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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角声满天甲光寒

暗淡的天光下,放目望去,只见旌旗半卷,脂血凝紫,到处是断损的刀剑,散落的盔甲,以及死相惊怖的士兵的尸首。

五月十九日。

这一日山尤依旧未有攻城之举,于是平安度过。

秋意遥白日在淳于兄妹的陪同下,巡视了一番丹城。申时回到府衙,稍作歇息。用过晚膳,他独自来到了风辰雪居住的小院。

那时刻,落日熔金,晚霞如缎,一人自北门悄悄入了丹城。

他是月州州府燕云孙。他的到来,丹城里无人料想到,淳于府尹与孙都副接讯后,匆匆忙忙将州府大人迎进了府衙。淳于兄妹听说了消息,好奇之下也赶到了府衙,然后便看到了那位传闻中的风流公子燕云孙。

看第一眼时,兄妹俩想,只看这皮相,此人确实有风流的本钱。

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但觉其神清气茂,言谈举止潇洒中自带威仪,哪里有半分纨绔子弟的轻浮,顿时都疑以前那些只是谣言,眼前分明是端庄肃括的燕州府。

寒暄见礼后,孙都副要为燕州府设宴洗尘,燕州府谢绝了,道来的路上已用过膳食,不必再破费;又道此番前来是为督军,以长将士士气,此刻强敌环伺,请府尹与都副以丹城为重,勿以他为虑。

一番话令在场之人听得连连颔首。只淳于兄妹心里却想,若是督军,怎么不和秋二哥同行而至?当然也只是心中疑惑,未有言表。

燕州府乃是月州最大的官儿,掌一州生杀大权,孙都副自是要极力巴结,道府衙已由秋都尉、邓骠校、刘守备住了,都副府宽敞些,不如就请州府大人移驾去都副府住。对于这一点,燕州府倒是很爽快地应了。于是孙都副赶忙吩咐仆从将州府大人的行李搬去都副府,生怕他反悔似的。不过他这倒是多虑了,燕云孙自幼锦衣玉食,虽不见得有多挑剔,但绝不会委屈了自己,自然是拣舒服的地方住。他接着又道本州府常有事要与都尉相商,把秋都尉的行李也搬去都副府。孙都副自然是欢欣应承。

一轮茶水过后,燕州府目光扫了扫,问怎不见秋都尉。

淳于府尹忙答,已着人去请都尉了。

正说着,燕叙到了,先与自家公子见礼,然后答都尉去向城中一位高人请教御敌之策去了,临行前吩咐他,若是有急事可去青阳巷寻他。

孙都副听了,赶忙说他去寻秋都尉回来。

这次燕州府没有应,只说如今丹城非同寻常,府尹与都副皆有重任在身,不必为此而费事。他眼睛一转,指着淳于深秀道:“就请淳于大人的公子替本州府领路吧,本州府也顺道看看丹城,体察体察民意。”

既然州府开口,在场之人当然应承。

于是淳于府尹告退,孙都副回都副府去打点州府大人的住处,淳于深秀则领着燕州府去寻秋意遥,淳于深意自然也是跟着。

大街上,燕云孙摇着一柄紫檀折扇,风度翩翩,淳于兄妹一左一右相陪,后边跟着燕叙、燕辛。

兄妹俩不时觑探一眼,犹疑着到底要不要带这燕州府去风辰雪住的小院,又或是一个人先去小院里将秋意遥请回来。

走过一条街,燕云孙看得街旁有间药铺,脚下一顿,问:“秋公子怎样?”

“回公子,气色尚好。”燕叙答道。

“喔。”燕云孙听着,面上却未有喜色,晚霞洒落于他的眉眼,映着一片忧思。

淳于兄妹看得,不由得心念一动。

一旁的燕辛听着,却道:“公子没问你秋公子的气色如何,是问他病情如何,这几日来你有没有照顾好他,可有每日按时喝药了,每日饮食如何。”

“这几日奔波甚有劳累,只是今日看着格外神清气爽。”于是燕叙多回了一句。

“不点拨你一下,你就不知道说话。”燕辛摇头。

“气色格外好吗?可不要是什么……”燕云孙喃喃一语,后半句却是隐了话音。

淳于兄妹互看一眼,决定领这人去风辰雪的小院。

小院离府衙并不远,转过了两条街便到了青阳巷。

安静的院落外,淳于深秀叩门,来应门的自然是孔昭。

门一开,燕云孙的眼睛顿时鼓了起来,身后的燕辛也嘀咕道:“这位姑娘好面熟啊。”

“你……你不是燕家九公子吗?你怎么到了这里?”孔昭看着燕云孙也是大吃一惊。

燕云孙扇子指着她,同样惊愕非常,“你是……那位小美人?!你怎会在此?”这位小美人名字他不记得了,可他记得她是宸华公主的侍女。

淳于兄妹听得这话,第一反应是这燕州府脱口便是小美人的,果然轻浮,看来那些传闻也并非全是谣言,紧接着便疑惑,听这口气……怎么?他们又认识?

