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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身为囚奴竟敢大言不惭说什么交易,在易宸璟看来着实可笑,她的人和她的命都归他所有,她根本不具备谈条件的资格。

“你除了这副皮囊外还有什么?抛开白家三小姐的身份,你只不过是个丑陋、令人作呕的卑鄙女人。”不记得过去这种说辞只能用来欺骗稚儿,对他,那便是明摆着的欺骗,易宸璟根本不为所动。

“那你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或打或骂又能好到哪里去?”白绮歌没有丝毫退缩,既非愤怒亦非憎恨的疲惫厌恶缭绕心头,“带兵打仗靠无耻手段取胜,单凭猜测便胡乱害人性命,堂堂遥国七皇子居然如此不堪,这就是你掩盖不住的本相!”

尽管还不清楚白绮歌本人偷盗布防图的动机何在,但她把布防图交给她的未婚夫君而后转递易宸璟是不争的事实,若非布防图落入敌人手中,白灏城所率将士也不会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丢了边陲重地,明辨之下,易宸璟虽是赢家却未免胜之不武。

擦亮眼睛仔细看看,这世上谁是干干净净的?她白绮歌是坏人,他易宸璟也未必就是好人。

直白苛刻且不留情面的指责令易宸璟哑口无言,什么时候起,总被红绡笑为闷葫芦的白绮歌竟有了这般伶牙俐齿,就连看别人的目光也这般大胆无畏了?

然而一个人的厌恶不会因为自己同样身染罪孽便忘却,深藏无数日夜的憎恨更不可能一笔勾销。易宸璟深深记得,记得那日拼命立下战功获得父皇嘉奖,兴高采烈地派人去向昭王提亲,却换来噩耗的绝望心死。

易宸璟扬起手掌死死地扼住她纤细的脖颈,眼中泛着血丝,字字凶狠:“我从未说过自己是清白的,哪怕杀遍天下人也要为红绡报仇。而你……我会找到证据让你心服口服的。到那时,别怪我心狠手辣,不念旧情!”

没找到证据的现在不也一样心狠手辣吗?

白绮歌想要嘲笑他的矛盾却说不出半句话来,窒息感从胸腔扩散到全身,与浑身的潮湿冰冷交错缠杂,比干干脆脆一刀了断更加痛苦。

白绮歌的视线渐渐有些模糊,她用尽力气维持淡然的面色,从容冷静。

他想看到的不就是她痛苦吗?

那么,即便结局是死亡,也绝不让他如愿以偿。

“殿下,你这是在干什么?!”惊呼蓦地炸开,一道人影推门而入,正目睹阴暗房中险些酿成的惨剧。

来人是个年轻女子,眉眼和煦桃花粉面,一袭水绿襦裙衬着婀娜的身姿妩媚而高贵,高挽云鬓说明了已为人妇的身份。正是这人的闯入救了白绮歌一命——易宸璟虽冷酷却只是对白绮歌而言,看到那女子闯入便放开手,由着白绮歌瘫倒床边。

“素鄢,谁让你来这里的?”言语中略带不满但并非责备,易宸璟侧头瞥了白绮歌一眼,转身推那女子出门,“下房潮湿阴暗,没事的时候不要来这种地方。正巧我要去给娘亲请安,你随我一同去好了。”

那女子温顺点头,颇有些迟疑地看了看白绮歌:“这位就是祈安公主?”

“时机成熟自会给你和素娆介绍。往后见了不必叫她公主,不过是个替嫁的庶民而已,只配给你们当使唤丫头。”

似是不愿那女子与白绮歌接触,易宸璟一边将其推出屋外一边关上门。少顷,白绮歌听见铁链拴住门闩时沉闷的撞击声。

使唤丫头尚有四处走动的自由,而她只能抱着一身伤病蜷曲角落,可活动范围也不过数步方圆。最糟糕的是,与易宸璟达成交易以求自保的计划破灭,白绮歌不得不另觅新策,抓住一切机会谋求生路。

一番折腾后,本就虚弱无力的身子越发疲惫,白绮歌简单地擦了擦身子换上侍女旧裙,和衣而卧闭目小憩。

谁知道那疯男人什么时候又会出现,不想被他折磨死就要学会照顾自己,竭尽所能。

好在易宸璟没有再来房中,直到天黑前白绮歌都是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休息,听着屋外风拂绿枝,蝉鸣凄切,无人打扰亦无人前来照料。

时间就在静谧中飞速流逝。

再睁开眼已是暮色四合,外面传来细碎的窸窣声惊醒了白绮歌,撑身半躺侧耳细听,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辨出那是有人轻手轻脚地撤去门上铁链的声音。

不是易宸璟,他没道理如此小心。

会是来送饭的人吗?白绮歌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腹内空空足有一日,刚刚醒来正是饥饿难忍之时,她下意识地期盼有人能送些食物饮水过来,哪怕只是一碗清汤也好。

片刻捣鼓后,门外的人终于成功撤去铁链推开房门。大概是怕被人发现,进入屋内立即关上门轻嘘了一声:“莫声张,小心让人听见。”

