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官道行了将近一个时辰,便抵达汉王寺地界。但见洛阳的各路兵马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均由前来接应的旗牌官接应,向着洛水北岸的一处高地上集结。
进入营地,徐平数了数各支队伍前的狼牙旗,估摸着集结于此的军队应有八千余人。这么一支盔明甲亮的军队,不说所向披靡,至少也能算作威武之师了。倒是杨玄感那边,由于这些年隋皇杨广不断征伐,消耗甚巨,按理来说,召集到的人马不太可能更加兵强马壮。如此想来,此战倒也不会过于凶险。只是营地中弥漫着一股萎靡之气,令徐平颇有些不安。
徐平率领部众放下行装,前去辎重营领取搭建营帐的帆布木材。刚走近辕门便听得营内一片吵嚷之声。徐平拦下众人,只身走进辎重营查看。
进得辕门,却见一个披盔戴甲的军士杵在场地正中,应该与自己一样是个百夫长,站在他对面与之争吵的却是一个文士打扮的主簿。二人争得面红耳赤,围观的则是一众军士。
“开什么玩笑?我们来了八百人,就给我们发二十顶帐篷?”百夫长指着主簿的鼻子吼道。
“哪个队伍发多少帐篷,我这里都清清楚楚的写着呢,你自己看啊!”主簿抖了抖手中的账册,不甘示弱道。
“奶奶的,欺负老子不识字?滚蛋!”百夫长说着便上前推搡。
主簿拼命站稳脚步,道:“你要上哪去?这里面不准你进!”
“可去你的吧!”百夫长一把掼倒主簿,冲身旁军士招呼一声,“兄弟们,给我搬!”
围观军士闻言,一哄而上,涌进主簿身后的大帐中。
徐平眉头深蹙,快步走出辕门,招呼众人道:“都跟我进来!快!”
众人忙涌进辕门,刚到营中,便撞见一大群人搬着帆布木材从帐中走出。
“拦住他们!”徐平一声令下,身后众人齐发声喊,站开成人墙,将辕门挡在身后。
“干什么的?”那百夫长分开身前众人,走上前道。
徐平迎上,道:“哄抢军资,可是要杀头的!”
“关你屁事!滚开!”
“你拿的可是我们的东西,怎么不关我事?”
“里面还多的是,自己去搬。”
“我说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你这叫哄抢军资!你把东西都搬你们那了,其他部队的弟兄怎么办?”
“我说你是谁啊?怎么管这么宽?”那百夫长说着,上前就要推搡。
“诶诶,怎么着?要动手吗?”徐平身后一人,扯着公鸭嗓上前一步,挡在徐平身前,正是常年跟随徐平左右的刘胜。
看见刘胜上前出头,张力也往前一步,与徐平并肩而立。
“诶呦?比人多是吧?”对面的百夫长见状,冲着身后一挥手,立马有四个人放下手中抬着的帆布,涌上前来。
徐平身后的一众兵丁见状,均鼓噪起来,一个二个摩拳擦掌。对面众人也纷纷将辎重放在一边,作势要上前斗殴。
眼见情势即将失控,徐平一把摘下头盔,掼在那百夫长脚下,朗声喝道:“对面的,敢不敢单挑?你要是赢了,东西拿走,输了,放下滚蛋!”说罢,扯下腰间的勒甲条,除去身甲。
“妈的,谁怂谁孙子?”那百夫长怒骂一声,动手除盔卸甲。
见两人来开架势,众兵丁均鼓噪着退到场边,围作一圈。刘胜、张力趁着空档,上前帮徐平捡起盔甲收好。
只见那百夫长双手攥拳,曲臂架在面前,下颌微收,含胸拔背;再看其脚步,不丁不八,非阴非阳,显然颇通手战之道。徐平不敢怠慢,亦架起了双臂,猫起腰,将重心压得很低。
徐平比对手矮了半头,压低重心后,更是让对手有一种不知如何下手的感觉。然则重心一低,腿上负担便重,持久对峙显然对己不利。
只见徐平一个箭步上前,右拳由下至上,直刺对手心口。对手右拧腰,沉肘格挡。
徐平合掌攀住对手前臂,猛一挺身,提膝便撞。
对手被徐平双掌封住身形,不及闪避,只得提胯抬腿,用股侧硬抗一击,随即顺势转身,屈肘反撞徐平。
徐平曲臂掩耳,一个踏步贴住对手背身,这一逆势而上的动作反到逼散了对手力道,原本势若万钧的一记肘击被轻描淡写地拦将下来。
对手被徐平抢住后背,心知不妙,忙将重心向下一沉。就在此时,徐平一把揽住其腰身,催力便摔。
二人一角力,对手凭借自身身大力沉,勉强站住。
相持片刻,对手突然伸手去掰徐平手指。这种小擒拿动作,极易伤人,是以一般切磋都默认不可使用。
徐平没有防备,左手中指顿时被掰折。惊怒之下,忽想起聂豹教自己的要领,当即重心一沉,合住腰胯,双腿一齐发力。
“喝啊!”徐平一声狂吼,将对手一把拔起,拧脚甩腰,将其重重掼在地上。
不等对手起身,徐平飞身扑到其身上,对着其后颅补了一记肘击。
遭此一击,对手当即晕倒。徐平站起身,一咬牙,“喀啦”一声将中指掰回原位。
“滚!”徐平虎视眈眈扫视对面军士,喝道。
对面见主将倒下,纷纷气馁,只得搬起晕倒在地的百夫长往辕门走去。徐平手下鼓噪着让出一条窄路,留给对面通过。
“那个……原本就归我们的二十顶帐篷,总得让我们拿走吧?”一个军士走到徐平身前,小心道。
见徐平点头,那人赶紧招呼同侪搬起二十套帆布和木材,匆匆离开辎重营。
管理辎重营的主簿见徐平赶走了纵兵抢夺军资的百夫长,忙凑上前来,连声道谢:“多谢这位小哥了,这帮粗人,一个二个都不讲道理。”
徐平正在刘胜的帮助下穿回盔甲,闻言,眉头微微一皱,问道:“怎么?听你这话,还有别人来抢军资?”
