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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同生同代亦为幸

至此,他已全无胜算,只因有人比他们想得更远,做得更早。那人用兵诡异如妖,心计之远,令人胆寒!

五月二十一日。

天蒙蒙亮之际,秋意遥醒来,于是燕叙找来软轿,将他悄悄抬去了风辰雪的小院休养。

辰时,燕云孙在府衙召集丹城所有官员将士议事。众人至时,发现不见秋都尉与李千户,皆有疑惑,但燕州府道秋都尉与李千户已另有重任,于是众人释疑。

议事之时,孙都副一番高谈阔论让在场诸人有的鄙夷,有的烦厌,有的更是不屑一听。只不过燕州府一直品茶颔首,似乎对孙都副的话颇为赞赏。当孙都副终于收声之时,诸人松了一口气,而燕州府则赞扬孙都副熟读兵书常人难比。孙都副闻言顿觉飘飘然,又见州府大人看着茶杯眉头微皱,赶忙关切地询问州府大人茶水有何不妥。于是燕州府告诉他,他一贯爱品“银针”,只可惜走时匆忙,忘了带来,这“毛尖”虽好,仍是差了几分。孙都副一听,忙答他家中便有极品银针,这就去为州府大人取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而自那后,燕州府总是时不时地对某样喝的、吃的、用的、玩的表露一两分兴趣,孙都副于是一门心思为州府大人的吃穿用度打点起来;至于丹城兵事,反正还有别人呢,他只需讨好了州府大人,自然就有了锦绣前程。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孙都副离去后,燕州府一端神容,将即日起丹城的各方部署一一吩咐下去,众人诧异之余,亦欣然领命,对州府更是心悦诚服。在众人退下时,燕州府又将田校尉单独留下。

那一日,城内城外皆安然度过。

第二日,许是前一番攻城元气大伤之故,山尤未有所动,于是白日里依旧平静度过。

至深夜,两千骑兵悄悄自丹城南门而出,夜袭山尤。睡梦中的山尤军被杀个措手不及,等他们整装迎战之时,丹城军却是迅速退兵,山尤军自是不肯轻易放过,不料丹城军离去前一轮火箭射下,顿时山尤营帐火光大起,山尤军忙弃敌救火。

二十三日,双方按兵不动。

二十四日,山尤发兵攻城,双方依旧势均力敌,无功而返。

二十五日,双方休整。

二十六日,依旧按兵不动。

二十七日,凌晨,一千轻骑自西门悄悄而出,绕至山尤后方,火烧粮营,退兵。

二十八日,丑时,山尤以两千精兵悄悄绕至丹城北门,欲行突袭,却为北门守军床弩射回。

……

……

……

于是,就在双方这不断重复着的攻袭、休整中,日子到了六月中。

六月十日,丹城南门忽然城门大开,这引得山尤大为惊诧,几番打探,得到的回报皆是:城门大开,城里一片安静,可城楼上却有琴声飘下。

山尤不知丹城主将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是要行空城计,那也太儿戏,他们决不信丹城里此刻是空的。那么便是另有图谋?可是其图谋在何处?于是一番商议过后,暂且按兵不动,以观后变。

十一日,丹城依旧是南门大开,琴声悠然。

十二日,还是如此。

如此过了三日,山尤再难泰然若素,是夜,尤翼宣召集诸将商议。

攻,可以预计到,丹城内定是有埋伏。

不攻,如此拖延下去亦不是办法,况且毫无动作倒是显得山尤害怕了。

最后,众将决议以五百精兵探南门,城外陈兵两万,如此可攻可退。

翌日,由一名前锋校率领精甲坚盾的五百精兵往南门而去,小心翼翼地跨过护城河,再小心翼翼地步入洞开的城门,城内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亦无一个人影。

见此情况,山尤军更是不敢大意,小心谨慎一步一步地往城内走去。当五百人通过了城门,蓦地,琴声乍起,琤琤如剑鸣,同时山尤军只觉脚下一空,顿时身子急坠。后边还留在城门口的人眼见着前边的石地忽然抽空,出现了十数丈宽数丈深的大坑,坑下立着尖尖的木桩,坠下的同伴无不是穿胸破肚,凄声厉号响彻耳边,一时心颤魂惧,可紧接着四方纷涌出无数的丹城守军。

“快退!”

