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我真的不是凶手。”我知道这句话属于十分无力的辩解,说出来毫无意义,但我必须要用来表明自己的立场,象征性地。
其实我真正想要说的,是这句“你们凭什么认为我是凶手”,以激烈的语气,差一点就脱口而出。愈发泛动的理智扼制了这一想法,并试图将之排除脑海,寄生于破绽百出的优越感之外。
我操控胸腹进行一场短促的深呼吸,以此排出身体内密集的情绪代谢产物,这让我的神经不再那么紧绷。但也没有就此轻松下来,因为说完第一句话之后,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神态是否太过于平静,与目前的处境略显违和。懊恼停留了二分之一秒,找不出掩饰方式,我只能将发散的思维重心拽回到眼前。
环顾一圈,唯一的发现,是对面的这盏白灯太亮了,使得我无法完全睁开眼睛。于是两名警察费劲地在上下眼皮间掀开两条缝隙,强迫我看见他们那身着装和严肃的面庞。
啪地一声,左边的年轻警察将手里的记录本摔在桌面上,估计是想借此来达到对我的震慑。我抓住了时机,往后一缩,肩膀剧烈颤动,投出命名为恐惧的一束目光。
然而心理的本能令我产生一丝尴尬,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演技向来拙劣。
审问终于开始,我端坐身子,有些迫不及待。不止想知道事情的真相,还得要解除自己的嫌疑,嗯,是这样的。
这必定是一场博弈,而我处于下方。
“姓名,性别,家庭住址,身份证号码……”
“安和。”我将自己的回答勒止在第二项之前,尽量友善地看向对一个长发垂肩的女生询问性别的警察,最终还是禁不住翻出一半不经意的白眼,这应该在自己所能容忍的范畴。
然后发觉他对我的停顿皱起了眉头以示不满,我只好作罢,逐一交付答案。
“五月九日十四点二十七分,江岸小区发生一起命案,现场有一男一女两名死者,经查明均为在校大学生,你作为唯一的嫌疑人……”
“不好意思警官,您可以直接说,是今天下午两点半。还有,我是唯一的目击者,而不是……”我打断年轻警察的话又被打断后,遭到皮肤黝黑的中年警察出声呵斥,这令我扫去了心里滋生的由年轻警察导致的对于那身警服的不屑,同时也重新绷紧了那道稍微放松的警惕防线。
“人是不是你杀的?”而中年警察过于直白的第一个问题,多少让我有些猝不及防,但从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中我看得出来,他并不指望以这个问题作为开始或是结束。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拿那对深邃瞳孔看着我,盯着我的眼睛,像是能穿透纤维膜后方的玻璃体,直达视觉神经,由此窥视我的大脑意识。当然,我同样效仿他的目光,回以凝视,直到审讯真正进入了主题。
“你和两名死者什么关系?”
“同学,大学同学,大学同班同学。”
“说具体点,仔细描述一下。”
“我和叶青是闺蜜,余吉是我男朋友。”我斟酌良久,出于免生事端的缘由,决定用精简的语句来应对他要求描述的仔细,但似乎这样一来,其中的迷乱关系已是呼之欲出,就剩下那么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等待着被戳破。
“噢?说说当时发生了什么……”
我卡住合适的时间点,以男朋友之死作为源头,让泪水哗啦啦地往外涌,直到符合一般人类哭泣的生理轴度为止,然后顺理成章地开始我对事实的讲述。
今天可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没课,阿吉的生日。原本我们订了一间公寓,打算买菜做饭,看看电影,过很甜蜜的二人世界,但叶青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这一切。她找了很多要横插在我们中间的理由,而我无法拒绝,尽管心里一万个不乐意,还不得不同意。
对了,我想有必要提一下,之前我们都喜欢阿吉,他选择了我。
说到这里,我转一转手腕,看着那块被阿吉送的手链上的心形图案压出的红印,心底翻出一阵新鲜的窃喜。
中午一点,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二十三分钟后返回公寓。菜炒了一半,叶青假惺惺地说身体不舒服,躺在卧室休息,我靠在客厅沙发上,没有心思看电视,因为上洗手间的阿吉从我的眼角溜进了卧室,听不见什么动静。
应该是过了很久,炒完菜可以吃饭了,我失落地起身走向卧室……
“停。”
中年警察将一脸的不悦揉作这么一个字猛地甩来堵住我的咽喉,然后换上笑意,并揪着下巴对我露出饶有兴致的好奇感,看得出来那份好奇远远超越了案件本身。
“这个故事,对于中文系大三学生来说,编得有失水准了。”
“没错,我也觉得有太多不合理之处。”年轻警察附议,兴致勃勃的推论,仿佛已经一把揭开了我的头骨,看见了埋藏在大脑皮层下方放声狞笑的真相。但其实谎言和真相一直赤裸裸地飘在半空,等待适时的降临,赋予它们判决的权利,在审判之前。
“叶青在卧室,你在客厅,余吉又从洗手间去了卧室,那么请问,是谁在厨房炒完了菜?”
