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尔安非常好辨认，他的马鞍是黄金打造的，马也是最威武神骏的一匹。队伍越来越近，卷起的旗帜挡住了他的面容，他的马背上还驮着另外一个人，看起来还在不断地挣扎。
1
“有吃的没有？我饿坏了。”曼菲士说。
乌纳斯说有，可拿出来的只有干粮，晚上村民送来的东西早已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曼菲士看来对这个不是很有胃口，皱着眉头说：“我都吃了两天干粮了。”
我忍不住笑，“谁让你一个人跑来的，活该你吃些苦头。”不过他从小到大哪里经历过只吃干粮的日子？我不由得有些怜惜他，“你等一等，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吧。”
“姐姐你……”他眨眼，“你会做吃的？”
“不信啊？”我冲他笑笑。
我找到一些荞麦面，还有一把菜叶，一点儿腊肉，乌纳斯找来些油盐。我把面用热水烫了，和好，擀成圆片，再切成细面条儿，用这些简单的材料做成了炒面。
我做的时候，旁边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表情最讶异的就是曼菲士，似乎在看什么世界奇观一样，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尝尝看吧。”我把面条端给他，“可不一定好吃啊。”
“姐姐做的，一定很好吃。”
曼菲士坐了下来，拿起勺子，舀——面条滑溜地从他的勺子上滑回盘子里。
再舀……再滑……
我忍不住笑了，他的脸色有点儿古怪，“这样怎么吃啊。”
我拿布巾给他擦手，“抓着吃吧。”
他一把抓起好些面条。
“小心烫。”
“不会。”他吸溜着吃面条。
我问：“味道怎么样？”
“好吃！”
看他那表情，似乎我的手艺已经超过了宫中的厨子一样，不住地连声赞美。
我不信，自己捏了一根儿尝尝，好像盐放少了。村民家里的这种盐不太好，我没敢放太多。
“这已经很好吃了！”他说，“这两天我们一直在赶路，停下来也没有工夫做饭，我这两天都没吃到热的东西。”
我有些心疼，更多的是感动，“你慢慢吃，不着急。”
我手腕上的小金忽然探出头去，机灵地咬住了一根面条。
你见过蛇吃面条吗？我以前肯定没见过。
这小家伙儿还真有天分啊！我们好多时候管吃面条不叫吃，而叫喝，其实指的就是进食时候的动作，是往嘴里吸吸喝喝的，没想到小金居然这么有天分！真是……蛇不可貌相啊……
曼菲士瞅瞅小金，倒是没说什么，看来有了食物他的脾气也好了，居然不介意一条蛇偷法老的食物吃。
伊莫顿和我小声道别，我微微一笑。回过头来，我看到曼菲士正冲伊莫顿瞪眼，后者好像没感觉到他锐利的眼光似的，施施然走了。
我岔开话，“你们从哪条路过来的？”
“我们沿着靠南的山路走了一段，绕过亚述王城过来的。”他说，“想不到亚述王城也如此……以前我倒是小看了亚述。”
“这个，你倒也不用太在意。”我说，“亚述虽然冒起得快，但没有根基，和我们埃及可不能比。你不是看到亚述王城了吗？我来的一路上听商人们说了好些了，无非是说这城建得多么宏大、多么不凡。可是建城用的材料是什么？泥砖！而且还是建在河边。要是想和亚述过不去，都不用派兵和他打，直接让人在旁边把河道一堵，让水都灌向城里去，一天就把亚述王城泡成泥汤……还伟大的王城呢，那会儿只能到水底下去看它的风光了。”
曼菲士的动作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姐姐，我发现啊……”
“什么？”
他摇摇头，笑得格外灿烂，“没什么。”然后两大口把盘子里的面条吃光，赖到我身旁来坐着，“姐姐，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我心里微微一酸，摇头说：“我不是好好儿的吗？你一个人，既要顾我的事情，还要顶着国内那些压力，也够难为你的。”
“比泰多！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我点头，同意。
我也绝不会忘记曾经的侮辱与伤害。不过，要是用天平衡量一下，我反过来给比泰多造成的侮辱和伤害倒是更多。
他咂了两下嘴，脸上尽是疲惫，“我睡一会儿……”
我还没有接话，他头一垂，已经靠在那儿睡着了。我抬起头来，曼菲士的护卫正站在门边不知所措。我打个手势，那人会意地进来，把毯子在地上铺好，然后帮我扶着曼菲士躺下。然后，我们也准备休息一下，我睡床上，其他人在院子里或是靠着墙，或是裹张粗毡席地而卧。
我心里有事，翻转了几下没有睡着，听到地上曼菲士轻轻打鼾。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喊了两声姐姐，我转过头来，他却依然睡得平稳，原来是在说梦话。我摇摇头笑笑，继续躺着。正有些迷迷糊糊，却听见他又喊了声：“凯罗尔！站住，不许跑！”