那嗓音轻柔婉转,好似黄鹂,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是你?”白绮歌很是意外。

那抹水绿身影今天早些时分才见过,就是突然闯入然后被易宸璟带走的那个女子,临走前的回眸一眼包含了不少担忧,令白绮歌尚未与之交谈便先有了三分好感。

“祈安公主唤我素鄢好了。我到敛尘轩时日不长,许多事情都不甚清楚,白日见你和殿下似有不快又不敢多问,只能这时候偷着过来看看。”素鄢取过窗边的油灯点亮,阴冷的房间立刻有了几分暖意。

白绮歌目光一滞,隐约飘来的缕缕香气勾得饥肠辘辘,神色不由得有些恍惚。素鄢见状,忙打开手中的食盒放到床上,里面几碟小菜和一碗米饭乍看便知是精心热过的,扑鼻的菜香更显浓郁。

“我听院子的下人说这边一直无人送饭,想着你气色不佳恐是病了,方才从后院厨房要了些剩菜剩饭草草热过,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细心地将筷子放到白绮歌手中,目光掠过凝着血痕的手腕时,素鄢轻轻吸了口凉气,“怎么伤成这样?我去取些疮药来——”

“不必了。”白绮歌忙拉住素鄢的衣角,险些碰翻食盒。

易宸璟恨她恨到骨子里,只怕帮助她的人也会遭受连累,白绮歌担心素鄢会因此受到易宸璟的为难才出手阻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人于己有益无害。

“疮药不用,伤口总要简单处理一下。”素鄢不由分说地扯过白绮歌的手腕,掏出一方干净整洁的汗巾蘸着铜盆中的剩水细细擦拭,因着伤口有些溃烂,她不得不多加留意,未到一炷香的工夫已是满额细密的汗珠。

此情此景,白绮歌忽地想起初入军校时对自己关爱有加的前辈。她心头一暖,隔着衣袖擦去素鄢头上的汗渍,换来轻柔一笑。

“多谢。”

“该我谢你才对。”

简单却诚挚的道谢令素鄢散去最初的拘谨,两人你来我往几句对话后越发熟悉起来。

“我还有个胞妹唤作素娆,如今也在敛尘轩伺候殿下。爹爹原本是在朝高官,十多年前一场急病撇下我们母女三人阴阳永隔。到前年为止,我们一直都寄人篱下靠着舅舅微薄的俸禄过活。”素鄢说起往事不禁情绪低落,可看到白绮歌狼吞虎咽的样子,又忍俊不禁,“慢些,小心噎到。后来殿下找到我们说爹爹曾经对他有恩,无论如何非要安顿好我们母女三人不可,于是我和素娆就辞别舅舅进了宫当侍女,日子长了,与宫里的妃嫔混得熟稔,一来二去竟被皇上指婚给殿下,这倒是先前不曾想也不敢想的天大的恩赐。”

“也就是说,你和你妹妹都是易宸璟的妻子?”白绮歌手一抖,呛咳了好一会儿方能顺利说话。

其实白绮歌心里早有点滴猜测,白天见易宸璟对素鄢格外温柔,二人关系显然非同一般,只是联系记忆中他一贯的冰冷阴鸷,怎么也无法接受如此温柔的闺秀居然是他妻子的事实。

听白绮歌发问,素鄢低下头掩口轻笑,两颊绯红:“祈安公主说笑了,我这等出身卑微之人怎可为皇子正室。虽是皇上指婚,可殿下早就公开言明心有所属,我和素娆不过作为妾室在敛尘轩伺候罢了。”

“可惜了你的温婉善良。”

白绮歌心里多少觉着有些惋惜,易宸璟所谓心有所属该是指红绡公主吧。一个已经死去三年的女人遮住了他的双眼,身边明明就有值得他爱值得他宠的贤妻,为什么非要沉浸于过去爱恨纠结中不能自拔?红绡公主真的就那么好,好到足以令敌国皇子如痴如狂?

许是不同时代教育造就不同性格,素鄢对此并不以为意:“能侍奉殿下足矣,再多便是奢求了。若非殿下帮衬,想来现在我和素娆还是一介庶民,又或者不知嫁入谁家受苦了呢。倒是祈安公主你,明明是联姻来的,怎么看着与殿下那般矛盾对立?咱们女子总要依靠男人才能求一席之地过得安稳,夫君是天是地是靠山,有什么纠葛说开便好,他日你定当成为王妃,这样下去哪行。”

“她永远不可能成为正室。”

未等白绮歌开口,有人从旁冷冷作答。

无论素鄢还是白绮歌对这声音都分外熟悉,因而不等回身看清猛然推门而入的人是谁,素鄢已白了脸色指尖颤抖:“殿下息怒,祈安公主伤病交困又无人送水送饭,所以我才……”

易宸璟沉着脸打断素鄢的话,负手踱向床边。

“可怜她?我问你,你很了解她吗?知人知面不知心,素鄢,在你眼前的这个女人不值得可怜,情同姐妹的人她都忍心害死,你对她好就等于助纣为虐!”