院子并不大,房门也是敞开的,他们这几声已惊动了屋里的人。秋意遥走出屋,看到燕云孙,亦是一脸讶异,“云孙!”

“意遥。”燕云孙见秋意遥出来,刚唤得一声,眼睛瞟到他身后步出的人影,啪的一声,手中紫檀折扇掉落地上。燕辛更是一声惊叫:“公主!”

这一声,把淳于兄妹叫得震了震。

于是,院里院外全是惊色,最镇静的只有秋意遥与风辰雪了。

“云孙,你怎会在此?”秋意遥唤一声,将燕云孙的魂叫回来了,于是他抬脚往旁边一踢,顿时燕辛大叫,“公子你踢我干吗?痛死我了。”

“本公子想看看是在做梦呢,还是得天帝赏识,被请上了天庭。”燕云孙捡起折扇,再一整衣冠,便风度潇洒地踱进院子,先指指墙边的那株桃树,点点头说,“再过一月便有桃子吃了。”然后又指着那树雪白的珍株梅,连连赞叹,“好漂亮的花。”最后目光落在风辰雪身上,彬彬有礼地抱拳施礼,“区区燕云孙,敢问这位美人尊姓大名?”

风辰雪看着燕云孙,片刻才淡淡道:“你倒是未曾变。”

燕云孙闻言呆了呆,直起身看着她,然后揉了揉眼睛,道:“真的是你?”

风辰雪颔首。

燕云孙转头看着秋意遥,难得的一脸呆愣,“这……是怎么回事?”

秋意遥轻轻叹息一声,知今日是瞒不住了,“这说来话长。”

燕云孙听得,回头一扫淳于兄妹,然后道:“燕辛、燕叙,本公子要与秋公子品酒聊天,你们与淳于公子、小姐一块儿去买些好的酒菜回来。”

“是。”燕辛、燕叙答应,然后望向淳于兄妹。

淳于兄妹望着风辰雪,面上不起微澜,心头却堵得慌。他们与她相交以来,自问是肝胆相照,视之为知己,可而今看来,却是自作多情,她不过是虚与委蛇。两人一咬牙,猛地转身离去。

“深秀,深意。”身后风辰雪忽然出声唤住他们。

兄妹俩止步,头也不回地道:“放心,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说罢,就走。

“听我一言再走。”风辰雪的声音再次传来。

兄妹俩一震,然后转回身。

风辰雪看着他们,并未有任何的羞愧与内疚,依旧神色淡然,目光清透。

“与你们相交的是风辰雪,我此刻是风辰雪,我日后也只是风辰雪。我不说从前,是因为那与我们的相交毫无干系,说了只会徒增烦扰。所以你们若认风辰雪为友,便可离去,若你们定要知晓从前,自可留下。”说罢,她静静地看着他们。

淳于兄妹怔怔地站了片刻,然后两人朗然一笑,转身出门,燕辛、燕叙自然跟上。

可是走出巷子后,淳于兄妹互看一眼,皆是一脸懊悔。

“其实我很想知道啊。”淳于深意叹着气,心里猫抓似的痒得难受。

“谁叫你装大方。”淳于深秀嗤着妹妹。

“你还不一样。”淳于深意驳回去。

“唉!”淳于深秀抓着头,然后道,“要不我们回去偷听吧?”

淳于深意想了想,道:“以辰雪的武功,我们偷听肯定会被发现,到时更丢人。”

“唉!”兄妹俩齐声叹气。

扑哧!燕辛看得,不由得忍俊不禁。

于是兄妹俩齐齐转头,看着燕辛、燕叙,“你们俩都知道吧?说给我们听听吧。”

燕辛摇头,“我说了是要掉脑袋的。”

燕叙则说:“我没见过那位姑娘。”

兄妹俩眼睛都盯在燕辛身上,“为什么说了要掉脑袋的?”

