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ncy又失恋了。
2050年，后交互网络时代，人们把生态屏幕上情感链订单到期时，不再点击右下角变灰的“续订”按钮的行为，叫做失恋。
Nancy瘫卧在悬空床上几小时，抖着腿消耗了118卡脂，泪腺零分泌。
这一次还是没有感觉到难过。服下一支伤心泡液，用两行闪动的彩色泪珠宣泄情绪，一转头，就搞不清那个爱过自己十天整的男友，到底搭配了一副什么样的五官。
她忘了那张脸是用了快两小时，按照自己审美标准捏出来的完美长相，V型脸，剑眉星目，高鼻梁，下巴加上几点碎胡渣。
“ALEX，爸妈呢？”
“主人在隔壁卧室休眠上班，新一项思想工程刚刚启动，将持续运行4760小时。”
她点了点头，没再搭理那台实际存役年龄比自己还大的迷你智量管家。
切退投射在眼前的数字程序主界面，清理掉缓存记录，查了下离银河系最近的海基系斯坦星旅行航班，发现排号预约时间要等到约五年后。
戴上MAD8X全息眼镜，翻看全时段实景放映的影剧，没有一个能让她提起兴趣。
低咒一句，Nancy用仿生性具为身体带来一次生理高潮后，起身前移，伸出脸贴近那台圆弧状蒸汽美颜仪，半分钟化完时下最流行的冷淡妆。
随后她对着镜子，取出一瓶抛色喷雾，把那头微卷的长发发梢漂成浅紫色，松散披在肩上。
终于，时间闸跳到下午四点，Nancy戴好聚氧面罩，穿上磁重鞋，出门。
她的出门，就是指抬腿跨过打开的玻片门下沿，踩在门口的浮移梯，来到永远在空中穿梭的叠轨车上。
秒速3.68公里，Nancy浏览了下数十年前互联网遗迹博物馆公共频段的功夫，就抵达那家植芯工厂。
来到基因识别匹配科室，躺进共态生物舱，对身体进行360°扫描检测后，母体机器主管向她发送了一条短频信息。
“脑波培育尚未成熟，不具备从事思想工程条件。”
这也就意味着，Nancy还是不能和父母一样在脑神经中植入微粒分子芯片，无法参加工作。她叹了口气，却不知道如何定义此刻的心情，失落？懊恼？
听说先锋代的50后儿童，已经进化出了无情绪模式，她不禁想，像自己这样落后又复杂的原生物系统，没多久就会淘汰了吧。
嘀嘀嘀——这份短暂的自我悲悯，让她的心率波动了一下，导致意志反控中心发出了黄色警告。Nancy赶紧闭上眼睛，休克一毫秒，重新启动意流程序。
对了，新一代意流程序五点整上市了，她得回去重载升级，确保自己的配置跟上时代步伐，避免刚才的情况再次发生。
回到叠轨车上，身后的场景一瞬间被光影吞噬，雾气很快散去。
无痕轨道下方，身形低垂的秦韩正以夸张的姿势向前行走着。他的每一步都迈得很大。
脚底踩在某种金属物搭建的地面上，身体会不断传导接收到一阵阵触及地心的回声，咚，咚，咚，沉重却细微。
底下是空的，十年前人们就把整个地球挖成了一个空壳，因为科学家研究发现，泥土中含有辐射微粒物质。
从太空往下看，地球像一个银色的玻璃球。
秦韩是光子显微镜下缓慢滚动在球面的一粒灰。胯下隐隐作痛的他，在用尽量快的速度走完这段路，但在家门口止住脚步才发现，收费照样是33.78元。
哦又忘了，从上个月起，行走账单除了用步数计费，还会以距离折算。
咔嚓——弯下腰，骨骼摩擦的响声很僵硬。
揭开脚边那个圆形门盖，站上那部停产多年的小型电动置换梯，伴随着一阵短暂的机械声，从天花板降到地面。
他的家安置在地层架构转角隔间，有八面墙，像个卡在巨石缝隙的小笼子，逼仄却空荡。盘腿坐在那块正方形地毯上，秦韩的笑从心底泛上嘴角。
今天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日子。
抿了一口营养激素，共享坟墓名额终于申请成功了，这是让他时隔三个月余出门的唯一原因，看看自己的安身之所。
取下聚氧面罩看了一眼，发现只剩下23%的含量，眉头挑了挑。
拧紧手边的半管激素，轻放进口袋。还得再多省省，现在氧气包卖得越来越贵，下个月的套餐取消掉吧，一点儿也不划算，他想。
以后每个月都得付一笔坟墓的分期账款，作为最后一代算法工程师，整个行业的没落，直接断送了秦韩本就微薄的收入来源。
树木、电、教育、动植物、风、塑料、火源……五十二岁，几次开育脑波都没成功的他，不过是被时代淘汰的亿万分之一。
可以理解，时代向前迈进的路上，免不了抖落满身灰尘。
这是在秦韩因为犯了持有纸张罪而被捕入狱服刑期间想通的。
那不仅仅是一张纸。那是女儿离世前留下的一幅自画像，他保存了很多年，被检测出藏有违禁纸张并强制销毁那天起，他就彻底忘了女儿的样子。