我惊讶地转头看他，他依旧睡得很沉。
2
我们第二天天还没亮就上路了，要绕过亚述王城向西行。离西奴耶率领的埃及军驻扎地还有两天的路程。绕过亚述王城的时候，曼菲士停下马来，抬头仰望那高高的城墙，大概有一刻钟的时间，他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那种目光……那种在他眼中闪烁的带有不甘的光芒，我却清晰地看见了。
我没说什么，足尖轻点马腹，催马继续向前。我的头巾缠得很紧，一丝风不也透，太阳升了起来，晒得肩背都在向外冒汗。眼前是让人眩晕的光影，茫然一片看不清楚。
我们常常为辛苦的路途而难过，很想快些到达终点，但是又在到达终点之后，怅然回首，懊悔自己忽略了这样丰富的过程。
“姐姐，你在想什么？”
我把布巾拉下来一点儿，低声说：“我想起上次见到的亚述王弟弟夏路。”
“为什么会想起他？”曼菲士好奇了。
“那个人如果不是非常普通，那就是极其了不得。”
“嗯？”他骑着马靠近我，“姐姐解释给我听听，为什么这样说？”
“嗯，亚述王亚尔安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是听说过，而且从他近年来排除异己、稳固王权的手段也可以看得出，此人残暴狂妄，对旁人绝没有一丝一毫的信任，要把所有的权力都抓在自己手中。而那位夏路王子能在他手下保住性命，要么就是一点儿本事也没有，性子弱得让亚尔安连杀他都懒得下手；要么就是，他装得非常完美，将自己全部的光芒掩饰起来……”
“王姐见过他吧？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呢？”
我想想，“别的我不很肯定，但是我总觉得这个人没有那么简单。一般人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多半会有些失态，但是他很平静、很恭敬，平静得有点儿过头了，而且，看得出他的胆子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小。”
“这么说，他是装出来的了？”
我笑笑，“是或不是，和我们关系不大。倒是那个亚尔安王，他把所有的权力都抓在自己手里，这样他强盛时确实没问题，一旦他有什么疏漏，或是身体出了岔子，那时有人想要取代他，恐怕亚尔安就很难控制住局面了。”
曼菲士点点头，表情若有所思，也没有再说什么。他就像一头年轻的狮子，急不可待地要巩固扩展自己的领地。就算他对亚述没有什么雄心，但是亚尔安王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角色。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姐姐，你累不累，歇一会儿吧？”
“不用了，尽快赶路。”
“那速度稍微慢一点儿吧，你脸色很难看啊。”
我笑了，“别婆婆妈妈了，我们现在得快些赶路才行。我猜啊，西奴耶一定都要急疯了，哪里还能等得了我们慢慢地走。再晚一些，说不定他就要采取什么过激的行动了。若是他领兵踏入亚述境内，那……这事情的性质可就不好说了。”
曼菲士看了一眼和我并辔前行的伊莫顿，有些不甘地说：“那，姐姐你来和我同乘一骑，你也省些力气可以歇一歇。”
我摇头，“好啦，你别多说了，我真的没关系。”
曼菲士哼了一声，悻悻地用眼光狠狠剜了伊莫顿几眼，“好吧，你要是不舒服的话，要立刻和我说。”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乌纳斯呢？”
“他在后面呢，姐姐有事叫他？”
“那倒没有。不过啊，这次多亏了他，乌纳斯真是身手不凡、胆识过人。我想，回去之后，把他调给我用吧。”
“这个没问题！”曼菲士一口答应，“我上次就说给姐姐多派些人手，你自己又不肯要。乌纳斯绝对是我手底下第一等的侍卫，而且这次也多亏了他，姐姐才能顺利脱险，回去我给他升一级，姐姐把他调去用吧，我想他一定可以胜任的。”
我点点头，在马背上半转过身去看，远远地可以望见乌纳斯骑着马跟在后面的队伍里，仍然是一副沉默而不起眼的模样。
怎么形容呢？他这个人平常就像一块平凡的石头，可是一遇到需要他的时候，立刻会变成一把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又果断决绝。真是个很矛盾的人啊。
我记起我曾经在宫外见过他，只是不知道他后来怎么到了曼菲士身边。这些日子以来，我也都没有机会问过他。
忽然，前面探查的侍卫策马赶回，大声禀报道：“陛下！前面有烟尘扬起，应该是有大队人马正在接近。”
我心头一紧，勒住了马缰，转头去看曼菲士，然后又转头去看伊莫顿。
曼菲士反应极快，马鞭一指东边，“我们先隐匿到那边的丘陵后面去！把马嘴套起来，不许发出声音！”
我们掉转马头驰向丘陵后面，在这里遇到大队人马，难道真是亚述军队？
3
我们都看到了那队人马，队伍前面有亚述的王旗。
我低声说：“是亚述王。”