燕辛不答,只是摇头。

兄妹俩看他神色认真,只得死了心,然后两人便一边走一边嘀咕。

“刚才燕辛唤辰雪作‘公主’,看来爹说得没错,她果然出身非凡。”淳于深意抱臂于胸,思索着。

“嗯。”淳于深秀点头,“仔细想想,秋二哥和燕州府都出身侯门,那与他们相识的自也是不凡,只是没想到竟是个公主。”

淳于深意又道:“看辰雪对秋二哥的情意,说不定他们俩青梅竹马,互许终身,可皇帝老儿不同意,棒打鸳鸯。于是辰雪便偷跑出皇宫,要与秋二哥私奔。”

燕辛听得这话,眉骨挑了挑。

“蠢!”淳于深秀唾了妹妹一声,“若是私奔也是两个一起,只看那日辰雪与秋二哥相见的情形,便知是分离多年,秋二哥甚至以为辰雪是死了。”

“也是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只有他们才知道。唉,早知道我们还是留在院子里好了。”

“快走,我们快去买了酒菜回去,说不定赶得及听到一些。”

“有理。”

于是兄妹俩扯着燕辛、燕叙,快速往凝香居去。

小院里,风辰雪步下台阶,道:“院子里敞亮凉快些,我们便在这里说说话吧。”

院子里有一张石桌,还配着四张石凳,风辰雪走至桌前坐下,秋意遥与燕云孙自然也过去坐下,孔昭则去煮茶待客。

“你好好的不在泽城待着,为何来了丹城?”秋意遥先问了燕云孙。

燕云孙歪着头看着珍株梅,道:“这月州都归本公子管,本公子爱去哪儿便去哪儿!”

秋意遥略略一想,自是了然,微叹息道:“你又何必跑这一趟,我自会照顾我自己。”

燕云孙依旧扭着脖子,鼻孔里颇是不屑地嗤了一声,“丹城有危,本公子身为州府,自然是要亲自坐镇的。”

秋意遥笑笑摇头。

“轮到本公子问了。”燕云孙转回头,盯着秋意遥,难得地神色严肃,“你与公主怎会在此?”

“我并不知辰雪在此,也是到丹城后偶然相遇。”秋意遥答道。

“哦?”燕云孙目光转向风辰雪,目光落在那张清美绝世的容颜上,神思不由得微微一荡,“公主又为何在此?你不是……当年那场火是怎么回事?”

风辰雪目光看他一眼,淡然道:“当年王府失火,我赶回去时,得知母亲还在火中,仗着学过一点功夫,便冲入火中想救出母亲,无奈为时晚矣。”说起当年憾事,她神色微黯。

秋意遥不由得望向她,目光温柔而带抚慰。

风辰雪感受到他的目光,侧首看着他,清冷的眸中漾起一丝暖意。

燕云孙一惊,怔怔看着,心头蓦然复杂异常。

风辰雪目光又转向燕云孙,“我自小困于高墙,从未得见外边世界,一直向往自在逍遥的日子。与意亭的婚约,自始至终,于他可有可无,于我亦成束缚,所以我便趁机假死,离开了帝都。葬了母亲后,我带着孔昭四处游历,却未料到会在丹城与意遥相遇。”曾经的伤痛,数载的时光,她三言两语便已道完,而与意遥的情意,她认为那是他们俩的事,无须向他人言说。

对于风辰雪这般简单的叙说,燕云孙面上并未露出质疑,亦未再追问,他只是淡淡点头,然后轻轻地“喔”了一声。

一时院中沉静。

燕云孙目光看着对面的那株桃树,此刻霞光未褪,些许绯红镀在枝叶间,薄薄地添了些明媚。于是他便想起了那年,也是这样的时刻,也是这样的夕阳,在那残红疏落的梅园里,他静静地看着沉思着的她,然后,她与他说话,她敬他一杯茶,说“以茶交友,必如茶香,清淳绵长”。

清淳绵长……

可第二日,她便薨于大火。

他心头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他也知她并未全说,可是此刻,他并不想问,也并不想全然知晓,就要那个简单的说法就好了。

她与意遥,丹城偶遇。

她与他,亦是丹城偶遇。

如此罢了。

孔昭提着茶壶出来,见三人都静静坐着,不由得微感诧异:这位燕九公子以前可不是这样安静的人。她将茶水一一摆于三人面前。

“孔昭,烦你将桌上那张舆图取来。”秋意遥忽然道。

“嗯。”孔昭点头,入屋将桌上镇纸压着的舆图取过来,交给秋意遥。

秋意遥将舆图摊在石桌上,道:“云孙,我方才正与辰雪商量山尤一事,你既来了,便也该与你说说。”

“嗯?”燕云孙回神。

秋意遥抬眸看着他,道:“我亦是来了丹城才知,原来大哥去过了山尤,他现今在景城。”