前锋校当即一声大喝,赶忙掉转马头,领着残余士兵往城外逃去,只是才逃出城门,上方便一阵箭雨射下,顷刻间,五百精骑尽数亡命。

而陈兵城外的两万山尤军,耳闻城内惨叫,又眼看着五百精兵眨眼间便没有了,一时亦是心神震乱。领将正犹疑着是即刻就退还是稍作攻击之时,倏地,城楼上鼓声大震,紧接着东、西两面忽涌起浓重的紫云,那是数万丹城铁骑迅猛奔驰而来。

“退!”

这时刻,本该是奋勇迎战,只要能支撑到后方援兵到来,尽可一拼,又或是全身而退。偏偏领将惊乱之下本能地做出反应,却令本就因那五百精兵瞬间毙命而惊惧的山尤士兵们更是心慌神乱,纷纷掉头逃去,丢盔弃甲,阵溃人散。

而丹城铁骑闻鼓声而振奋,豪气干云,直扑落荒而逃的山尤军,顿时,刀戈相击,战马嘶鸣,杀了个天昏地暗。

在金鼓剑鸣人号马嘶中,那琤琤琴声依旧,正是一曲声动天地激烈肃杀的《十面埋伏》。

城楼上,风辰雪素衣皎然,青纱蒙面,十指挥洒,琴声铿然。她身旁,秋意遥一身青甲,腰悬长剑,手挽长弓,垂目望着下方厮杀。

等尤翼宣领大军奔来相救之时,丹城守军又是迅速舍敌后退,入城,起桥,闭门,真真是干净利落,而城外山尤两万大军又伤亡数千。

尤翼宣看着满地死伤的将士,再看城楼之上悠然而立之人,顿时血气上涌,愤怒难禁,取过长弓,黑色的羽箭对准城楼立着的人,便是一箭射去。

眼见飞箭疾来,城楼上,有士兵喊道“都尉快躲”,有的则举过盾牌要为他挡,却见秋意遥不慌不忙举弓搭箭,然后嗖的一声,银色羽箭射出,迎着那支黑箭如电飞去,一时间,城内城外将士无不仰首观望。只见半空中,两箭相撞,叮!空中一声锐响,便见黑箭一分为二坠落于地,而银箭力道未减,依旧迅疾飞去,仿若裂空破流,让山尤阵前的士兵看得胆战心惊,赶紧举起一排长盾,欲挡银箭。那飞射的银箭咚地射在盾甲之上,举着长盾的士兵只觉手一麻,耳边似有风啸,不由得侧首,便见银箭破盾而去,刹那间没入后方一名士兵的肩头。那士兵疼痛之下,手中的东西握不住,于是千军万马眼睁睁看着竖立在尤翼宣身后的帅帜轰然倒下。

那一箭不但劈开了对方的箭,更旨在射下领将的帅旗?!

“好箭法!”丹城守军顿涌雷鸣般的赞叹,而山尤军气势尽丧,惊慌沉默。

在秋意遥射箭之时,风辰雪已收琴声,凝神看着他那破云裂空的一箭。当那欢呼赞叹响起之时,她轻轻地道:“意遥,我很久前便见过你射箭,那时候你的箭术也如现在一般精妙。”

“嗯?”秋意遥听到了,侧首看她。

“当年我初见你时,你便是在射箭。”风辰雪移步至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心头泛起柔柔微澜。当年不过惊鸿一瞥,又何曾想到会有今日的心心相印。

“那是何时?”秋意遥略带惊讶,“我怎不记得?”

“当年你与意亭随侯爷过安豫王府做客,父王在王府的练武场考较你俩的武技。”忆起幼时一面,风辰雪神色微有恍然,“那回意亭舞剑,你便是射箭,射箭时的银环还是意亭扔的。”

听风辰雪这么说,秋意遥细细一想,蓦然想起少时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日他与兄长还得安豫王赏赐弓、剑。他看着风辰雪,轻声问:“辰雪,那时候你又在哪里?”原来他与兄长在那么早的时候便已与她相遇,他们的缘分竟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便已开始了吗?