脸侧袖风袭过,一阵碗盘碰撞碎裂之声刺痛耳膜,白绮歌眼睁睁地看着还未吃上几口的温热饭菜撒落一地。

易宸璟的突然出现让白绮歌和素鄢措手不及,看着满地残羹与那双满溢怒气的冷眸,为妾不久的素鄢深深低头,两肩不住地颤抖。

白绮歌没想到素鄢对易宸璟竟会这么畏惧,她心里从不输男人的傲气作祟,竟强忍着脚踝的疼痛跃下将素鄢挡在身后:“就因为她识人不清才会嫁给你还自以为幸福,不过一碗剩饭几碟破菜罢了,没想到七皇子如此之吝啬。”

易宸璟当然不是因为素鄢施舍饭菜心疼才生气,白绮歌故意曲解是为了堵他的口舌错开话题,免得素鄢继续因自己受连累。

“剩饭破菜?看来白家三小姐甚是瞧不起粗茶淡饭朴素的生活,是不是觉得这老旧衣衫也污了你的身子?”易宸璟比预想中更加善辩,横眉冷目,就着白绮歌的话又把矛头抛了回来,“既然如此,我看这低矮的旧房定也容不下高贵的祈安公主——素鄢,去把所有下人都叫来!”

面色一滞,不祥的预感弥漫白绮歌心间。

联姻公主身份看上去光鲜骄傲,实则酸苦自知,试想战败国为了表示臣服而献上的卑微人质又怎可能得到重视。尤其在重男轻女的封建社会,本非皇室血脉已是低人三等,又何况她与易宸璟之间迷雾般的恶劣关系远超想象。

她不可能成为皇子正室。

易宸璟说得没错,千般折磨尚且无法平复心中的憎恶,又怎么可能让白绮歌爬上正妃之位?他能给她的不会是锦衣玉食圆满的生活,而是无边的摧残及身心蹂躏,不死不休。

果然不出所料,待到素鄢被逼无奈叫来敛尘轩上上下下百余名下人后,白绮歌在不可抗拒的大力拉扯下踉踉跄跄地倒在院中。

周围火光明灭扑闪,映着满头青丝散乱、衣衫不整的白绮歌,狼狈不堪。

下人居住的地方平日要洗衣、晾晒,所以院落极大,百余人站在一起稍显拥挤却安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中间穿着侍女旧裙的陌生女人身上。

“来看看这些人,用你高傲的双眼仔仔细细去看看。”易宸璟冷冷地揪住她凌乱的青丝毫不留情地向后撕扯。白绮歌吃痛,只得随着他手臂的动作抬头后仰,苍白面上的丑陋疤痕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众人面前。惊讶混杂嘲笑的碎语低低地传入耳内。易宸璟在众目睽睽下面无表情,眼中凝霜成雪,“嫌饭菜粗陋就别吃,嫌房间破旧就别住,若觉得衣服有辱你白家三小姐千金之躯,我看也不必再穿了。”

眼看宽大的手掌伸来,白绮歌已猜到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紧紧抱住胸口缩成一团,眼中染了几丝慌乱。

然而这副表情不但博不来丝毫同情,反让易宸璟恨意越甚。他冷冷地攥拳用力,刺啦一声,简单缝补的粗布长裙被硬生生撕破散落,只剩一抹虚弱无力的白色身影半伏在地。

在这个时代看来,只穿一身中衣抛头露面无疑是极为可耻的行为,唯有品行不端或烟花女子才会如此穿着。而她,联姻而来的祈安公主白绮歌,正处于最不堪、最卑贱的境地。

白绮歌忽觉心里空虚,抱着残裳瑟瑟发抖。

她从不否认自己骄傲,自尊心比常人更强烈,从小到大无论哪方面都严格要求自己做到最好,任何有损颜面的事情绝不允许发生。可是今非昔比,眼下的她可谓寄人篱下任人宰割,软弱的身躯再保护不了她的自尊,骄傲破碎满地。

瞩目之下衣不蔽体,有人偷笑有人鄙夷,她却只能坐在地上试图掩藏裸露在外且带着块块瘀青伤痕的胴体,还有比这更难以忍受的耻辱吗?!

可怕的是,那人非但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冷眼旁观,心满意足地欣赏她首次露出的仓皇神情。

“原来你也有羞耻之心,我本以为在你偷走昭国布防图献媚于人时就已忘了羞耻二字该如何书写,看来那群猪狗做得还不够,没有让你为活命可以跪地求饶的原形毕露。现在想来,当时我出现得或许不是时候,否则就可以一饱眼福看你丑态百出了。”

白绮歌轰然间脑海里一片空白。

零碎的记忆借由一句话的牵引串联到一起,那些不堪的往事串联整合,在白绮歌脑海中形成现实却可怕的真相。

嗬,彼时溺水濒临死境被易宸璟救起并非巧合,一切都是他精心布置的。从白绮歌本人被未婚夫君骗走布防图出卖昭国,到一群男人将其视为猎物围捕想要一逞兽欲,再到易宸璟骑着高头大马出现于河畔……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计划,步步紧逼,处处陷阱,为的就是让她身败名裂生不如死,为的就是报仇!