“他去过山尤?”燕云孙微露讶然。

“是的,还与辰雪路上相遇,结伴到了山尤国都,这山尤、采蜚合攻我朝之事便是他的属下探得。”秋意遥道。

“什么?与你结伴?”燕云孙瞪大眼睛,“那他……”

风辰雪摇头,“他并不知我是谁,我虽与他有婚约,但我们从未见过面。所以……”她看着燕云孙,明眸清澈而坚定,“与他相识的只是风辰雪,萍水之缘,再无其他。”

燕云孙不由得心中暗暗叹息,然后收敛心神,思索秋意亭的举动,“他去山尤?他干吗去山尤?这会儿他在景城……”他蓦地抬头,“陆都统亦是去了景城,难道意亭他是……”

秋意遥轻轻颔首。

燕云孙眼睛一亮,霍然起身,“这小子……他竟是打了那样的主意,也不跟我说一声!”

“按时间来算,大哥去山尤时并不知你我会来月州。”秋意遥提醒他。

“那他还敢那样做!”燕云孙更是不服气。

秋意遥笑笑道:“他自然是胸有成竹。”

“哼!”燕云孙重新坐下,“此刻想来,陆都统之所以会去景城,估计也是受他之命。”

“嗯。”秋意遥点头,“山尤、采蜚合攻之举,如今反为大哥所用。”

“如此看来……”燕云孙脑子飞快转动,瞬间得出答案,“我们不单是要守城退敌,也该助他一臂之力了?”

秋意遥颔首,“虚守实攻。”

“我们要守住丹城应不是难事。”燕云孙想想丹城目前的实力。

“这亦是因我们早得消息才能援兵早到,而山尤因未曾料到,初至丹城之日亦未曾猛攻破城,是以失了先机。如今他们一直屯兵南面,可知其意依然是快攻破城,而非长久围困之势。”秋意遥分析道。

“嗯。”燕云孙边想边点头,“若采围困之势必耗时日,非他们之初衷。”

“而今丹城兵力已有八万,与他们相当,并不怕他们猛攻。”秋意遥道,“我亦询问过淳于府尹,因丹城地处边界,时有外敌侵扰,亦常遭围困,是以丹城上上下下都有居安思危之心,城中兵器、粮草囤积颇多,再加上我们带来的粮草,丹城守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燕云孙闻言笑道:“意亭那小子哪里要一年,既然他早有打算,也许半月一月便已足够了。”转而又问秋意遥,“你要如何做?”

“首要便是一个‘拖’字。”秋意遥目光巡着舆图。

“哦?”燕云孙挑眉。

“拖住他们这十万大军,大哥便更易得手。”秋意遥道,“这只是一方面,另外,这里……”他将手往舆图上一指,“我欲早做准备。”

燕云孙看向舆图,凝神片刻,然后点头,“原来如此,你不只是拖,还是想叫他们有来无回。”

“既已到这等地步,总不能半途而废。”那一语平淡而隐带着一种迫力,一贯温和儒雅的眸子里亦射出一丝明利的光芒。

燕云孙抬首间看得,眉峰轻轻扬起,然后了然一笑,道:“你放手做便是。”

秋意遥亦微微一笑,看着他,“作为州府,既然来了,也有两件事交给你。”

“哦?”燕云孙眼角一挑,自带风流,“何事需本公子出马?”

“一是孙都副。”秋意遥道,“你闲着也是闲着,他便交给你了。另就是你这州府也不时去城中走动走动,百姓们看着你,自然便会安心些。”

“还以为什么重任呢。”燕云孙折扇一摇,“容易,交给本公子就是了。”

秋意遥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水,浅浅啜了一口。

在他们谈论之时,风辰雪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细细品尝香茶,偶尔目光掠过舆图。

“嗯,这茶真香。”燕云孙饮了一口茶,不由得赞道。转头看着孔昭娇美的面容,自然而然地便道出甜言蜜语,“小美人,你这煮茶的手艺真是不错,香得本公子想日日带你在身边呀。”

“什么小美人,我叫孔昭。”孔昭纠正他的唤法。

“哦?孔昭……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燕云孙摇头晃脑念道,“唔,孔昭这名真不错,配得上小美人你。”

“姐姐给我取的自然是好。”孔昭抬着下巴道。

“原来是辰雪取的,难怪这么好听。”燕云孙无须人说,已自动唤名,笑眯眯地看向风辰雪,“嗯,‘辰雪’这名字也好,容华似雪,玉润冰清,好,好,好!”