“那时候我在长廊里,隔着一片树荫,看意亭与你,一个纵身扔银环,一个飞身射羽箭。”风辰雪回望的眸子里带着柔柔的笑意与蕴得极深的情意,“当真是:弓开如秋月行空,箭去似流星落地。”

“那时候……我却未能看到你。”秋意遥不觉遗憾。

“没关系,我们并未错过。”风辰雪看着他,神情如云水轻柔缱绻。

秋意遥闻言,心头一动,看着她,唇边弯出一抹极淡而欢欣的笑容。

隔着数丈远,淳于深意看得这一幕,心头蓦地便冒出了一句话: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15]

这是她曾听朱怜玉唱过的,她从不喜欢这些缠绵的东西,可此刻竟不知怎的,就这么在心头冒了出来,又是如此合情合景。此刻虽千军万马,虽血雨腥风,可那两人却是最平静最坦然,他们彼此望着,便已天地在怀,别无所求。

可是,秋大哥……

那一日,山尤气势被削,尤翼宣再不甘心亦只能退兵。

第二日,双方按兵不动。

六月的天,十分炎热,骄阳胜火,烤得人皮焦肉痛,山尤士兵里有不少中暑,再加上远离家乡又久攻不下的焦躁,士气颇是低落。山尤有几名久经沙场的老将,见此不由得忧心。

十五日,尤翼宣正在帐中与同行军师商讨攻城良策时,忽有亲兵来报,说陆将军在帐外求见。

尤翼宣闻言,忙道:“请。”然后向军师点头,军师会意,退下。

帐门掀起,与军师擦肩而入的是一名身材高大、两鬓微微斑白的老将,正是山尤的一等虎威将军陆守鑫。他年近五旬,乃是山尤战功赫赫的名将,本是此次出兵的主帅,因尤翼宣忽然上书要亲自领兵,山尤王亦想爱子建立武勋,于是允旨。在山尤王的七位王子中,陆守鑫向来拥护这位才干出色的五王子,因此并无二议,甘为副帅。

“殿下。”陆守鑫躬身行礼。

“陆将军免礼。”尤翼宣对这位老将也是十分尊敬,“快请坐。”目光示意一旁的尤昆为其搬过椅子。

陆守鑫倒也不讲虚套,就在尤翼宣座前坐下,然后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看着尤翼宣,道:“殿下,末将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尤翼宣微微一愣,然后道:“将军乃是我山尤名将忠臣。”

“好,既然殿下视末将为忠臣,那末将便有话直说了。”陆守鑫抱拳道。

“将军请说。”尤翼宣亲自为其斟茶。

“末将请殿下退兵。”陆守鑫直言道。

“嗯?”尤翼宣斟茶的手一顿,抬眸看着陆守鑫,疑惑着刚才是否听错了。

“末将请殿下退兵。”陆守鑫重复一遍。

尤翼宣放下茶壶,看着陆守鑫,脸上神色不定,片刻才道:“陆将军何故出此言?”

“因为久战无功,已无胜算。”陆守鑫又是一句直言。

尤翼宣眼光闪烁一下,心头颇有恼意,但面上并无显露,“陆将军为何认定没有胜算?”

“殿下是个明白人,末将不以为殿下会看不清楚。”陆守鑫眼神锐利。

尤翼宣眉头微皱,眼睛看着陆守鑫,没有说话。

“殿下,我山尤近年是十分兴盛,但论国力、兵力,并不可比皇朝大国,只是强敌在侧,我等小国难以安枕,是以才定下联合采蜚蚕食皇朝之策。”陆守鑫道,“此次与采蜚联合出兵,本是要攻皇朝一个措手不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月州,如此便等同在皇朝腰间插下一柄利刃,图的是日后步步进逼。”

尤翼宣唇角一抿,依旧没有说话。

陆守鑫继续道:“可而今,显然我们出兵的消息早已走漏,是以丹城才有了防备,而援兵亦是迅速赶到,让我们失了先机。”他说到此,脸上肌肉抽动,显然对如此机密之事走漏消息甚为不满,“若能猛攻一举拿下此城倒好,可我们一番强攻下来,反是损兵折将,徒劳无功。再后来,我们与丹城兵力相当,互为攻袭,没占到便宜,反耗了将士们的士气与精力。殿下,我们此刻天时地利人和不占一桩,再继续下去,不外乎两个结果,一是丹城等来了更多的援兵,二是我们士气、粮草耗尽,丹城不战而胜。”

听了陆守鑫的话,尤翼宣面无表情,只是桌上的手紧紧握起。

“殿下!”陆守鑫忍不住唤道。

尤翼宣沉默许久,才沉声道:“不能退兵。”

“殿下?”陆守鑫的声音拔高,已带有失望与怒气。

尤翼宣抬眸看着他,眼神冷利,面色深沉,道:“我们此次出兵,父王抱了多大的希望将军是知道的。若我们无寸功便返,到时父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朝中那些大臣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想来陆将军也是明白的。”

听得这话,陆守鑫顿时不做声了。

“所以无论怎样,你我至少得攻下丹城才行。”尤翼宣斩钉截铁道,“否则,你我也不用再回国都,我也不用奢想王位了!”