可怕,却又可怜的男人。

交抱胸前的双手蓦地放下,白绮歌迎着不善的视线挺起胸膛,摇摇晃晃自地上挣扎着站起,易宸璟就那样看着她,目光清冷沉寂。

白绮歌淡淡浅笑,其貌不扬的脸上波澜不惊,静若死水:“看够了吗?没看够我继续脱,脱到你觉得无聊为止——反正我是作为联姻而来,不管你承不承认,天下人都知道祈安公主是你的妻子。如果你足够慷慨大方,甘愿让一群下人看你的女人光天化日一丝不挂,我倒没什么可介意的。”

纤长的手指僵硬地解开中衣系带,半裸的雪白颈项引得人群中几个青壮侍从禁不住诱惑猛咽口水。白绮歌冷笑,盯着易宸璟阴鸷的双眸,手上动作不停。

终于,遥国七皇子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声音降了七分,一把抓住白绮歌血迹斑斑的手腕扭向旁侧。

“算你狠,白绮歌。”字字咬牙切齿。

“殿下过奖。”

曲意逢迎或者卑贱求饶只会让易宸璟的报复变本加厉,以暴制暴,以狠对狠,想要保住性命就得豁出底线。他想羞辱她,粉碎她的自尊,那么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抛出二人无法分割的荣辱为赌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对了,这才是她,安寻昔或者白绮歌,总之不会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两相对峙,无人肯先退一步,一个面冷如冰,一个平静若水,为各自的目的僵持不下。

“璟儿,大半夜的你折腾什么?”人群后忽然传来的女声底气不足略显苍老,下人们闻声自动散开两旁,让出中间三人宽的空隙给来人行走。

易宸璟不甘地放开手,转移视线看向旁边。容颜不过四十岁但已有斑斑白发的中年女子,穿着雍容华贵,脸上却带着淡泊沧桑:“既然联姻而来那便是你的结发妻子,无论有什么过往恩怨也不能如此待人。素鄢,等会儿取两件衣服给祈安公主,再命人收拾一间上房,明天早上记得叫林太医过来瞧瞧,可别落下什么病症。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后日梅仙姑来讲经,万不能有一丝差错。”

百余下人恭敬行礼后一哄而散,除了白绮歌和易宸璟、素鄢外,仅剩中年女子和身边的娇俏少女。

易宸璟上前搀住那中年女子,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躲躲闪闪的素鄢,语气虽不显责备却也没什么温度:“娘亲身体不好,以后这些小事就不必惊扰了。”

“素鄢知错……”

“错什么错,错不在你,是璟儿不好,总把过错推在你身上。”中年女子温和地拉过素鄢的柔荑玉手轻轻拍了拍,“要不是你心善来告诉我,指不定这孩子今天要闹出什么大事,他日陛下追究起来怎么得了?”

能这般斥责皇子并思虑到遥皇的也就只有易宸璟的生母了,白绮歌揪紧中衣微微点头道谢,对方也不过是敷衍一笑应付了之。

远处传来几声惊雷,易宸璟眉头紧蹙,顺手接过素鄢臂上搭着的织锦披肩给中年女子穿戴上:“怕是要下雨了,天冷易感染风寒,娘亲先回房歇息,明日我早些去请安再细说。”

得了眼色的素鄢也随声附和从旁哄劝,中年女子又唠叨几句后缓行离去,娇俏少女向易宸璟道了别也一起走了,院中又只剩白绮歌和易宸璟冷硬对立。

“是我小瞧你了。”许久,易宸璟冷言。

白绮歌不置可否,拾起地上已成褴褛的旧裙凑合披上,语气清淡得难品其味:“彼此彼此,我也没想到你还有颗人心,多少明白孝道为何物。”

雷鸣电闪几起几落,豆大的雨滴迫不及待地从天而降,落在水缸里激起点点水花。

这样糟糕的天气,他又有什么新法子来折磨人呢?白绮歌暗想,身上的疼痛在潮湿寒冷中逐渐麻木。

“殿下真是好兴致,如此天气冒雨捆人。”见易宸璟沉默不语地提起闩门的粗长铁链,白绮歌哑然失笑,“明早请安时还请多加小心,若是说漏嘴少不得又要被唠叨责备了。”

易宸璟冷笑:“你好像比我更期待接下来的好戏。”

“只可惜殿下不肯同台演绎,不然定当万人空巷驻足围观。”

连白绮歌都未曾想到,面对易宸璟的折磨自己竟会如此淡然平静。不然还能怎样,和他厮打和他吵骂,还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寻死觅活博取同情?这张被毁掉的脸再怎么梨花带雨也不会有楚楚动人之感,又何必自取其辱。

粗重的铁链与麻绳双管齐下颇为可笑,白绮歌很想问易宸璟在他眼里自己是妖怪还是野兽,用得着这样防备吗?还是他觉得铁链的重量足以压死她,或是压断她求生的欲望?