除了那个飞扬跋扈的亚尔安，别人谁敢用这面王旗？王子夏路出使埃及时，只有腰带上一点点绣纹可以昭示身份。
曼菲士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肩膀也动了一下。
“他带来的人比我们多。”我说。
“这是个好机会，错过了就再没有了！”曼菲士盯着那队人马说。
“杀了他并不难，但我们能不能脱身就是另一回事了。这里离亚述王城太近！”
那队人马越来越近，我牢牢抓住曼菲士的手，他松了一口气，“好吧，姐姐，这次我们放过他。”
亚尔安非常好辨认，他的马鞍是黄金打造的，马也是最威武神骏的一匹。队伍越来越近，卷起的旗帜挡住了他的面容，他的马背上还驮着另外一个人，看起来还在不断地挣扎。那个人身量很小，应该是个女子。由于风吹和颠簸，她的头巾掉了下来，我讶异地睁大了眼。
金头发？
我迅速与曼菲士对望了一眼，我的目光中是迷惑，他的目光中是惊诧。
“怎么回事？”我问，“刚才你看到了吗？那是不是凯罗尔？”
曼菲士也奇怪了，“应该是。除了她，还有谁有金头发？可是，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临行前我还托塔莎好好儿看着她的……”
我也感到纳闷，就这么一闪神的工夫，那队人马已经越过我们藏身的小丘，迅速驰远了。
“你临来之前为什么要让塔莎看着她？”
“因为，”曼菲士说，“她非要一起来。”
“嗯？”
“她说想看看亚述王城是什么样的，还想看什么……哎呀，净说些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的话。”
我明白了，这丫头恐怕是想来看看她所憧憬的所谓古迹，所以缠着想和曼菲士一起来。曼菲士不肯带她来，以她那种不安分的性格，选择偷偷跑来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然后她又是怎么遇到亚尔安的呢？
那队人马已经走远了，我们直起身来，曼菲士看起来有些犹豫。
我问：“要不要救她？”
曼菲士摇摇头，“现在不行，我们只有这么一些人，现在时机也不对。”
“不过，她落到亚尔安手里……”
曼菲士伸手过来，我不明所以，把手伸给他。他轻轻一托把我送上了马背，自己也翻身上马，“我们先和西奴耶会合，剩下的事仔细商议了以后决定。”
我有些犹豫，转头看看亚述王城的方向。
为什么会碰到这样的事情呢？那丫头，落到谁手里不好，偏落到了那个以好色闻名的亚尔安手中。那还能有什么结果？她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气，把她自己送上了这么一条路。
如果曼菲士不去救她，她肯定要被毁了，那是迟早的事。
我们纵马急驰，离铜卡还有半天路程的时候，就已经遇到了西奴耶派出来的哨探。西奴耶已经急得快要发狂了，可是见了曼菲士之后却又什么也不能说。他能说什么呢？曼菲士是王，他是臣子，曼菲士偷跑不对，可是他作为臣子，除了良言规劝，什么也做不了。我缓缓解下头巾，温言说：“西奴耶，看在我的分上，就不要再想这件事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得做。”
西奴耶向我俯下身来，单膝跪倒，捧起我的裙角吻了一下，“爱西丝陛下，看到您安好无恙，我心甚慰。”
“劳你担忧了。”我含笑点头，“我要好好儿休息一下。曼菲士，你把你盘算的事情和西奴耶说一说，我们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虽然凯罗尔那丫头胆大妄为，落到今天这地步也算她咎由自取，可是她好歹也算是我们埃及的人，被亚尔安王这么掳去，对我们是麻烦事。宫里的人和事她知道不少，别的一些事她也知道，若是被亚述人打听到什么，那就不好了。”
“凯罗尔？”西奴耶很纳闷，“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牵扯上了她？”
她会惹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她要是安分守己，那才奇怪了呢。
不过我并不怎么担心。这丫头福大命大，每次她闯祸，遭殃的和收拾残局的人都不是她，她只管勇往直前就好了，基本上每次都可以有惊无险地平安过关。被狮子咬也好、被刀扎也好、生病受伤也好，每次走到了鬼门关，她都会自动地拐回来，运气好得让人眼红。
我稍微整理一下，换了一件衣服，侍女跪在身后替我梳头发。
“我们这次一共来了多少人？”
“大概有两千。”侍女答，“详细的数字我们也不是太清楚，我们俩一直待在帐子里，也不敢随处走动，外面的消息我们不太清楚。”
帐外有侍卫禀报道：“爱西丝陛下，曼菲士陛下请您过去议事。”
我身后的侍女答应了一声：“是，知道了。”
我站了起来，伸手抚平裙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