“可是……”陆守鑫沧桑的面上浮起悲色,“殿下,即便我们攻下了丹城,那也是惨胜如败啊。”

尤翼宣眼睛暗沉如墨,声音亦沉甸甸的,“将军,我们别无他法。”

陆守鑫无言。

那日,尤翼宣召集众将于帐,定下翌日攻城之计。

待所有将领离去后,尤翼宣走出营帐,外面已是漆夜繁星。举目眺望,对面的丹城在黑沉沉的夜里偶现银光,那是城楼上守军的铠甲折射的星芒,在这夏夜里看来,亦一片冰冷寒澈。

“殿下,我们之所以失了先机,定是因为当日的贼人走脱了。”尤昆在他身后道,“而当日的贼人肯定就是那位风小姐藏起来了。殿下,这风小姐是我们的敌人。”

尤翼宣沉默着,半晌后,他才轻轻叹息一声,“本王知道。”那一日她想掳他之时便已全然知晓。

“殿下你……”尤昆小心翼翼开口,却不知说什么是好。

静默了许久,尤翼宣道:“我们三年不曾扰过丹城,已放松他们的警剔,又年年财帛打点了丹城的守将孙泶,那人全无才干,即便有淳于府尹,但他无兵权,亦无济于事。本以为这丹城一攻即破,却不想我们耗了都一月了,依旧无寸功。想来,这守城的将军定不是那孙泶,极有可能是那日援兵的领将。”

“嗯。”尤昆点头,“那孙泶属下前年作为秘密使者来丹城时曾亲眼见过,胆小如鼠,刚愎自用,若是他守城,我们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攻下丹城。”

“却不知此刻这丹城的守将到底是何人?本王虽非名将之才,但也懂兵略,而出兵以来唯恐行差踏错,事事听取陆将军他们的意见,自问已尽量做到万全。可这些日子下来……”尤翼宣握拳,不自觉地抿紧嘴,眼睛里射出一种烦躁又无奈的情绪。“似乎丹城里的那个人,他事事比本王想得更远更细,以至于处处为人所料,处处为人所制。”

听得他这一番话,尤昆不由得劝解道:“殿下,胜败乃常事。”

“尤昆,败就是亡。”尤翼宣语气冷然,“本王若不能攻下丹城,那回到国都便是形同废人。”

“所以殿下才有明日之举?”尤昆道。

“明日一决生死。”尤翼宣的声音里带着决然。

尤昆听了,没有再说话。看着前方的主人,心里想,殿下此刻已放下那位姑娘了吧?

他不知那刻尤翼宣望着对面的丹城,却正是想着风辰雪。他生于王室,不知见过多少美人,可不知怎的,只要一见到她,一想到她,心神便会有从未有过的宁静欢喜,似乎有她,富贵荣华便尽为烟云。只是……明日一战,许是他亡,又许是丹城亡。他死了,自不会再念着她,若丹城亡……她呢?

那一夜,还未到天亮,丑时山尤营帐便有一骑仓皇奔入。

皇朝大军以屡犯边境对上国不敬为由,大举进攻山尤,已攻下七城,正逼近国都!

尤翼宣听到这一消息之时,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

“殿下!”尤昆赶忙扶住他。

“这是何时的事?”尤翼宣回过神来,厉声喝问报信的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从未有人来报信给本王?”

“殿下,皇朝大军攻我山尤乃是在一月前,自大王得讯之日即派人通知殿下,可一直未有殿下消息。大王连续派出七批人,到小人已是第八批啦。小人一路上不眠不休,拼死赶路,就为能早到殿下身前。”报信的人衣衫褴褛,满面风尘,可见其言不假。

尤翼宣听了大惊,“本王从未得过任何讯报,这……难道是有人半路截了?”

报信的人也茫然,“小人出来之时,皇朝大军已逼近国都,大王叫殿下即刻撤兵回救国都。”

尤翼宣又是一惊,“竟是如此神速?那领兵的将领是谁?”竟可势如破竹般攻至国都,那会是何人有此能耐?