瘦削孱弱之躯靠坐井边,手上麻绳圈圈绕绕,脚腕沉重的铁链垂地,白绮歌面上的笑容始终不散,与夜色之下头顶半片遮星蔽月的阴沉乌云形成鲜明对比。

寒夜雨疏风骤,冷寂如昨。

空荡的院落几处水洼深积,地势稍低的井口附近更是深可没足。白绮歌浑身湿透紧紧蜷着身体,尽管如此,来自皮肤与心底的寒意仍不肯放过丝毫,彻底笼罩在凉如残冰的身子上。

雨还在下着,阴云连绵不见星月,根本无从知晓已是几更天,嘴唇青紫的白绮歌浸泡在雨水中冻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青丝缕缕贴着面颊,澄净的雨水顺着面庞蜿蜒而下,沁骨深寒夺走她的知觉,两只眼睛渐渐模糊。

教官曾经说她的命硬,从小被遗弃依旧顽强地活了下来。那日从另一段死亡中醒过来后她也颇为认同这种说法,天不亡她,便是走投无路舍身成仁仍肯给她第二次生命。然而,白绮歌现在才明白,那并非上天眷恋。

思绪挡不住寒冷侵袭,不肯停歇的暴雨泛滥半宿之久,当暴雨终于势颓,渐渐变小时,白绮歌已再没力气睁开眼睛。

她是血肉之躯,如何能挨过连续两夜的雨中淋漓?

朦胧的记忆中,有谁轻轻除去她手脚的束缚,有谁小心地将她抱起,怀中的温暖安宁前所未有地令白绮歌无条件地依赖信任,抓着衣角怎么也不肯放手。孤苦无依的世界唯一敢伸手解救她的人,此间温暖难以言表,却最让人生死不忘。

而后,也不知昏睡了多久。

“可算是醒了,天可怜见,好好的丫头他竟狠得下心。”隐隐约约,耳边温和的女音带着关切,言语中似埋怨着谁,“素鄢,快去叫人把姜汤端来给她暖暖身子,这孩子,手凉到心里去了!”

白绮歌努力睁开眼,没有恶风疾雨阴暗天幕,眼前有的只是温柔的面容和干燥的手掌,轻抚脸颊仿佛慈母。

易宸璟的娘?

心里一丝疑惑闪过,然而头痛欲裂阻止了白绮歌继续思考,微皱眉头又引来迭声疼惜的问候:“别乱动,烧了大半天方才退热,可真叫人急得很。”

关怀的语气里不含丝毫做作,白绮歌有些怔然。

先前易宸璟的娘亲对她不冷不热,怎么这会儿突然嘘寒问暖无微不至了?

沉默敛神间,素鄢已经端着姜汤走回床前。

几口热汤下肚,立刻驱散了五脏的寒气,白绮歌忽然有种起死回生的错觉。

“既然祈安公主已醒,我也不便在此多留,所说之事还烦请敬妃转告七弟,等过两日得闲我再过来给您请安。”沉稳男声谦谦有礼,白绮歌循着声音望去,心口蓦地一热。

定是他没错,冒雨将她救离濒死牢笼的男人,褶皱的衣角上还有她紧攥的痕迹。

“多谢相救。”白绮歌喉咙干涩疼痛,嗓音也枯哑难听,可这是她发自内心的谢意。

“祈安公主不必客气,既然联姻而来便是我遥国女子,一家人何谈谢字?”那男人浓眉明目,看上去与易宸璟竟有三分相似,只是嘴角那一抹安稳的笑意是易宸璟脸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的。

微微躬身向易宸璟娘亲道别,临走时那男人尚不忘看白绮歌一眼,言语甚是温暖:“祈安公主若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尽管开口,七弟常在外带兵征战,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唯有略尽绵薄之力了。”

白绮歌生硬一笑当是回答,目光却送那抹儒雅的身影直到再看不见。

“璟儿总不在宫中,咱们敛尘轩前前后后多得五皇子打点才能平平安安,等你身子好些别忘了走一趟去登门道谢。”听到易宸璟娘亲嘱咐,白绮歌方才收回视线,身上心里都暖了大半,一口气把整碗姜汤喝下后终于不再感到寒冷。

从素鄢口中得知,易宸璟一大早给娘亲敬妃请过安后便去了遥皇的书房,恰逢五皇子易宸暄来给敬妃请安,这才有机会又有人敢违背易宸璟的命令救她一命。怪的是当五皇子告诉敬妃祈安公主名叫白绮歌时,敬妃忽地激动起来,说什么都要亲自照料她直到醒来。

易宸璟与白绮歌之间的关系尚未弄清楚,敬妃的异常反应更让白绮歌摸不着头脑,揣着小心说了一下午的话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倒是敬妃慈祥的模样令她忍不住想要靠上前去一诉心酸凄苦。

当然,白绮歌不会那么做,即便敬妃再怎么宽待她也比不上他们母子情深,易宸璟憎恨的人其母又怎会长期视若亲人?

