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护定聂豹身侧,手中丈二长槊已化作吐信毒蛇,一探一收必见血光。此时的徐平只觉脑中一片空白,麻木地看着眼前敌人被自己一个个扎透咽喉、心口,颓然倒下。敌人的热血逐渐顺着枣木槊杆淌进手中,徐平感觉手里一片湿滑,甚是有碍拿捏。
眼见一个衣着褴褛麻衣的敌军双手挺起一支双尖草叉当面刺来,徐平举槊相迎,使槊尖靠上叉尖,腰上略一发力,将来叉偏斜开来,脚下更不停留,前上一步,将槊刃顺着叉杆劈向敌军前手。
那敌军哪里见过这种招式,当即被劈烂左手食、拇二指,吃痛间,撒手扔下了手中钢叉。
徐平抢上一步,贴近那人身前,空出右手一把抓住对方衣袖,猛力一扯,只听“嗤啦”一声,本就褴褛不堪的麻衣被扯下半尺宽一绺。徐平顺手将麻布缠上手掌,再不管那人,自顾向前杀去。
如此一来,手中打滑之感顿减。徐平精神一振,咆哮一声,往前猛冲三步,率先一步深入敌阵。
聂豹见徐平发了狠性,生怕其有什么闪失,连忙大吼一声,快步跟上。
孰能料到,就是二人这么一个小动作,很快便引得身旁的洛阳军士卒一个学一个,纷纷吼叫着加快了步伐。不多时,洛阳军前线已是杀声震天。
对面的杨玄感军见状,忽然傻眼,气势被彻底压倒。离得远的不知前方发生了何事,纷纷放缓了脚步,最后面的零星士卒,甚至开始偷偷后撤。
正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洛阳军原本已似一湾几近干涸的溪流,转瞬之间又突然掀起了滔天巨浪。就算这是回光返照般的最后一个浪头,也足以令徐平、聂豹等人踏浪而行,越过死生之间的最后一道坎。
眼前的敌军阵线越来越稀疏,已经可以看到敌阵末尾。徐平顿感足下生风,大踏步向前冲去。聂豹也不再高举将旗,只将旗杆往肩上一扛,拔腿便跑。
终于杀穿敌阵,聂豹扭头冲徐平大喊一声:“往北!进山!”
“明白!”徐平高声回应,右手单手提槊,提步飞奔。
喊杀声逐渐被抛离脑后,徐平心神稍安,却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快速逼来。徐平扭头一看,却见杨积善策马追来,已近身后三丈,手中马槊直指聂豹后心。
“闪开!”徐平伸左手一把拉过聂豹,右手抡圆槊杆照定杨积善槊尖砸去。
“啪嚓”一声金木交击之声响起,只见徐平面前木屑横飞,手中枣木槊杆竟被声声抽折。徐平虎口震裂,半条膀子顿时麻木,总算是将杨积善刺来的马槊打偏,救下了聂豹。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一声惨呼响起。徐平和聂豹相互扶持着定住脚步,看向惨叫之人,却见刘胜的身体宛如一只被抛起的破麻袋,在空中划过一道笨拙的弧线,轰然落地。原来,杨积善策马驰过,战马的胸膛重重撞上了刘胜的后心。
“刘胜!”徐平撕心裂肺痛呼一声,就要扑上前查看。
“快走!”聂豹一把拉住徐平。此时身后追兵正紧,哪允许片刻耽搁!
“刘胜,你怎么样了?”徐平仍然挣扎着想要上前。
聂豹一把扔了将旗,从徐平腋下将其搂住,贴耳大吼:“你答应跟紧我的!一诺千金!一诺千金!”大呼间,反手一刀捅倒了追上前来的一名敌军。
“啊啊啊!”徐平高声痛呼,却不得不跟着聂豹继续向前跑去——追兵已至身前,再有耽搁,不单是自己,就连聂豹也得葬命于此。
一路跑来,徐平算是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丢盔弃甲”。这一身披挂,在逃命的时候完全不能保护自己,只是沉甸甸的累赘。转头一看,就连校场上一向重视军容的聂豹,此时也扯断了勒甲条,拼命解开身甲,至于头盔,早不知扔到何处了。
军旗既倒,漫山遍野的逃兵再无方向,各自按各自的想法逃窜。徐平提着仅剩的一把横刀,跟在聂豹身后冲进北边一处山坳。
行至山林之中,总算摆脱了身后追兵。聂豹缓下脚步,冲徐平摆了摆手,半晌,喘匀气息,道:“歇歇吧,再跑下去彻底废了。”
徐平点点头,弯腰着喘气打量四周。此地是邙山山脉的一处峪口,丛林掩映,山石嶙峋。有一条清溪从山石间淌下,未出山坳便渗进地下。
徐平走到溪边,鞠一捧水洗了洗脸,又狠狠往嘴里灌上一通,这才找处平整地方坐下。再看看身边,跟着跑到此处的逃兵仅有十余人,基本上都是熟面孔,大部分人前一天晚上都与自己在同一军帐过夜。
徐平瘫在地上歇得半晌,忽想起一事,忙挣扎着站起身来,挨个查看其跟过来的同袍,终于,期待中的那张脸庞出现在了眼前——张力,这个机灵的小伙总算是死里逃生地跟了过来。
徐平长舒口气,心下稍感慰藉,走上前拍了拍张力的肩膀。张力没有言语,只是冲徐平点了点头。
徐平重新走到聂豹身旁坐下,低声道:“哥,之后怎么办?”