风辰雪眼眸微抬,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这样的人,何以自入樊笼?”

“那都是因为公主你呀。”燕云孙依旧一脸轻佻的笑容。

风辰雪闻言,眉头都未动一下,倒是一旁的孔昭很好奇地问道:“跟姐姐何干?对了,九公子,你怎么忽然间就做这么大的官了?”

“唉……”燕云孙长长一叹,以手托腮,满目幽思,“公主啊,你不知区区我自见你以后便魂牵梦萦,想着这等美人怎么就嫁给了秋意亭那个不解风情的臭小子呢?于是啊,我便想,我若是做官了,说不定陛下也会把个美若天仙的公主许配给我,于是我就去做官了。”

“呵呵……”孔昭看着他那样子,不由得捂嘴直笑,“九公子你还是这般说话,没个正经的。”

燕云孙眼睑微垂,似掩了眼中某样神色,然后又是一脸轻佻嬉笑,“孔昭啊,这不叫‘没正经’,这叫‘多情种子’。区区我生来情多,见得了美人必生怜爱,继而牵肠挂肚,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啊,无可奈何。”

“那你当上了大官,有没有娶到个公主?”孔昭又问。

“娶到了。”燕云孙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区区不但娶到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而且公主嫁过来时还带了数不清的嫁妆,我下半辈子都不愁吃穿了。而且做了皇帝的女婿后,人人都对我恭敬有加,走出去呀,那是威风八面。哎呀呀,我要是早知道做驸马有这么多的好处,我早早便去做了,说不定呀,你家公主就被我娶到了。”

孔昭顿时斜起了眼,“我家公主怎会看上你这轻佻浮夸之人。”

燕云孙一听,折扇一摇,摆出风度翩翩的模样,道:“区区我高大英俊,才华盖世,人品更是天下难有,你家公主怎会看不上我!”

“看上什么?”院门外一声急切的询问,然后淳于兄妹抱着酒坛快步走入。

燕云孙目光打量了一下淳于深意,然后微微点了点头,“虽无十分姿色,却另有一番俏绰明朗,嗯,不错,不错,本公子也中意。”

被燕云孙那目光一扫,淳于深意只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立时忘了他的身份,挥了挥拳头,凶狠狠地叫道:“看什么看,挖了你的狗眼!”

孔昭顿时咯咯笑出声。

燕辛叹着气,“公子,你装门面就不会装到底吗?”

“唉!”燕云孙也叹气,“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啊。公子我见着了美人,哪里还记得什么门面。”

“你果然……就是个草包!”淳于深意将酒坛往桌上一掼。

在他们嬉闹之时,秋意遥与风辰雪只是静静饮茶,两人不时目光相望,自有灵犀在心。

酒菜买回来了,又去屋里搬了几张椅子,不分主仆围着石桌坐下,喝酒笑谈,一夜过得甚是愉快。

到亥时,酒罢人散。

夜深人静。

幽暗的房中,合目而卧的燕云孙忽然睁开眼,看着床顶半晌,然后起身,推窗一看,屋外银光似水,晚风沁凉。不觉披衣步出房门,就在屋前的台阶上坐下,仰首看着夜空上的弦月。

看了许久,然后无声地笑起来,带着深刻的自嘲。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明明过得逍遥自在,偏要强行看一眼,于是便有了惆怅。明明可有百般惬意的日子,偏因那一点奇诡的心思,于是便有了这一身束缚。

看到了明月,不一定就能掬月入怀。

做到了驸马,却永远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

这不是傻子才有的痴念、才会做的傻事么。

到如今,却是她已逍遥,他入樊笼。

不知是否上苍作弄,才有如此啼笑皆非的因果。

他埋首入臂弯,无声地笑起来。

他曾经在不眠的深夜里骂过秋意亭是这世上最傻最愚的人,可他又如何不是?

她就在眼前,可他已不能伸手。

哈哈哈……

很想大笑,却最终只是在这暗夜里沉默。

错过了,也晚了,他只能继续走下去。

夜,深沉而静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蓦地一阵擂鼓之声响彻夜空,惊破了丹城里所有人的好梦。

燕云孙猛然抬头起身。是山尤夜袭?!