“警方能查到你的身份信息,就能调取楼道监控,你的行为是在藐视法律!”
在一句接一句的拆除与搭建之中,我隐约听见了窗户纸被戳穿的声响,巨大而美妙。
事实上,我的本意并不是试图抹掉阿吉的好兄弟向川这个人的存在。我想将纷繁的思维简单化,再从复杂的视角去看待它。但思维常常以感知为基础又超越感知的界限,我能感知到这一切带来的触觉,听觉,视觉,却发现这一切尚且无法构筑我预想中的那个世界,那从来就没有边界。
于是故事重新回到起点,我逐一缝补自己捅下的一个个漏洞,偶然发觉这也是另一种鞭策自我的满足。
阐述事实,这是我此刻存在的意义所在,并且我愿意相信那能引来注视。
今天应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没课,阿吉的生日。原本我们订了一间公寓,打算买菜做饭,看看电影,过很甜蜜的二人世界,但向川的出现,彻底打乱了这一切。他找的理由,是想要借此契机追求我的闺蜜叶青,而阿吉无法拒绝,尽管明面上表示同意,但心里一万个不乐意。
对了,我想有必要提一下,之前他们都喜欢我,而我选择了阿吉。
说到这里,我扭一扭手腕,瞥向那块那块被阿吉送的手链上的心形图案压出的红印,心底掀起一阵久违的暗喜。
中午一点,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二十三分钟后返回公寓。向川在厨房炒菜,叶青假惺惺地说身体不舒服,躺在卧室休息,我靠在客厅沙发上,没有心思看电视,因为上洗手间的阿吉从我的眼角溜进了卧室,听见了一些动静。
似乎没过去多久,实在无法忍受饥饿了,我失措地起身走向卧室,在中途碰见举着菜刀的向川,他说刀钝了得再买一条鱼,于是就跑出门去。
站在门口,我看见卧室地板,床单,墙壁,和他扔下的刀刃,都在流血。然后我摸出了电话,报警。然后我吓坏了,摸出电话,报警。
“行。”
中年警察舒展开拧作一团的两条眉毛弹了这么一个字扣住我的嘴唇,随后收起笑意,并攥紧拳头表达出歇斯底里的厌恶,但那股厌恶明显不是由于我的言辞而歇斯底里。
“这一次,确实提高了完成度,你还想编到什么时候!”
“我说的都是事实,警官,请拿出怀疑我的证据。”我感觉出自己占了上风,于是唇齿与喉舌的碰撞都有了底气甚至掷地有声,我该永远记住这个瞬间。
“我只是好奇一点,按理说你男朋友阿吉遇害了,不是应该特别伤心才对,而你却如此平静。”年轻警察一语中的,我还来不及露出慌乱的神情和梳理逻辑进行解释,他就恍然大悟般宣告出自己的推演,以断定这就是事实的凛然语气作为整体基调,刽子手般下结论收尾:“会不会有可能是,你抢来了向川手上的刀,扭打间他夺门而出得以逃脱,于是你就把刀尖对准了卧室里正行不轨的叶青和余吉,一定是这样的,你就是真正的凶手!”
“之后你伪装了案发现场,擦掉所有指纹,还制造出公寓里只有三个人的假象,这就能解释所有疑点了!”他依依不饶地连通整个虚拟的经过,不可否认多少还是踩中了几寸盲点,但我听来只觉得可笑和吵闹。
“要是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还要报警呢,自投罗网?”