“乃是皇朝的靖晏将军秋意亭!”

“他!”

闻言不单尤翼宣一震,便是在帐内的所有将领无不面现惊色,这实在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报信之人离开之时已逼近国都,那么如今……众人如此一想,莫不胆寒。

“传令,即刻拔营起程!”

当夜,山尤便拔营撤兵。

那时刻,丹城城楼上,秋意遥望着趁夜离去的山尤大军,了然一笑,“看来大哥已得手了。”

“那小子真的是天生的将才。”燕云孙忍不住感叹道,“五十年不得一出之人!”

旁边淳于深意也赞叹道:“秋大哥是举世难得的奇才,我们可与他同生一朝,可与他相识为友,真是幸事!”

“哦?”燕云孙闻言,不由得看她一眼,眼眸诡异地闪了闪,“与他同生一朝,又怎会是幸事?”

“呃?”淳于深意听得这话一愣,反问他,“为何不是幸事?”

燕云孙一整面容,做深沉状,“你想想啊,你作为一名与他同代的武将,论智谋兵法你不如他,论攻城破敌你也不如他,自然地位、赏赐、功名与荣耀你全都不如他。无论你怎么个努力法都赶不上他,人人称赞仰慕的都是他,他一人的光芒就将你以及所有人全部掩盖,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这是一种悲哀,哪还是幸事。”

淳于深意听了这番话,并没有认同,而是狐疑地看着他,似乎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毕竟他与秋意遥那种兄弟情谊不是假的,她才不信他对秋意亭会抱有这样的想法。

被淳于深意那样刺探的目光打量着,燕云孙不由得抬手摸了摸下巴,很想调笑地来一句“美人你这样看着本公子,可是中意本公子”,奈何此刻周围将官不少,为了州府之威严,他只好忍了。于是,他改问她:“你为何认为与他同生一朝是幸事?”

淳于深意丢开那点疑惑,眉峰一展,笑得极是粲然,“我已与哥哥商量好了,等丹城的事完了后,我们要投军追随秋大哥去。”

燕云孙挑了挑眉。

一直没说话的淳于深秀这刻出声,道:“我们与秋大哥同生一朝,可追随他征战四方,那么,他创造的奇功伟业,是我们亲眼目睹,说不定还亲自参与,而他的奇诡用兵之道,我们可以亲身聆听与学习,这于我们当然是幸事。而且,我们是与活生生的秋意亭称兄道弟,而我们的后世之人,他们再景仰他,也只能从史书上那寥寥几笔中去探寻其人,又或只能从那些传说、野记之中道听途说,哪里及得上我们可与秋大哥谈天论地,醉酒狂歌。”

“就是,”淳于深意也接口道,“再说了,秋大哥喝酒可喝不过我们,所以也不是样样都比不上的。总还有一两样是秋大哥比不上我们的。”

“啊?”燕云孙浓眉扬起,微有讶然,然后朗然大笑,“哈哈哈……好!就凭这等阔朗的胸襟,日后必也不凡。”

一旁的秋意遥与风辰雪相视一笑,然后秋意遥伸手轻轻握住风辰雪的手,再轻轻放开,转身步下城楼,“我们也该准备行动了。”

尤翼宣领着大军连夜回奔,行了一个时辰,经过一处谷地。那刻还是寅时,天地依旧阴暗一片,他们又只顾着前奔,直到前头蓦然传来惨叫声,才发现地上撒了密密的铁蒺藜,误踩的前军,已有许多马翻人落。还来不及下令,忽然一阵喊杀之声响起,然后两边高地各杀出一队人马,谷地中的山尤军顿时一慌,有的情不自禁便往后退去,哪知背后忽然金鼓密捶,却是丹城守军追到。

于是黑天漆夜里一番混战。

等到东方吐白,尤翼宣领着部下终于冲出谷地,马不停蹄地往前奔去,直到旭日升起,才停下休整。朝日华灿,却照着一众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的落魄神容,再清点人马,竟是不足五万。

而后方的谷地里,奉命来此埋伏的田校尉与秋意遥大军会合。

秋意遥下令大军进食、歇息一个时辰,然后继续追击山尤。

方才得胜的丹城铁骑欣然举刀响应。

朗日照空之时,皇朝紫甲华灿的数万铁骑挟浩然之势,追击前方山尤军。休息了一个时辰,士兵、战马皆缓过了气力,又信心满怀,于是奔行如风,只追了一个时辰,便追上了前方的山尤军,立即纵马挥刀杀去,山尤军赶忙回击,一番厮杀。在山尤军下定了狠心,摆好了阵势,要对决之时,丹城军忽然撤退了。