他赶忙往秋意遥住的院子走去。推开院门,便见灯火已亮起,窗纸上映着秋意遥穿衣的身影,一旁燕叙正在服侍他。

“想不到山尤选在这个时刻攻城。”燕云孙推门进去。

秋意遥一身铠甲,戴上头盔,再取过佩剑,“我去了,你留在这里。”

“我刀都拿不动,当然只能留在此。”燕云孙笑笑,“你小心点,我不想日后被意亭那小子追杀。”

“放心。”秋意遥步出房门,然后回首一笑,“我此刻还不想死。”

月色之下,那张脸依旧苍白如雪,可那双眼却仿如古玉,历千百年岁月尘劫,亦不掩其温润华光。

燕云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似喜还忧。抬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不久便见孙都副急急忙忙赶来,衣帽凌乱,一见着他便大喊:“燕州府,大事不好了,山贼竟然趁我们睡觉的时候攻城了!”

燕云孙失笑,然后一敛神色,极是忧心地道:“孙都副,本州府只是书生一名,实举不起刀剑,就请都副在此保护本州府如何?”

孙都副闻言大喜,既可逃脱与山矮子们短兵相接的险境,又可亲近州府大人,如此一举两得。“燕州府请放心,末将定会保护好您,让山贼不敢近一步。”

“如此可就烦都副费心了。”燕州府颔首而笑。

秋意遥出了府衙,闻得四面鼓声远远传来,倒并不慌急,东西南北四面他白日便已分配好,此刻自是各守其位。他立于街上,凝神听了一会儿,然后转回府衙,取过纸笔,一挥而就,再盖上都尉印鉴,封好,然后唤过燕叙,“去北门交给李千户。”

“是。”燕叙领命而去。

那一夜,山尤自东、西、南三面大举攻城。

身着黑甲的山尤士兵扛着云梯,举着长盾,前赴后继地攀上城楼。远望下方,还有无数的士兵蚂蚁般密集而来,昏黄的火光之下,仿似黑云压城,绵绵不绝,又如汪洋奔涌,汹涌澎湃。

丹城城楼上,皇朝士兵披坚执锐,严阵以待。

当两方短兵相接,霎时金戈破空,杀声震天,顿时血雨挥洒,尸首横陈。

山尤的投石车、弓箭手,从四面八方将大石、火箭攻向丹城。当那些大石、火箭从空而降,不但城楼守军死伤无数,更波及城中百姓,许多房屋起火,许多无辜死伤石下……

而城楼上的守军拉开床弩,铁箭如疾雨凌厉无情地射向远方的山尤士兵,将滚木、雷石狠狠砸上攀爬的山尤士兵,将滚烫的热油泼洒而下,手中刀枪亦狠狠地刺向敌人……

这是攻守之战,斗的是双方的实力与勇气,与才智与计谋无关。

那一夜,山尤凶猛攻城,皇朝拼死抵挡,双方势均力敌,战况极其惨烈!

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到处是凄声厉吼。

城楼城下,血流成河,尸陈如山。

正是角声满天,甲光夺月。

那一战,直到东方吐白,双方才偃旗息鼓。

暗淡的天光下,放目望去,只见旌旗半卷,脂血凝紫,到处是断损的刀剑,散落的盔甲,以及死相惊怖的士兵的尸首。

秋意遥立于南门城楼上,看着城楼城下满目疮痍,不由得深深叹息,疲惫而忧伤,却无可奈何。抬首间,一阵晕眩袭来,不由得身形一晃,蓦然身后一双手伸来,扶住了他。

侧首,入眼的是风辰雪那张冰清素颜,纤长的黛眉此刻微微颦起。

“我没事,只是稍有点累。”他抬手握住她的手,想让她安心。

风辰雪反握住他的手,在这样的夏日,他的手凉如玉石。“先去歇息一下,此刻山尤断不会再攻城,若真来犯,我替你守着。”

秋意遥微微一笑,“好。”

两人相携离去,下得城楼,便见燕云孙匆忙赶到,身后跟着孙都副、燕辛及数名侍卫。

看着秋意遥青甲上溅染着的血色,再看他眉间难掩的倦意,燕云孙心头一沉,立时道:“意遥,你去歇息,余下的交给我。”

秋意遥点头,想答话,却觉胸间气闷异常,握着风辰雪的手不由得一紧。

风辰雪面色微变,目光一瞬燕云孙,燕云孙顿时会意,“燕叙,侍候秋公子去歇息。”

“是。”燕叙赶忙上前,与风辰雪一左一右扶着秋意遥离去。

迎面淳于文渊与淳于兄妹走来。昨日一整夜,兄妹俩跟随父亲左右,安抚百姓,扑救大火。

见着秋意遥,淳于府尹马上抱拳施礼,“昨夜辛苦秋都尉了。”

秋意遥欲答礼,却是连臂也抬不起来。身上的盔甲仿若千斤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张脸更是煞白。

淳于深意见他神色不对,不由得问:“怎么啦?受伤啦?”