“进山,追兵一般不会搜那么深。就算搜过来了,这么窄的山路上论躲论打咱们都不吃亏。”
“进山以后呢?一直躲起来吗?”
“沿着山路走,肯定能找到住人的地方。到时候咱们问清了路,从别的山口下山。”
徐平看了看身边,见没人注意这里,便压低嗓门悄声道:“再然后呢?咱们现在就剩这么点人,进不能攻,退不能守。”
聂豹给徐平使了个眼色,起身冲众人道:“大伙儿抓紧休息一下,我们去探探有没有人追过来。歇好了咱们还要继续往山上走。”
徐平起身跟在聂豹身后,二人往山下走到林边,放眼南边平原,并不见有人来追。
“你怎么想的。”聂豹找到一块树荫下的平整石头,坐下道。
徐平坐到聂豹对面,埋头沉声道:“我不甘心,仗打成这样。”
聂豹盯着徐平半晌,缓缓道:“实话跟哥讲,你还想打仗吗?”
徐平犹豫片刻,死死盯着地上的泥土,低声道:“不想了。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一早上我竟然杀了那么多人。我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就毫不犹豫的把他们全部杀死……”
“他们是敌人,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徐平霍然而起,道:“他们是‘人’!他们不久前还是普通的百姓,是庄稼汉,是脚夫,是……”
“早就不是了!”聂豹高声打断徐平,亦起身道,“从他们站在杨玄感身后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只有一个身份!叛徒!”
徐平语塞,颓然坐下。
“可是……哥,我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明知道没有做错,但是……”徐平越说越激动,眉头紧锁,眼睛痛苦地闭上,双手胡乱地抓挠着耳边的头发。
“阿平,”聂豹走到徐平身边蹲下,伸手握住其双腕,道,“你没有错,更没有罪。”
“哥,我是不是个懦夫?我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徐平盯着自己的手,手心的污渍已经洗清,指甲缝间却尽是血迹和泥垢。
“当然不是,从头到尾都站在阵前的人如果还是懦夫,那天底下还有勇士吗?”
“可我为什么害怕了?我怕打仗了!”徐平抬起头,竟有两行清泪涌出眼角。
“这不叫怕,”聂豹直视徐平的双眸,正色道,“这叫怜悯。”
“怜悯?”
“只有野兽才会无动于衷地杀人,”聂豹放开了徐平的手腕,起身道,“你说的不错,他们是‘人’。无论他们作为敌人是多么可恶,多么凶残,可他们还是人。你跟我来。”
说罢,聂豹走到空旷处蹲下,用手将地上的土石拢做一个拳头大的小土包。
“有这么个讲究,叫‘撮土为香’。你就把这当作是香坛,向苍天祈祷那些战死沙场的英灵早日魂归故里吧。”聂豹说罢,当先跪倒在土包前,左掌叠在右掌前,倒头便拜,三拜之后方才起身。
徐平跟在聂豹身后跪倒,认真拜了三拜。第三拜一头磕在地上,久久不起。
聂豹见其肩膀不住起伏,知道徐平忍不住痛哭流涕。对于男人来说,此时此刻,无论什么样的劝慰都是聒噪。聂豹深知此间滋味,默默走到一旁坐下。
约莫过了一顿饭的时间,徐平这才逐渐收敛心神,起身坐回聂豹对面。
“哥,我想回洛阳。”
“想回家?现在洛阳估计已经被包围了,就算回去也进不了城啊。”
“不是回家,我想去守住洛阳。”
“守洛阳?那也得先进城啊。诶,对了,你是不是还知道一条可以进城的暗道。等等,你是说你想接着打仗?”
“打!必须接着打!”徐平眼中射出坚毅的光彩,接道,“不过不是进城守城。我要用最小的代价结束这场战争。”
“什么意思?”聂豹茫然道。
徐平伸出右手拇指,从左至右在颈前缓缓一划,用略显沙哑的嗓音道:“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