山尤此刻要紧的是快速赶回国都,见此亦无奈,只得继续前行,可行不到一个时辰,丹城铁骑便又追了上来,又是一番厮杀,然后又很快撤退……于是就这样从白日追到日暮,从日暮追到黑夜,从黑夜追到朝日升起……如此反复,不但山尤士兵们烦躁,疲惫万分,便是一直力持冷静的尤翼宣也快要失去理智。

在丹城军再一次小小厮杀一番即撤退后,山尤大军已是人心涣散,一个个疲惫不堪。有的嚷叫着掉转头去杀丹城军,有的则说留在此地与丹城军决一死战好了,有的胆小的更是哭喊着要回家……

“殿下。”

尤翼宣倦倦地回头,看着面色沉重的老将,“陆将军,本王觉得……”他闭上眼,满脸垂丧,“本王就是那猫爪下被戏耍着的老鼠。”

“殿下,万不可如此丧气。”陆守鑫安慰他,手按着腰间的刀鞘,沧桑的眸子里依旧闪着精光,“他们就是因为知道我们急着回去,所以才敢如此戏弄。我们不可再如此处于被动。”

尤翼宣抬头,“将军有何良策吗?”

陆守鑫抬头看看天色,又是近暮时分。“殿下,我们刚才经过的狭道……”他低头看着已全然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的尤翼宣,声音沉重,“请殿下给末将留下五千兵马,末将去阻住追兵,让殿下可无后顾之忧地全力奔赴国都。”

“陆将军……”尤翼宣微微讶然,“即便那处地势有利,但以五千兵力对他们数万精骑,那也是……”

“殿下!”陆守鑫打断他的话,“末将只要阻住他们,能一日便一日,能两日便两日,请殿下尽快回到国都去,大王还在等您!”

尤翼宣看着老将决然的神色,心头顿涌激动,起身拉住老将的手,“陆将军,本王答应你,也请将军答应本王,一定要回到国都,本王还要与你痛饮三百杯!”

“好。”陆守鑫答应得很快。

于是,尤翼宣领着大军离去,陆守鑫领着余下的五千兵马倒回两里地之前的狭道。

那是两座高山相夹而成的长长狭道,三十余丈长,两边山上茂林丛生,要藏五千人实是容易。但他只有五千兵马,是以不能分布太散,他选在狭道中间最窄的地方布下藏兵,自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日头渐渐偏西,灿金的日辉已化绯芒。

也就是那刻,前方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丹城军已追到。当一线紫云顺着狭道奔入腹地之时,陆守鑫大喝一声,瞬时藏于山中的山尤军冲杀而出,将丹城军堵在窄窄的狭道里。

果然,冲入腹地的丹城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道路狭小,不过是四五人并排,前方山尤军数人当关,自无人能过,而后方的大军又无法赶来相救。眼见着丹城军便要如入蛇腹般被山尤军一点一点吞噬掉时,蓦然又一阵喊杀声起,然后便从两边高山的密林里、山尤军的背后杀出三队人马,与前方的丹城军顿时形成了包围之势,将五千山尤军生生困于狭道中,再不能动弹。

“将军,我们被围住了!”有山尤士兵哭泣着叫道。

陆守鑫握刀在手,耳边只有厮杀惨叫。从没在意过的疲倦这一刻纷涌而上,令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至此,他已全无胜算,只因有人比他们想得更远,做得更早。那人用兵诡异如妖,心计之远,令人胆寒!

可是……那已与他无关了。

夕阳如血,暮风苍凉。

秋意遥高居马上,看着前方腹地中的厮杀,眼中光芒欲明还暗。

风辰雪就在他的身旁,她的手一直握住他的手,这一路以来,她不时以内力助他通畅血脉,护养精气。

而淳于兄妹也在一旁,只是他们的目光没有看着谷底的厮杀,他们看着秋意遥。

眼前这个神气虚竭得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倒下的人,却是真正击溃山尤大军的人。若在以往,他们兄妹定也是冲入敌阵,奋力搏杀,可这些日子以来,兄妹俩忽然间意识到,个人绝顶的武力并不是最强的,而那计杀千军万马的智谋才是无敌的。

