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怎……怎么就要打仗了呢?”陈氏愕然道。
“有人造反了,正带着千军万马来攻打洛阳。孩儿这两天可能就要出城迎战了,此次一别,不知是否还能归来侍立膝前。”徐平说着,埋下了头。
陈氏凝视徐平半晌,颤声道:“儿呀,咱们祖上从来没出过什么英雄好汉,也不敢攀比人家高门大户,自诩什么世代忠良,但要说尽忠职守,咱们自问无愧于家国。现在大敌当前,忠孝难两全……”言及此,声已哽咽,两行老泪再忍不住,涌出了眼眶。
“娘呀,孩儿不孝!”徐平的声音也透出几分哭腔,一把抱住母亲小腿,将脸藏进母亲膝盖间。
陈氏抬颤抖的右手轻抚徐平的后颈,喃喃道:“去吧,去吧。小心一些。”
母子二人相对无言。陈氏强自稳定心神,擦尽老泪,扶起徐平,自己则转身去徐平床头打开简陋的衣箱,从中取出几件体面的衣服,放到床上一一检视。
“娘,收拾行李的事我自己来吧。”
“我再给你缝缝,出门在外,吃苦多,衣服得结实些才好。对了,这是昨天的陌生人来家里给你留的。”陈氏从枕边拿过一个青布包袱,交给徐平。
徐平接过包袱,打开一看,却是自己前一天夜里借给墨蝶的那身皂衣。衣裤已经洗净熨干,工工整整叠放在包袱里。
徐平拿起衣服,却件其中夹着一枚信封。打开信封一倒,一只镀金银簪当先滑落出来,薄薄一页信纸则留在笺中。徐平抽出信纸展开,一纸娟秀的蝇头小楷引入眼帘:
观尔等今夜之举,调遣合法,行止有度,善矣。今败于汝手,心服口服。然念及尔等小吏,手头拮据,今夜破费甚巨,恐入不敷出。留此银簪,聊补军资。望尔等再接再厉,为国尽忠。
落款处没写姓名,只用墨笔勾了一只蝴蝶的形状。
徐平换上皂衣,去衣箱中找了张手绢,将银簪仔细包好,放进怀中。转身拿起门旁的簸箕笤帚,将家里仔细扫了一遍;又拿起抹布,将家中高处的灰尘细细擦尽。走进里屋,检查了一遍家里的米面油,好在还算充足;检查了一下桌椅板凳,也都还坚固。
“娘,我再去给家里买些菜吧。”徐平道。
“不用了,这都忙了一个早上了,你歇歇,娘去给你做顿好吃的。”说罢,陈氏去里屋舀了一瓢白面,端到屋外,去大杂院的井边打水和面。
徐平将母亲细细补过的衣衫整好,打做包裹,用一根长绦将其绑得方方正正。准备好行囊,徐平走到大杂院,帮母亲打起下手。
正值炎炎夏日,家家户户都将菜蔬装在筐里,用井绳吊到井里保鲜。徐平拉起自家的菜筐,按母亲的吩咐取出香芹、莴笋、茄子洗净切丁,又从里屋挂着的半片腊肉上割下一块,细细切碎,烧起一锅开水,将菜和肉置于锅中煮成汤羹。
陈氏擀好面,切作面条,先下锅煮熟,后加入汤羹。经过一番调味,一锅香气扑鼻的烩面便端上了饭桌。
徐平刚吃得两口,便听得洛阳城中鼓声大作。擂鼓五十响后,铜钟之声随之响起,三声钟鸣之后,又是鼓声隆隆。这种响动极不寻常——若在平日,只有白天的每个时辰正时才会鸣钟九响,且不会有鼓声。
“娘,要集合了。”徐平猛扒了两口烩面,将嘴里塞得满满登登,这才转身抓起包袱,往背上一背,匆匆走出家门。
一路奔赴鹰扬府,只见校场已经乌压压站满兵丁。徐平寻得戍防团的狼牙旗,快步入列。
不多时,校场北面擂鼓台上军鼓震天也似响起,场中众人顿时肃立,齐齐整整面向擂鼓台。鼓声中,一顶盔掼甲的老将大步走上台,正是河南郡左屯卫进德府主将——鹰扬郎将何准。
徐平越众望向擂鼓台,却不见副将郑俨的身影,看来,昨夜自己跟着墨蝶一通大闹,确实起到了奇效。
“诸位!”何准一声招呼,鼓声立歇,“逆贼杨玄感,煽动乱民,起兵造反。现在已经打到洛南了!我是一介武夫,也不会作什么檄文,在这里就说一句——杀了逆贼,各个论功行赏;杀不了逆贼,城破家亡,你们的一家老小,一个都跑不了!”
言罢,偌大的校场上竟鸦雀无声,除了聂豹、徐平提前得知真相,千余兵丁竟无一人能立即接受这个事实。
聂豹见状,大步走出队列,先对着何准抱拳行一军礼,再转身对校场众人朗声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保家卫国,正是我等热血男儿的天职!那杨玄感,别看他曾经贵为楚国公,现在也不过是个和流寇同流合污的杂碎而已。各位,有种的便随我一同出战,铲除逆贼,保我家园!”