真情假意,如今她也难以分清了。

傍晚易宸璟归来,见白绮歌锦衣玉食备受礼遇不禁动了怒,可这些都是敬妃吩咐人照顾的,便是有火也不能向着娘亲发,毫无疑问,白绮歌又成了他出气的最佳选择。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易宸璟没有大张旗鼓动用刑罚,而是悄无声息地把脸上刚刚有些血色的白绮歌带离敛尘轩,连素鄢亦未惊动。

凡事只得以不变应万变,见招拆招顺其自然。面对易宸璟无休无止的欺压折磨,白绮歌唯有忍耐加躲避。毕竟白家全族的生死存亡掌握在易宸璟手中,他的一句话、一个脸色都与爹娘兄弟的性命息息相关。

白绮歌忍着脚踝的疼痛跟在易宸璟身后走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她被带到一处湖上水榭。

外面太监和侍女躬身候立,里面早有几道人影晃来晃去,其中一人看起来总觉得眼熟。回忆入遥国以来所见寥寥无几人士,白绮歌险些惊呼出声,苍白的面色上染了几许期待。

“七弟胜仗归来,可是看不起我们这几位没出息的兄弟了?平日你都最早到的,今天却成了最后一个。”爽朗的笑声自竹帘后传出,半是玩笑的话语里妒意难掩。

易宸璟只是一笑置之,不动声色地掀帘而入。

水榭内宴席丰盛,七八个锦衣雍容的年轻男子各占一桌两侧排坐,当中一人正是白日里救下白绮歌的五皇子易宸暄。

易宸暄见到白绮歌一脸病容出现于此,亦是万分惊讶,看向易宸璟时眼中多了几分疑惑:“说好今夜兄弟共饮,一醉方休的,怎么七弟还带着家眷前来?”

“家眷?”稍年轻的男子笑着接道,“五哥可是在嘲笑七哥?这么丑的女人怎能为我大遥皇子枕边之人,便是那通房内侍也要比她姿容好上千倍万倍。所料不错应该是来唱曲儿或者跳舞助兴的吧?”

听众人之间均兄弟相称,想来这些人应该都是遥皇子嗣或是遥国皇子,白绮歌能猜出他们的身份,可他们却猜不出眼前其貌不扬的女子究竟是何人。

这倒怪不得皇子们孤陋寡闻,白绮歌是以昭国祈安公主的身份入遥国的,除了已经见过面的五皇子外,其他皇子尚未见过远嫁万里来此屈辱联姻的昭国棋子,自然不知道她是谁。要怪也只能怪带着疤痕的容貌太过平凡,看惯美人佳丽三千宫宠的皇子们怎会想到祈安公主竟是个残颜女子?

易宸璟在上座偏左的座位坐下,白绮歌则被留在水榭中央茫然无措。一边听着众皇子毫不顾忌的评议嘲讽,一边惴惴猜测易宸璟又想玩什么花样。

对于众兄弟的议论易宸璟不置可否,五皇子见其没有想要公开白绮歌身份的意思也不便多嘴,只把目光投向瘦弱女子,似是在无声地鼓励与安慰。困境中得一人温柔相待,便是绝路也不那么畏惧了。白绮歌深吸口气抬头挺胸,挺直身板完全不像个病弱之人。

易宸璟无声冷笑,目光锐利:“既是欢宴共饮怎少得了助兴?都说昭国乃水乡泽地,那里的女子能歌善舞,声如黄鹂,身似惊鸿。正巧我带回昭国一女,今夜便为取乐下酒的消遣好了,若是看得不尽兴或者厌恶,诸位兄弟想打想骂只管当成管教自己的下人便可。”

几位皇子笑语哄闹,嘈杂中无人注意白绮歌身躯一震,眉头紧皱。

且不论是否会唱,之前淋了雨发高烧才刚好一点,咽喉嘶哑的她怎么可能唱得出歌曲?至于以舞娱众更是没有可能,易宸璟应该很清楚她四肢的外伤严重得连走路都费力,也正因为太过清楚所以才会出此言论吧?

唱不出跳不起,用不着易宸璟亲自出手,那些自视甚高的皇家子嗣自会代为“调教”,无所不用其极。

借刀杀人,干得漂亮。

“还不赶紧让各位皇兄欣赏你的技艺,还等着打赏吗?”易宸璟端起酒杯停在嘴边,“良辰苦短,我们没时间等你酝酿情绪,若拖着不唱不跳,我看不如遣你回昭国好了。”

冰冷的目光意味深长,白绮歌明白他话中的含义——如果不顺着他,只怕白家马上就要大祸临头了。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便是杀了她,她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学会那些她不曾接触过的东西啊!白绮歌回望的目光五味杂陈,易宸璟却安然享受。

僵局并没有持续太久,许是不忍见白绮歌左右为难,五皇子一声轻咳从旁解围:“小聚共饮只想为七弟接风,惹得不快可就不好了。况且祈安公主一路奔波劳顿加之水土不服,一时间歌声舞技难以施展也情有可原,七弟何必为此耿耿于怀。来,我先敬酒一杯,祝七弟……”

“五哥向来温良仁慈,怜香惜玉之心可以理解。”易宸璟蓦地出言打断五皇子的话,目光复杂,“只是我很好奇,祈安公主的身份一直未向各位兄弟公开,五哥又是如何得知她便是祈安公主的?”