落日西坠,暮色渐浓。

前方的厮杀终于止了,五千山尤军尽歼于此。

秋意遥骑马缓缓步入谷地,当走近那拄刀而立的老将时,他下马,对着那圆瞪双目、身形不倒的亡将恭恭敬敬一礼。身后,众将士皆随其一礼。虽是敌人,但他们敬重这样的英雄。

“收拾,歇息,明晨起程。”

秋意遥只这简单一句命令,但将士们立即执行。只是这短短一个月,他们已从心底里敬服这位秋都尉。

收拾尸骸,埋葬,然后扎营,歇息。

漆黑的天幕上,一轮圆月如玉,三两疏星点缀。

地上,营帐齐整,篝火绯红。

淳于兄妹俩背靠背坐在草地上,不远处的营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清苦的药香随着夜风送来。

仰望着天际,淳于深意为夜空上的明亮星月所惑,不由得轻声感慨,“这样的日子,竟然有这样好的星月。”无论人世是杀戮也好,是欢欣也罢,上方的日月星辰、风霜雪雨从不因你而变。

“这样绝顶的人物,竟然有这样病弱的身体。”淳于深秀却望着那座营帐叹道。

淳于深意于是也深深惋惜,“这就叫天妒英才吧。”

淳于深秀默然了片刻,道:“他是秋大哥的弟弟……竟然有这样的一对兄弟,哥哥弟弟都是绝代奇才。”他悠然艳羡。

“哥。”淳于深意忽然转身,抓着兄长的肩膀,大声道,“我们也做一对这样的兄妹吧。”

淳于深秀端正的眉头一扬,然后答道:“好。”

淳于深意的眼睛明亮如星,闪耀着希冀与野心,“哥,日后当后世提起才华卓绝的秋氏兄弟时,便一定会想起我们,想到曾经还有一对出色的兄妹,叫淳于深秀和淳于深意!”

“好。”淳于深秀依旧是那个字。

那个飘着药香的月夜里,兄妹俩彼此约定要做流存青史的名将,而纵观兄妹俩的一生,那一个月夜,便是两棵大树萌芽的开始。

“咳咳咳……”

夜空下,一阵咳嗽声传来。

“可惜秋二哥的病……”淳于深秀轻轻惋叹,“再卓绝的人,亦不能挡住生老病死。”

“唉。”淳于深意叹一声,蓦地,她忽然跳了起来,“哥,我们在山尤时,辰雪不是抢了那什么‘苍涯花’吗?不是说那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灵药吗?”

“对啊。”淳于深秀也跳起来,“这一向被山尤搞得头晕脑胀的,竟忘了这事!那东西在秋大哥手中,那等见了秋大哥,问他要了这花,不就可以给秋二哥治病了吗?”

“走,去告诉辰雪,她肯定也把这事忘了。”

“嗯。”

兄妹俩顿时转身往营帐走去。到得帐前,两人掀开帐帘,浓郁的药香顿时扑鼻而来,不由得捂住鼻子。移目看去,便见帐中一药炉静静煨着,袅袅白烟升腾,让帐内显得有些朦胧之感。而对面的长榻上,风辰雪静静地倚靠着,秋意遥则头枕在她的腿上,闭目躺卧。风辰雪右手按在秋意遥的胸口,秋意遥的右手轻轻地按在她的手背上与之重叠,两人的左手搁在榻上轻轻地握着,两人静静相依,除了偶尔的咳嗽声外,显得如此安然静谧。

一时间,两人竟是不敢出声打扰,更不敢踏入帐内来,生怕……生怕一惊之下,这营帐便会幻化,那样的两个人便要消失了。

于是,两人静悄悄地离开。

走得远远的时候,淳于深意才开口,“反正这刻那东西也不在这里,等见到了秋大哥,再说也不迟。”

“嗯。”淳于深秀颔首。

两人再也没有出声,想着帐中的两人,想着远方的秋意亭,一时心头竟是杂乱纷纷,理不清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月斜星移,一夜便如此过去。

清晨,大军拔营起程,纵马追敌。

这一次,追了一天才追上,但并未冲上前去厮杀一番,而是隔着两三里的距离紧紧跟着。前方山尤军不明所以,却又无法可为,只能一直往前跑,盼着能快点摆脱追兵,早一点回到国都。

如此行了五日。

六月二十四日,碧空万里,朗日高悬。

当尤翼宣看着前方那列阵以待、气势如山的紫甲大军时,他蓦然明白,大势已去。

那一刻,心死如灰,却也在那一刻,清醒异常。

前方,那紫甲大军的阵前,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个斗大的“秋”字在半空飞展。旗下一人,白马银甲,猩红的披风飞扬在身后,万顷日辉洒落,盔甲折射熠熠华光,那人炫美灿耀得仿似日神。

那就是靖晏将军秋意亭么?!