“铲除逆贼!保我家园!”徐平立即应声高呼,众兵丁有人反应过来,亦随之呼喊起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整个校场便响起整齐划一的呐喊:“铲除逆贼!保我家园!”何准见状,忙对鼓手示意,令其擂响军鼓。一时间,鼓声战吼排云直上,气动山河。
鼓噪半晌,何准从旗牌官捧来的锦盘中拿起令旗,迎风一挥。众兵丁看见令旗,立即噤声。
只听何准朗声令道:“戍防团,聂豹!”
“在!”
“命你率全团军士五百人,南赴汉王寺,并入达奚善意部,听其号令!”
“得令!”
聂豹上擂鼓台接过令旗,转身便向戍防团发号施令。
依照隋时军制,每一鹰扬府所辖兵力不过千余人,其中还包括不少负责勤杂的伙头兵。进德府这次一下要抽调走全部戍防团的精兵强健,整个校场顿时有将近一半的人都要行动。何准只得暂时停止发令,等待聂豹调度手下众人。
戍防团众兵丁在聂豹的指挥下,排成队列,沿着校场西墙走到南头的武备局,依次领取兵器盔甲。
徐平身为步快班头,一旦编入军中,自然便担任百夫长,无需另行任命。徐平走出队列,辅助聂豹维持秩序。眼见戍防团众人脸上具有疑色,徐平心中暗感惴惴不安。
徐平排在自己的百人队最后,走进武备局,先交了铁尺,才领出一支长槊,一柄横刀,一领两当铠,一顶四瓣盔。披挂完毕,回得校场,只见先出来的兵丁已经在副团头李闯的率领下列队走出校场。
路过聂豹身前,见其装备与自己几无差异,只是双肩多了两片披膊,胸前多了一块明晃晃的护心镜,这便是将校以上的军官所穿戴的明光铠。
戍防团全军出得鹰扬府,重整队列——分作十路纵队,每两路由一百夫长率领,阵前有两名名掌旗的旗牌官,四名负责击鼓的司鼓,四名负责鸣金的司钲。旗牌官所举狼牙旗有两面,靠右一面大旗上绣着“隋”字国号,靠左一面较小的旗上则绣着“聂”字。
《道德经》有言: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讲究以丧礼的规制来对应军中礼仪,以显示一国之君统御军队时不忘对众生的悲悯之情。故军中以右为尊,置国号于帅旗右侧。
自从听到钟鼓齐鸣,洛阳城中的百姓便纷纷回到自家所在的街坊。徐平走在街上,但见全城一片肃穆,唯阵前军鼓声声,摄人心魄。
自城南长夏门出得城来,聂豹再度下令改变阵型。只见阵列化为两路纵队,偃旗息鼓;五名百夫长出得阵来,于队列两侧督导众人。只听聂豹一声令下,整个戍防团开始快步急行军,直奔洛阳城东南二十里的汉王寺而去。
行路间,徐平寻得方便,走近聂豹,低声道:“聂团,弟兄们的情绪不太对啊。”
聂豹皱眉道:“这帮王八羔子,平日里在大街小巷作威作福,凶的不得了。真遇上事了,一个二个卵蛋都得吓回肚子里。”
徐平道:“也不能全怪他们。按说咱们戍防团,本来是应该上城墙的,这突然派到阵前,论谁都有点接受不了。”
聂豹撇撇嘴道:“整个鹰扬府,除了戍防团都是些个老弱病残,难不成让他们上阵?”
隋朝所谓的府兵制,就是战时为兵丁,平时为耕农。身强力壮的进了鹰扬府讨差事,基本上都会挤进戍防团,毋庸讳言:巡防盘查、催缴税收、征发民夫都是去跟行商、富农揩油水的机会。所以聂豹说除了戍防团都是些老弱病残,从一定程度上讲也有几分道理。
徐平苦笑道:“聂团,咱们练武讲究一个‘一勇二力’,胆气为先,打仗更是如此。还没看见敌人,都已经怯了,身板再孔武有力又有什么用呢?”
聂豹摇头道:“平日里我要拉他们出去操练,鹰扬府上上下下的将校都不答应,都这会儿了,我能怎么办?”
徐平愁道:“这不是把弟兄们往火坑里推吗?”
聂豹摆摆手,道:“你也别操心,你也操不了这个心。到时候打起仗了,答应哥一件事。”
“什么事?”
“无论如何,跟紧我。”
“什么意思?”
“跟你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信不信得过哥?信就答应我。”
“我当然信得过你,整个洛阳城,除了我老娘,我就只信你一个。”
“那你就是答应我咯?”
“答应。”
“好,大丈夫一诺千金。你小子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一诺千金!”徐平伸出了右拳。
聂豹咧嘴一笑,亦伸出右拳,与徐平的拳面碰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