易宸璟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五皇子一愣,周遭的喧嚣气氛也随之凝滞,难以置信的目光纷纷集中于白绮歌身上。

昭国祈安公主远嫁与遥国七皇子易宸璟联姻之事早已公布,尽管对作为屈辱象征来到宫中的祈安公主充满了好奇,可后宫毕竟不是皇子应该干涉的地域,是以众人对此事绝口不提。

在无人邀请下主动将婚约已定但未行正礼的妻子带来宴席本就出乎意料,眼看着易宸璟对白绮歌百般刁难,在座的皇子无不满心疑惑,心里却都抱着旁观的想法期盼能有好戏上演。而主角除了白绮歌之外,如今似乎又多了一个人。

“七弟多心了。”易宸暄举杯浅笑,“白日我去给敬妃请安,本想相约晚上一同前来却不想你去了父皇书房。我想要离去时正巧见有人昏倒在井旁,我把她送回房中才知晓这位便是祈安公主,僭越冒犯之处还请七弟见谅。”

平时易宸璟与易宸暄兄弟二人关系如何白绮歌不知道,然而眼前所见,分明是继素鄢之后连易宸暄也因帮助她而受牵连,白绮歌心中憋闷,看向易宸暄时不由得带了几分歉意。

眉眼三分相似,流着相同血脉的兄弟的脾性相差竟如此之大,着实令人慨叹。

易宸暄回答得合情合理,本想为其今日私放白绮歌一事出口气的易宸璟自知再没道理追问下去,索性端杯敬酒一饮而尽,笑容极不自然:“既是如此,还要多谢五哥关心了。白绮歌,你甫一进宫便欠了五哥人情,今天若不陪酒助兴怎说得过去?”易宸璟微微扬手,嘴角笑意冰冷,“来人,给祈安公主倒酒。”

酒是发物,于外伤愈合极为不利,他明知如此……

白绮歌提口气在胸腔,忍着四肢伤口的肿痛从容淡笑:“殿下都这么说了,绮歌自然不能推托,还请五皇子略赏薄面受此一敬。”

接过小太监端来的酒杯,扑鼻的香气暗藏争斗,白绮歌举起酒杯遥遥向易宸暄点点头,余光掠过侧面,恰见易宸璟阴冷的表情。

他设局,她便破局;他逼迫,她便化解;他想让她颜面扫地,她便拖他下水,看谁最先忍不住缴械投降。这世上没人能让她屈服,就算折了膝盖,她的心与气也永不服输。

夹在明争暗斗的二人中间,五皇子易宸暄不知所措,端着酒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煞是尴尬。

“承蒙五皇子处处关照,此情此恩白绮歌必当铭记心间永世不忘,这杯酒先谢五皇子今日雪中送炭,请。”语罢,白绮歌爽快仰头,整杯烈酒点滴不剩。

寻常女子都厌恶酒的辛辣呛鼻,白绮歌则不同。她前世执行任务时经常要风餐露宿,喝酒取暖成了家常便饭。眼前佳酿虽烈,对她而言痛饮个半斤八两绝对不成问题,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身体能否承受得住。

好在,残颜之下尚有优势,与白绮歌的期望相吻合——整杯烈酒下肚,身子没有出现任何不适的反应。

如此不遮不掩豪爽饮酒的女子着实罕见,座中不明就里的皇子个个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爆发出阵阵喝彩,喧闹重临。

只是这还不算完。

白绮歌借着满座的吵嚷热闹又斟了满满一杯酒,单手平举,面向易宸璟:“这杯敬殿下。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能与殿下结秦晋之好白绮歌荣幸之至,还望他日殿下能够不离不弃白首到老,便是黄泉碧落也能并肩同行。”

若他听得懂便该明白,她想说的是,就算死也会拖着你一起。

臆想中白绮歌窝囊求饶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失望之余,易宸璟也对眼前意料之外的状况颇感棘手,骑虎难下间只得端起酒杯在桌面上重重一磕,冷着脸一口饮尽。

这依旧不算完。

震惊全场后,白绮歌竟又倒了第三杯酒:“这杯酒敬诸位皇子,绮歌不才,对于歌舞技艺一窍不通,今日不能为在座列位助兴,还望各位皇子海涵。”

白绮歌又是痛痛快快一饮而尽。

这般喝法便是大多数男子也望尘莫及,三杯入肚,叫好声此起彼伏,惊破夜色。

易宸璟原想借机羞辱白绮歌令她难堪,不料白绮歌非但没有落入设计反而巧妙地将歌舞助兴推得一干二净。易宸璟不得不承认,这一步棋,是他输了。

见惯身份高贵的大家闺秀的扭捏温柔,白绮歌的直爽干脆立刻赢得众皇子的好感,你一杯我一杯居然连番敬起酒来。白绮歌也不推辞,但凡有敬的必然满上酒杯仰头成空,毫不顾忌旁侧易宸璟的脸色越来越差。