“因为愧疚,因为恐惧……”
中年警察轻咳一声,抬手晃悠一下制止那道执拗嗓音,神色中竟然溢出了些许怜悯:“告诉你一个信息吧,我们接到了两个报警电话,一个是你,另一个,就是监控里跌跌撞撞跑出了门的向川,而他在你之前。”
他说话时,黝黑皮肤反射的煞白灯光尤其刺眼,甚至比灯光本身还要刺眼。我转动眼球,将视线焦点定在他身后由于明暗对比造就的黑暗里,与之融为一体。
“这能说明什么,我明明有潜逃的机会,为什么还要等着你们来扣上手铐?”
“是啊,问你自己呢。我从警十几年,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罪犯,有的人啊,就喜欢寻求某种心理上的刺激感,好像那样才能实现自身的价值。”兴奋与羞愧交织,纠缠撕裂成两片红晕浮上脸颊,此刻包括我自己也猜不透自己欲作何思绪。
我暂时保持沉默,中年警察拿两潭深渊淹没了我,似乎想从中探寻某种构成这番沉默的因素。
“手链不错,男朋友送的?”然后他用一句题外话打破了沉默。
“是啊,好看吧。”
“什么时候送的?”继而我有所察觉,这轮题外话原来从未跳出主题。
犹豫片刻,郑重开口:“我生日。”
像是棋盘上落错了子,我意识到自己的生日是在八月,而我和阿吉才在一起两个月,分不清是又一个漏洞还是破绽了,我只能全神贯注进入角色。
中年警察笑了笑,点一点头,自顾自地言语,听上去毫无说服力:“手链戴着是不是挺硌手?不习惯吧。换一个角度,我猜啊,余吉是叶青的男朋友,而你才是没有被选择的一方。”
猛然一击,胸腔内的震响久久没有平息,回荡在因撕扯而血肉模糊的面具周围,理性的布局土崩瓦解。
持久的对峙之下,我将真相双手奉上,摊平以供展览。
今天本应该是个特殊的日子,没课,阿吉的生日。原来他们订了一间公寓,打算买菜做饭,看看电影,过很甜蜜的二人世界,但我的出现,彻底打乱了那一切。我找的理由,是想要借此契机追求阿吉的兄弟向川,而他无法拒绝,尽管明面上表示同意,但心里一万个不乐意。
对了,我想有必要提一下,之前我们都喜欢阿吉,他选择了叶青。
说到这里,我甩一甩手腕,盯住那条从叶青手上摘下的坠有心形图案的手链,心底泛开一阵不太强烈的懊悔。
中午一点,我们一起去超市买菜,二十三分钟后返回公寓。向川在厨房炒菜,叶青假惺惺地说身体不舒服,躺在卧室休息,我靠在客厅沙发上,没有心思看电视,因为上洗手间的阿吉从我的眼角溜进了卧室,听见了很大动静。
似乎没过去多久,实在无法忍受饥饿了,我失措地起身走向卧室,在中途碰见举着菜刀的向川,他说需要一个人帮忙弄鱼,于是我就接过了那把刀……
真相流于表面,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慌乱,设想着两名警察的救赎目光和未来即将面临的一切,再次意识到自己尚未罹患对罪恶的敬畏,那将是一种恩惠。
而我渐渐与之背离。幡然醒悟来得太过于俗套,我的双手会沾满战胜真理的另一种荣誉,握紧武器,我成为自己。
向川在厨房炒菜,叶青假惺惺地说身体不舒服,躺在卧室休息,我靠在客厅沙发上,没有心思看电视,因为上洗手间的阿吉从我的眼角溜进了卧室,传出龌龊的动静。
应该是过了很久,愤怒实在无法忍受,我失神地起身走向卧室,脑海中循环着电视里嫌疑人说的一句话,“警官,我真的不是凶手”,我想他也知道这句话属于十分无力的辩解,说出来毫无意义。
啪地一声,像是警察将手里的记录本摔在了桌面上,我在中途碰见举着菜刀的向川,主动提出要帮忙弄鱼,于是就接过了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