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一日他又来,静静坐在屋里。她在院子里侍弄花草,门外突然传来几个浪荡子弟的口哨声。
她默不作声,一会儿几个人爬上墙头不怀好意地冲着她笑。
他无声地从屋里走出来,随手拾了一根柴火棍,三下两下将那几个登徒子撵走,随后皱着眉问她,“你这儿有石头么?”
榕景愣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他也没有再问,只默不作声地挑起扁担,挑来几筐石头。
那一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她院墙砌得老高。
他留下银两要走,榕景喊住了他,“忙活了一日,留下来吃顿便饭吧。”
他顿了一顿,榕景接着说道,“劳烦你一日,我也没什么好报道你的,旁的我也不会,烧了几个小菜,你将就吃些。”
他留下了。
他吃得很快。
烛火之中,榕景瞥见他通红的眼眶。
或许他也曾有过一个温馨的家。
或许也曾有过一个娴静的妻子,在烛火下等他回家吃饭。
或许甚至还有过一两个儿女,在他回家之后,争着抢着要他抱;
在他出远门回家之后争先恐后地去翻他的包袱,想看看有没有给他们带些好吃的、好玩的。
就同自己从前一样。
她也曾这样日日精心烧好了小菜,带着一双儿女在门前等着丈夫回家。
吃完饭丈夫抱着女儿、她牵着儿子,两人牵着手一同去逛夜市。
日子十分平淡却也温馨幸福。
只是西凉人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丈夫被征入军中,她带着一双儿女投奔百里之外的娘家。
刚落脚没几日,西凉人攻入城中,烧杀抢掠,一夕之间便成了一座空城。
她逃过一劫,却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只得沿路打听着丈夫所在的军队,沿途跟着军队走。
丈夫走到一个地方,都会找地方将她安顿好,军中伙食不错,他舍不得吃,时常省下来偷偷给她送过来。
发的军饷也从来不舍得用,一分不剩都给了她。如此以来他没法照看她的时候,她的吃穿用度至少不成问题。
儿子没了,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就这么没了。
她初时日日以泪洗面,再后来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丈夫亦是悲痛欲绝,却仍强撑着对她说,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后来他也曾半开玩笑地对她说,若他不在了,她也要好好活下去才行。替他把余生好好过下去。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他返回军中后接连几月都再无音讯。
再后来几大军队齐聚西京共抗西凉大军,却接连失败。
兵败如山倒,偌大的军队很快溃散,人群呼啦一下撤了个干净。
那时日日有从战场退下来的将士从她门前过,她站在门前望穿秋水,这千百人中,却唯独没有她的丈夫。
当看见楚望舒通红的双眼时,她是怜惜的,可怜他、也可怜自己。
世事无常,谁能料到,一夕之间,一个家就这样轰然倒塌,那些深爱的人就这样永远天人永隔。
楚望舒最爱定定看着她的眼睛。
榕景想,或许是自己的眼睛像极了某个人吧。
他深爱的某个人。
从那日以后,楚望舒常来,两人时不时说说话,他替她修咯吱咯吱响的门、替她修朝屋倒灌烟的烟囱、替她买来各式各样的花种。
春天到了之后,各色各样的花竞相开放,给这这简陋的院子里添了颜色。恍惚之间,她以为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
不知不觉心里也生出了些许依赖。在这孤苦的地方,一个人活着实在是太难、实在是太累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
回家吗?
可是家中无人,所有回忆如今尽剩尘埃。
鬼见愁朝嘴里扒拉了几口饭,顺手掏出了一个包袱,朝桌上一放,朝榕景的方向推过去。
榕景伸手一提,分量不轻。
那是沉甸甸的一包银子。
她伸手推了回去,“你这是做什么?”
鬼见愁头也不抬,继续伸筷子去夹菜,吃得大汗直流,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明日我便走了,用不上这东西。”
榕景平静地说道,“你我二人,非亲非故。平白无故我怎能受你恩惠。”
他对她而言是不一样的。
她最不愿意要她的钱,来这里的男人个个给她钱,唯独他的钱她从不愿意要。
若要了,他和其他男人有什么区别?
若要了,她在他眼中又和那些女人有什么区别?
榕景从不肯拿他的一分钱,她倔强地认为,这样他们二人之间或许就是不一样的。
他不是她的恩客,她不是一个暗娼。
他们只不过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在这乱世互相取暖。
但他每次走之前都留下银两,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或许在他眼中,自己从来就和其他那些女人一样。
不过是在他这里,出卖的是自己那双与某人相似的眼睛,以供他重温片刻往日的幸福罢了。
她从未告诉他,自己如今已经不再从事那行当了。她如今给人缝补衣裳,虽然少了很多钱,但心里无比踏实。
榕景将银子朝鬼见愁方向又一推,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堵得很,不自觉加重了语气,有些生气地说道,“我不要。”
鬼见愁停住手上动作,有些诧异,他深深看了榕景一眼,若无其事地说道,“那就当是我寄存在你这里的好了。”
榕景向来温和,从不轻易动怒,也不知道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心里积了一团无名火。
她不像平日的轻声慢语,愠怒地说道,“我这里又不是钱庄,也不是典当行,你放我这里做什么?”
说罢将头撇向一边,再不去看他,也不去看他那包刺眼的银子。
她知道楚望舒那般温柔地看向她时,看见的是另一个人。
也知道因为自己曾经的身份,她没有任何奢求的权利。
这一切她都清楚,但她就是别扭。
她就是固执地希望,他心中也能记住她分毫。他眼中的温柔也能分一寸给她。
鬼见愁看着眼前的银两平静地说道,“那就当是我买的好了。”
榕景没听明白,诧异地问道,“你买什么?”
“你的屋顶我修好了,我走以后就不必再担心刮风下雨时会不会漏雨;
烟囱我也修好了,我走以后就不必再担心你做饭时被呛得死去活来;
围墙我也加高了,我走以后就不必再担心有人扰了你的清静。
唯独有一样,我今日要向你买来。”
“什么?”榕景听得糊里糊涂。
鬼见愁定定看着她说道,“我要买你的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