不,不该说是没有顾忌,应该说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团酥红飞上白绮歌苍白的面颊,远远望去,她那白皙粉嫩之容也不是那么难以入目,先前几番嘲讽评议也都化为东风一吹消散,剩下的只有喧闹呼喝和杯盘狼藉。

这顿酒席喝得畅快,醉的人也就多些,到后半程酒气熏天,越发没了规矩。

坐在上座的太子也是满面醉红,不停地赞叹白绮歌为酒中巾帼。离中央最近的也不知是哪位皇子,醉醺醺地竟拉住白绮歌的衣袖不放,非要她坐在旁边陪酒,直惹得身后的随侍太监心惊胆战地连连低声提醒。五皇子易宸暄没有多喝,目光满是担忧地一直追随着那道孱弱而又似乎蕴含无穷力量的瘦削身影。凡有皇子向白绮歌敬酒他都要拦上一拦,可无奈根本拦不住。而白绮歌,干脆喝得站也站不稳了。

水榭中最清醒的,大概也就易宸璟一人。

白绮歌每喝下一杯,易宸璟的火气就高涨一分,直烧得目光阴沉双拳紧握。她那身姿一点也不像在他面前那般冷硬,忽而婀娜腾转,忽而风情妖娆,勾得数位兄弟心猿意马,居然连白绮歌脸上的丑陋伤疤都不在乎了,更忘了她联姻公主的特殊身份。

男人引诱女人要怪女子心意不坚;女人勾引男人则是伤风败俗狐媚秽乱。堂堂遥国七皇子的替嫁之妻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如此多的人暧昧不清,若传出去他还有何脸面?

易宸璟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冷肃的身影晃过酒气冲天的众兄弟眼前,快步走到水榭中央拉住白绮歌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拖着她向外走去。

“明早还要参议出征之事,我先回去了。”

也不管有没有人听见,丢下生硬的告辞后,易宸璟未有片刻停留,转身就走。方至榭外被拦住,阻拦之人正是五皇子易宸暄:“说好彻夜共饮的,怎么这么早就要回去?可是气他们坏了礼法乱闹一通?”

“是我管教不严,让这种不自量力、处处招蜂引蝶的女人污秽人心。”

易宸璟拉住白绮歌的纤细手臂狠狠往前一拽,白绮歌醉醺醺的脚步踉跄着眼看就要摔倒,易宸暄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

“这……”不小心撩起了她单薄的衣袖,溃烂的伤口狰狞着现于面前,易宸暄倒吸一口凉气,“伤成这样怎么不给她医治?七弟,刚才人多有些话我不方便直说,现下无人,实在是不吐不快——她好歹也是昭国公主,就算你看不上她,嫌弃她姿容丑陋,那也不必如此折磨她啊!今天我去敛尘轩初见她时还以为是做错事被罚的侍女,她浑身湿透一个劲儿地发抖不说,额头也烫得吓人,只怕再多耽搁一下午她会活活发热病死。要是你真看她不顺眼,索性丢在一旁眼不见为净。可她若死了,无论是父皇还是昭国那边都不好交代。”

这些易宸璟岂会不知。他不为所动,只是面上简单敷衍,仍旧粗暴地拖着白绮歌往敛尘轩行去。

眼看两抹身影消失于沉沉的夜色里,易宸暄一声轻笑摇了摇头,朝黑漆漆的树林靠了两步:“瑾琰,去查查这女人的来历。据说白家独女软弱怕事,可这番看来,与先前的传言毫不贴合,我怀疑嫁入敛尘轩的并非白绮歌,而是另有其人。”

“是。”林中一阵草木窸窣,片刻后忽地没了声响,仿佛刚才那声应答不过是冥冥虚幻。

离开水榭很远,就快要到达敛尘轩时易宸璟忽地停住脚步。掌中,纤细的手腕从软弱无力变成生硬地向后拉扯。放开手微侧半身,身后踉跄跟随的女子不知何时稳稳站立,目光机敏灵动,哪有一丝半点酒醉之人的糊涂迟钝?

被人欺骗的恼怒弥漫心头,易宸璟眉头紧蹙,两眼几欲流火:“你没有醉?”

“不过几杯薄酒罢了,你若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再陪你喝上十壶,看谁先醉倒。”白绮歌傲然一笑,语气中的讽刺毫不掩饰。

连杯痛饮,笑语张狂,从仰首端杯到摇晃站立,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戏,一场精心演绎给众皇子以及易宸璟看的好戏。

借着这场戏,白绮歌躲过逼她出丑的助兴歌舞,在哄得满堂欢闹的同时又给了易宸璟一个下马威,由被动丢脸转为主动出击威胁,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丝瑕疵与纰漏,终于连心机深沉的易宸璟也吃惊了。

最好的对抗不是隐忍躲闪,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化弊为利,狠戳对方的软肋。

“我还是不要抛头露面比较好,否则你的颜面早晚要被抹黑。这人一旦醉了可什么丑事都做得出来。我个人的荣辱事小,堂堂遥国七皇子的面子可就不同了,你说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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