秋意遥笑笑,轻微地摇了摇头,却眼前发黑,身体亦软软地往后倒去。

“公子!”燕叙立时扶住他。

“走!”风辰雪轻轻一声,顾不得与淳于兄妹打招呼,与燕叙扶着秋意遥快步离去。

“这是……”淳于文渊看着他们的背影甚是不解。

淳于兄妹忆及那日赵大夫的话,顿感心头沉重。

“秋都尉一夜守城,有些倦了。”后面传来燕云孙的声音。

“燕州府。”淳于文渊赶忙上前与燕云孙见礼。

燕云孙摆摆手,“淳于府尹,经昨夜一战,城中将士、百姓伤亡甚重。这安顿善后之事,还得辛苦府尹了。”

“不敢,这本就是下官分内之事。”淳于文渊忙躬身道。

燕云孙目光扫视一圈,城楼附近倒着许多士兵尸首,墙上、台阶上、栏杆上、青石板上,到处是暗红的血迹。他第一次看到如此惨烈的场面,心头惊悸亦悲恸,袖中的手紧紧握起,微微一闭目,然后唤道:“孙都副。”

身后却半晌未有回应,不由得转头,却见孙都副一脸痴呆模样。

“孙都副。”一旁的燕辛推了推他。

孙都副回神,看着燕云孙,却问道:“刚才那女子是何人?可真是人间绝色呀!”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皱眉。

“孙都副。”燕云孙敛眸掩去眼中的厌恶,再抬眸之时,眼神清湛,神情威严肃穆,声音朗然而冷厉,“死去将士的尸骨由孙都副领人收殓,便是山尤士兵的尸骨,亦不可糟践。”

孙都副为燕云孙神色所慑,顿时心头一窒,忙答:“是,末将遵命。”

燕云孙转身,“山尤不知何时会再攻过来,没时间磨蹭,你们都去吧。”

于是,几人退下各自忙去。

燕云孙踏上那鲜血浸染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城楼,沿途倒着不少死去的士兵,有皇朝的,也有山尤的。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有的身上插着箭,有的身上插着刀,有的尸骨完整,有的断肢失首……每上一台阶,燕云孙便觉心头有什么往下压着,压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压得胸膛窒息似的痛。当他站在城楼上,放目看去,远处、近处到处伏着尸骸,地上散落着刀枪箭支,灰朴的城墙已被鲜血染成暗红,顿感悲怆满怀,沉痛无语。

许久,他抬首,眯起眼睛,旭日已缓缓升起,晕红的朝辉洒下,却只映得满目疮痍,对面的山尤营帐亦是沉寂一片。

“这就是战场。”他抬手抹上城墙上的血迹,看着指尖上的暗红,然后五指缓缓收拢,紧扣,“‘王朝是建立在尸骸与鲜血之上’这话果然不错。”

“公子,我们回去吧。”燕辛罕见地语气十分温和。

燕云孙负手身后,“燕辛,你看着这些,心里是何感觉?”

听着这话,燕辛低着头,片刻才带着很重的鼻音道:“胸口很重很痛,想哭。”

“好。”燕云孙点头,举目远望,“记着此刻的感觉,不要负这些死去的人,不要负这碧血丹心,亦不要……”他微微一顿,然后沉沉吐出,“不要有更多这样的事。”

“公子……”

“走吧。”燕云孙转身离去。

那一日,当天光大亮,一直紧闭门扉的百姓们终于悄悄启门,出外一看,却发现城已非昨日之城。房屋倒塌,烧毁了许多,周围的邻人亦有不少伤亡,丹城里多了许多恸哭与悲痛。

那一日,丹城里笼罩着一片沉重,稍稍让百姓们感到安慰的是州府大人的现身。在这等危难时刻,燕州府竟自州城赶来,亲自坐镇边城,与他们同甘共苦,同渡艰难,同心御敌。看着长街上缓缓走过的那道英朗身影,听他娓娓两语,男人放心,女人欢喜,于是百姓们定了心,安了神,那哀伤与恐惧亦淡去许多。

而那一日,秋意遥则陷在昏沉中,四肢僵冷,时不时因寒症的疼痛而扭曲战抖着,身上冷汗不断,更是咳个不停。

他的病,在州城里燕云孙找着的名医便已诊断过了,留下一副方子,嘱咐每日服用。是以一回到都副府,燕叙即去煎药,风辰雪守在一旁,一直握着他的手,以内力助他驱寒意,等燕叙药煎好了,又亲自喂他喝下。直到黄昏之时,秋意遥才醒转过来,神气倦怠,但好在不再咳得厉害,让床前守着的两人稍稍放下心来。