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哪一天开始，脑海中的记忆也变成违禁信息呢？
一边这么想着，秦韩一边挺身跪直，拿起一个计量瓶撩开裤腰对准瓶口，接住尿液。不自主发颤，举起瓶身晃悠一圈，显示温度37.5℃，净重278ml。
稀释尿素和尿酸后，能提取出价值2-3元，至少让他多活一天的水分。
躺下，右手折在脑后枕起头，望着斜上角那块半透明墙。像往常一样，他从那个角落目睹城市的足底，和时间掠过的刹那。
沉寂中，长期未开启意流程序的秦韩察觉到一丝微颤，瞳孔里闪过一道金色光线。
下了叠轨车，再次登上浮移梯时，身体的本能生理敏感捕捉到了一丝微颤，她皱了皱眉。
人体种植技术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研发成功？
Nancy的这一想法，被自动分享到了思维网坛上，引起不少网友的实时讨论，域区定位分布在全球各地。
解析出来，无非是些诸如“同问，我这副身体总会出现些奇怪的反应”、“什么时候才能完全切除排泄功能啊”、“要是能全身强化种植就好了”的附和。
Nancy没有理会，意识遥控开了门，启动中央供氧空调，扔下面罩，在窗前露出不支持流露烦躁神色的平静面孔。
授权意识反控中心处理负面情绪的间隙，她的目光伸向窗外，看见一片金色光环。
绚烂。刺眼。
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Nancy刷地一下扯上窗帘，转身揉揉眼。秦韩猛地起身，抓起面罩爬上置换梯出门，抬头环视天空，目光扒开连片高楼寻找着，奔跑着，终于在一条自动化街道中央，找到那片没有被折射过的红色霞光。
十年，至少十年没有看过夕阳了。很快，几十秒后，霞光暗去。
他落寞地大步跳回家里，喘着气，情绪激动。落寞是夕阳给的，是那种夜幕一下子扑下来时才会有的心情。
记得二十二岁那年，秦韩从书上看过一段话。
夕阳成熟时，有人选择拉上窗帘，有人拍照，有人笑着跳着挥手欢呼，有人转身不屑一顾。鲜红霞光按时落下来，照出很多道一样黑色的影子，然后向西落下。
他是微微一笑的那个。当夕阳完全落下。
现在为了寻找一份夕阳，他付出了13.82元的代价，并不觉得惋惜。
扭头看了下藏在房间角落暗格里，那盆小小的植物。可能是因为习惯了，秦韩还是离不开那些陈腐的，落后的，被时代淘汰了的东西。
让管家拆开那个几天前送达的包裹，里面是一台最新款塑形仪。Nancy扫了一眼就摇头，连自动开启功能都没有配置，不够智量化。
思维网坛中弹出几条信息，说什么穹顶系统出现漏洞，导致有害自然光泄露，她浏览了一遍，不知所谓。
谁知第二天下午，一片红光又映在窗外，诡异而迷人，很不真实。
在房间内端着那盆违禁植物，几经折射的霞光穿过透明墙，洒在脸和植物叶片上，暖暖的，秦韩想让时间定格在此刻。
看着夕阳和程序界面显示的支付账单，Nancy突然眼前一亮，她调出千亿像素摄像机，从各个角度拍下悬挂在西边天上的那团红红的云雾。
打包，加密，传输到交互网络交易中心，标注上“来自未来的神秘红光”、“宇宙喷吐的鲜血”、“限时预售八点八折”等字眼。
果然，没多久询问的信息络绎不绝，极富商业头脑的Nancy迅速建立起多维体验店铺，扩大售卖力度。
几天里，她账户里的数字不断飙升，直到一笔高额资金入账，意流程序接收到一条低频信息。
“有害自然光不归属人类资产，现对你实施收购计划。”
Nancy并不觉得奇怪，这就是她真正的目的所在。其中的一大半收益，随即被她用来支付了海基系斯坦星旅行的免排队航班项目。
秦韩等了两晚，不肯相信霞光会就此消失。
但意外之喜是，他发现系统中传载上市了一个新项目，封面是一张夕阳多维照。
没怎么犹豫，支付了一笔费用后，他获取了一份为期三十天的特惠离子包，里面是一片片红色霞光。他张大瞳孔，贪婪地欣赏着那些过期无效的夕阳。
就在这天后半夜，Nancy坐上了星际航班，驶往时程几千光年外的那个星球。
角落里，那株植物叶片耷拉下垂，秦韩不知道它能活多久，或者说私藏多久。
看了看界面的项目预览，Nancy低头瞥了瞥缩小成一粒银色灰尘的地球，她想，因为自己，时代又向前走了一步。
从系统中抽离出来，秦韩知道，那片夕阳，已经彻底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