折在如此英伟之人的手中,亦不算丢脸。他很平静地想着,回首,后方蹄声如雷,紫甲若云来,那是丹城大军追至。却不知那位将他逼至如此绝境的领将又是何人?

“殿下。”尤昆上前拉着他的马头,神色焦虑,“您换上小兵的衣裳悄悄遁去,由小人穿上您的盔甲。”

尤翼宣转头看他,这个时候还能听到这样的话,即便说他作为名将或许是不合格的,但作为人君却并不差,至少他拥有这样忠心的部下。这一刻他心平气和,又是山尤国都里那个从容镇定的五王子,“尤昆,国都已破,山尤已亡,本王惜命何用。”

“殿下,”尤昆心头悲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下一时之辱,以图复国报仇。”

“尤昆,”尤翼宣摇头一笑,“我们一直图谋着人家,却不知我们其实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殿下……”

尤翼宣摆摆手,目光望向前方那白马银甲的将领,“尤昆,秋意亭必是流芳百世之名将,那么,日后史书提到秋意亭的功勋之时,必也会附带提到我们一笔,那我们总不能在史书上留下‘惶惶若丧家之犬,涕泪告饶’这样的话吧。”

尤昆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然后放开手中的缰绳,“是的,殿下。”

尤翼宣拔出佩剑,移目望一眼麾下士兵。他们有的惶恐不安,有的瑟瑟发抖,有的则是一脸绝望,也有的坦然无畏。

“爱惜性命的便降之,不怕死的便随本王来吧。”他轻轻地呢喃一声,然后纵马奔去,身后尤昆紧紧跟随,还有那些已无退路的山尤士兵。

望着以破釜沉舟之势决然冲来的山尤军,紫甲军阵前的银甲领将将手中龙渊宝剑一挥,座下白马飞驰,身后万千铁骑顿如奔流浩荡追随。那等雄伟英姿,那等豪迈气势,仿如是天兵神将降临。

那刻,刚刚勒马的淳于深意一眼便看到了那白马银将,看着他如风奔行,看着他御领千军万马,看着他挥剑间洒落银虹万丈……那一瞬间,她目瞪口呆,心跳如雷,她心慌意乱,神思渺茫……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可那一刻,那千军万马中,她只看到他,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就是战场上的秋意亭,白马银甲,英武无敌的靖晏将军!

无数的紫甲骑兵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杀向了山尤的黑甲军。前前后后,紫甲军仿若汪洋大海,汹涌奔向那仿若浮云、飘摇无力的黑甲军。

鼓声轰鸣,喊杀震天。

金戈铁马,万军奔涌。

黑色的浮云被紫色的汪洋分裂,撕碎,淹没……

血喷在脸上,原来是热的。

刀砍在身上,原来是剧痛。

死亡的感觉,原来是安静。

周围一切声音人影皆遁去,恍然间,尤翼宣似乎听到了琴声。

多可惜啊,他从没听过她弹琴,可他知道她的琴艺一定冠绝当世,就如她的人一样。

其实,他真不是好色之徒,他是山尤精干贤明有望继承王位的五王子,他……只是看到了她,心头便欢喜,然后就这样念着想着……念着想着……

黑色的浮云一点一点消逝,远远的,秋意遥看着千军万马中纵横潇洒的那一骑,喃喃道:“辰雪,你看大哥多英武,他是天生的将才……他来到这个人世就是为了建立无人可及的功勋。”

风辰雪与他并骑而立,闻言只是静静地握住他的手。

秋意遥抬头,朗日耀目,他抬手欲遮骄阳,手却软软落下,风辰雪迅速从后面扶住他。他倚在风辰雪身上,呢语如风,“辰雪,已经结束了,我们……走……”

“好。”风辰雪轻声答应。

她飞身落在秋意遥身后,与他共乘一骑,目光最后遥望一眼战场,然后纵马飞驰离去,眨眼间身影便已消失。一直随侍的燕叙亦跟随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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