燕云孙一整日皆在城中安抚百姓,到亥时才回,先去看望了秋意遥。秋意遥喝过药后,已在风辰雪那温柔而带抚慰的琴声中沉沉睡去。见他睡容安详,燕云孙轻轻松了一口气。

出了内室,便见风辰雪端坐厅中,显然在等他。

燕云孙在她对面坐下,心情有些愧疚与沉重,“以他的身体,本该安心静养,是我累了他。”

风辰雪闻言,摇摇头,淡淡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燕云孙听得这话,不由得微怔。看着眼前神色静然的女子,不由得问道:“你……难道不担心,不想他活得更久一点?”

风辰雪移眸看他。燕云孙亦看着她。那双眼眸清透无垢,一眼便可望到底,可他看了半晌,却未曾看懂。

“我当然想他活得更久,但是苟延残息,莫若含笑合目。”

燕云孙一震。

“他在这里做了他想做的、应该做的事,又有我陪着他,那无论是活一日还是活一月,他都是欢喜的。”风辰雪面容沉静,可细听之下,依稀可听出她声音里带有的淡淡哀思,只是哀而不伤。“他欢喜了我自然欢喜,而人一生悲苦忧乐交杂,能得一刻圆满和别无所求的欢喜,那便足矣。”

燕云孙怔怔地看着她,蓦然间,他明白何以他们会彼此喜欢,何以她与秋意亭相遇,对着那样意气风发的皇朝第一将依旧没有动心。心头忽然酸涩而艳羡,于是,他忍不住道:“他日,你们与意亭相逢之时,当何以自处?”意遥面对兄长,会无愧疚?你面对夫婿,会无心虚?

风辰雪眉尖微动,似有些讶异燕云孙会有此一问,清眸看着他,似乎一眼便把他看透,然后她淡然一笑,自有一种大度洒脱,“便是相逢又如何?无论是宸华还是辰雪,我不曾欠他,他亦不曾欠我,本无相干的两人。我与意遥之情意,发乎于心,动意于灵,是自然而然来,非偷非抢,非求非盗,又与他人何干?”

燕云孙呆呆地看着她,那一刹那,他几欲叫道:我亦如此,何以我不能?

可风辰雪没有再看他,自袖中取出一张纸,道:“意遥这几日定是不能下床的,他的病也不能让城中百姓与将士知晓。明日等他醒来,便搬去我那儿静养。”

燕云孙恍然点头,“我没空照顾他,又只一个燕叙。他去你那儿,自然是更好。”

“至于山尤。”风辰雪将纸递给他,“这几日你便按此行事,若是有变故,你再来寻他。”

燕云孙接过,那字迹陌生,并非秋意遥的笔迹。他抬眸看一眼风辰雪,然后醒悟,这定是她所写的。只是这是她的意思还是秋意遥的意思?虽如此想,却没问出口,只是收起,“好。”

“你也早些去歇息吧,毕竟往后这些日子便是你劳心劳力了。”风辰雪起身离去,“出门之时,最好带着燕辛,他武艺不错,你作为州府,别出了事。”

燕云孙听得心中一暖,转头去看,只看得一道掩入帘后的背影。

眼见风辰雪的身影消失,一直在旁的燕辛忽然道:“公子,公主比之你当年更是洒脱。”

燕云孙闻言不由得朝他看去。

“公子当年,虽洒脱不羁,亦只是形的潇洒。而公主是灵的潇洒,真正地做到身随心动,心随意动,往来天地间,自由自在。”燕辛的语气里带着赞赏与羡慕。

燕云孙微怔,然后一笑,亦起身离开。

回途中,燕云孙问燕辛:“此刻丹城虽险,却也是男儿建功之时,你一身武艺,人也不笨,可要投入军中?他日许也是一名将军,受万民敬仰。”

燕辛却摇头。

“为何?”燕云孙问他。

“当了官固然尊荣,可我看,那孙都副不如我活得自在,淳于府尹不如我活得轻松。”燕辛答道,“跟着公子,衣食无忧,又不用操心家事国事,也不用逢迎拍马。况且,我虽是个仆人,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对敬熙伯府的九公子、月州的州府大人每日里冷嘲热讽,还活得十分快活的?”

燕云孙失笑,“你倒是想得挺透彻的。”

燕辛嘿嘿一笑。

两人回到住处,稍作梳洗,然后上床歇息,一夜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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