,再在这啰嗦,小心挨揍。”
“把兔子还给人家。”徐平话音未落,便见小伙劈手去夺。
那人把拎着草兔的右手往身后一藏,左手一把抓住小伙右腕。说时迟那时快,小伙一个翻腕反拿住那人,往回一带,同时飞起右脚便踢那人左胫骨。那人脚下一空,扑面便倒,岂料小伙更不收手,右膝往上一顶,正撞上那人面门。
那人痛呼一声,摔倒在地,小伙弯腰夺过其手中奄奄一息的草兔,转身便要离开。
旁边众人见自己人吃了亏,哪肯罢休,发声喊围拢上来。
“都给我站住!”徐平挺身挡在小伙身前,喝止住众人。
“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人群中有人高呼道。
“就是!让他把兔子留下!”又有人大声应和。
“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聂豹再忍不住,一声大喝,压过嘈杂之声,接着道,“打仗打不赢,打猎不会打,就知道趁着人多欺负小孩子吗?”
“他也不算小孩子了,再说,明明是他先打伤咱们弟兄的。”暗林之中,也不知是谁大声辨道。
“我呸!哪个不要脸的在那咧咧?给我过来!”聂豹怒道,却不见有人应声。
这时,忽见那小伙一把将手中草兔抛出两丈开外。那草兔一落地,立马挣扎着要跑,却见小伙从肩后抽出支箭,更不瞄准,撘弓便射。只听“啪”的一声弦响,那草兔背上便陡然多了支箭杆。
小伙只言不语,上前拔下箭支,略一检视,插回箭囊,提起草兔转身便走。见其露了这么一手弓术,再无人敢上前阻拦,纷纷让出了山路任其通过。
徐平看着那小伙的背影,脑中忽有一道灵光闪过,连忙冲聂豹挥了挥,快步追将上去。
“啐!丢人都到姥姥家!”聂豹冲众人怒骂一声,转身往山顶空旷处走去。
来到山顶,已是群星当空。聂豹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拿出采到的野豌豆生嚼起来。这野豌豆,在书里有个名字,叫做“薇”,《诗经》中有首诗歌名叫《采薇》,提到的便是这种植物,而《采薇》一诗,恰恰说的便是行伍之人的思家之情。
聂豹虽然没怎么读过书,也不大识字,却喜欢听徐平给自己讲书里的典故。说起这“采薇而食”,聂豹忽想起伯夷、叔齐的典故:
二人原本想投奔周文王,等到了地方,却赶上文王逝世。二人眼见武王丧期未过,便大举兴兵伐纣,遂评价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二人不愿认不仁不孝之人为君,便隐居首阳山,采薇而食,最后饿死。
巧合的是,首阳山恰恰便是这邙山的主峰。聂豹念及此,不由自哂,苦笑道:“同样跑到这里啃野菜,人家是圣贤,我却是个吃了败仗四处逃窜的丧家之犬。”
再看其余一十二人,各个面有不悦,聂豹暗觉不妙,悄悄将长槊往身旁拢了拢。今夜怕不是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