主簿道:“像这样直接动手抢的倒是再没有了,不过都嫌发得少了,非要多拿上个三五件才肯走。”
徐平疑道:“你就这么让他们多拿,那来得晚的队伍怎么办?”
主簿无奈道:“我当然不让他们拿,可哪里拦得住啊?”
徐平叹了口气,问道:“我们是进德府来的队伍,能领多少?”
主簿翻了翻账册,道:“进德府有十四顶帐篷。小哥,要不你也多拿两顶吧,我记到刚才那票人身上。”
徐平哭笑不得,道:“你这糊涂账,根本经不起查呀。”
主簿摇摇头,道:“没人会去查的。打起仗来大家忙着保命,谁会去计较帐篷哪多了哪少了。”
徐平道:“算了,我们还是不冒领了。给我们照着数取吧。”
主簿点点头,转身冲着帐里招呼一声,便有两个杂役将帆布木材一件件搬将出来。
徐平小声问道:“话说回来,帐篷怎么这么少?三四十个人挤一顶?我记得应该是二十人一顶啊。”
主簿愁眉不展,道:“洛阳城的仓库里就只剩这么多了。”
徐平听到这话,心知不假:毕竟这两年隋皇接连两次征讨高句丽,征调了全国各地大量的物资,是以洛阳城仓库中储备不足,也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徐平带领众人将帐篷搬回到本军驻地,却见到聂豹正在大发脾气。
徐平忙命刘胜、张力带其他人去安扎帐篷,自己则走到聂豹身前问道:“聂团,怎么了?”
聂豹往身后一指,道:“你看看这些,这就是咱们的口粮。”
徐平顺着聂豹指示看去,见地上摆放着数十个解开的麻袋,应当便是其他人刚刚领回来的军粮。徐平走进前一看,却见袋中面粉不但掺着麦麸,甚至还掺着不少草屑。
徐平将聂豹拉到一旁,小声道:“聂团,咱们这次的辎重补给出大问题了,帐篷也不够,粮草也不足。咱们这些领头的就别抱怨了,不然下面的弟兄非乱不可。”
“帐篷也不够?”聂豹惊怒道,声音倒是压低了不少。
徐平摇摇头,道:“差的远。而且先到的部队都在多拿多占,还不知道那些到的迟的待会儿怎么办呢。”
聂豹狠狠吐了口唾沫,压着嗓门骂道:“他娘的,这仗让人怎么打!”
徐平劝道:“尽量安抚弟兄们吧,人心不能乱了,不然真要出大事的。”
聂豹一直远处,道:“你自己看看,整个营地现在是个什么德性!一个个哭丧个脸,这他妈是出来打仗的?”
徐平岔开话题,道:“咱们的主帅是什么来头?”
聂豹道:“他叫达奚善意,我之前没怎么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应该不是武将出身。估计就是东都留守樊子盖大人的幕僚而已。”
徐平皱眉道:“军中乱成这样,也不见他前来巡视安抚,也太外行了。”
二人相顾无言,负手站在一旁,看着部众搭建营帐。
“臭小子,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吧?”聂豹突然问道。
徐平微微一愣,道:“你说的是……”
“打仗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跟紧我。”聂豹正色道。
徐平尴尬一笑,道:“聂团,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聂豹一向大大咧咧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罩上了一层浓浓的忧虑之色,道:“你知道,我是上过战场,从死人堆爬回来的人。老实说,这场战,打不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