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见愁穿上军服,无视屋内站着的两人,大步踏出门来,从人群前走过,径直走到手拿笔墨负责登记溃兵姓名、整编成册的造册官面前。
他挺直脖子昂首大声说道,“上等骑兵——楚望舒!年三十二,从军五年,请求重返军中、整装刃敌!”
上等兵?
造册官看着鬼见愁脸上的金印有些诧异,一个犯下杀人重罪谪戍服军役之人,居然能以戴罪之身当上上等兵?
想来怕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鬼见愁又扯着嗓子高声喊起来,“服役期间斩敌三百二十一人!其中斩杀西凉护都卫十四人、护领一人!”
三百二十一人?!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其中还有西凉王室的护都卫十四人!护都卫首领护领一人!
西凉人以生性阴狠著称,必要的时候连自己的子女都下得去手。
这些护都卫都是王室从小培养的死士,只听从自己主人的命令,命令一旦下达,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完成,手段更是残忍无比。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也最怕与他们打交道。
这鬼见愁到底什么来头?居然能斩杀这么多护都卫。
院中众人顿时鸦雀无声,直勾勾看向鬼见愁。
造册官也有些惊讶,但毕竟出身林家军,见过大世面,很快镇定下来,清清嗓子沉声问道,“服役于哪个军中?”
鬼见愁一改刚才和李不言打架时候的凶神恶煞,吊儿郎当地嘿嘿一笑,“大人,这可怎么说呢?我犯下事后先是被发至鹤川的地方军中,在鹤川服役三年。
你是不知道啊,那三年可把我给累惨了,天天睁眼就是训练,我们军中那个百人令简直就是个恶魔,把我们折磨得哟,简直是没个人性了......”
你一个谪戍之兵还想要什么好待遇?还想吃香的喝辣的不成?
造册官看着眼前滔滔不绝的鬼见愁暗自念叨道,伸出手揉了揉有些生疼的太阳穴。
“.......好在鹤川有一绝——鹤川米粉。嘿,那味道真是好!一天吃一碗我也不嫌腻。
大人你能吃辣吗?那米粉酸辣入味,要是给我一碗,打耳光我都不肯放。
鹤川的春鱼也不错,香煎、锅烧都好吃......”鬼见愁丝毫没有注意到造册官越来越阴沉的脸色,继续口若悬河。
“住嘴!”造册官实在是受不了了,挥舞着手中的书册大声喊道,“我问你这些个有的没的了吗?我问你的是军队!你追随的是哪支军队?”
“大人你也真是的,你别急嘛。待我一桩桩、一件件慢慢说给你听嘛。后来啊,我跟随鹤川的地方军一路向西南方向支援,还没走到西京就被打灭了。
后来又跟了个什么校尉,官儿还不小,就是名字记不得了,这回倒是顺利挺到西京,中间还赢了几场,我还宰了一个西凉的小头头儿,把我高兴得呀,毕竟好久没打过胜仗了嘛。
结果没多久西凉人刚杀过来,那校尉就脚底抹油跑了。
大人你想呀,头羊都跑了,这底下的小羊怎么可能还乖乖往前冲。那不是等于送死嘛。
又一次溃散了之后,我也不知怎么地又卷入一个军中,还没整明白这是哪个军呢,西凉这帮瘪犊子玩偷袭,呼啦一下从南境反扑过来......
这不,我不就又一次失去组织了。这组织都没了,我总不可能孤军顽抗吧,我又不傻。
那我还能怎么着,不就只有赶紧跑了呗。这也巧了,我回来的路上啊,又遇见......”
“停!“
“咋了?大人,我这还没讲完呢。你说我这样的,到底算哪个军啊?”
造册官皱眉微微摇摇头,原先以为是一个隐藏的高手,一开口却竟然也只是个空有一身本事的蠢钝溃兵。看样子也不过是个傻大个而已。。
他不愿再与鬼见愁纠缠浪费时间,只匆匆在册子上记下姓名,粗略写了几笔。
便示意旁边的裁缝上前为他量体,准备重新缝制林家军军服。
鬼见愁虽是生的粗犷了些,但却极爱干净,又好新衣,一见量体做新军服,瞬间高兴起来,极配合地乖乖站在原地。
“下一个!”造册官高声大喊。
又一个溃兵上前。
造册官继续问道,“姓名?”“所从何军?”
“胡真,二十四岁,跟随永胜军来到这里。在军中负责......”
“下一个!”
......
“下一个!”
......
排成长列的队伍慢慢向前蠕动着。
鬼见愁冲面色铁青的李不言和顾宗坏龇了龇牙,“小玩意儿,你俩就等着瞧吧。看看回头上了战场遇见了西凉人咱们谁是好汉谁是孙子!”
顾宗怀克制住心中怒火,勾起嘴角轻笑,朝鬼见挑了挑眉,从口中挤出几个字,“拭目以待。”
鬼见愁方才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诨,避重就轻。
造册官听不出来他这几年的颠簸与流离。但郁轻舟却是听得出来的,还听得出大周几乎不可挡的颓败之势。
他环顾四周,这里站着的笑嘻嘻看热闹的人群中,又有哪个不是这样的呢?除了整天愁眉苦脸满口无用酸腐诗词的倒霉蛋杜严。
谁不是一路看着死亡、踏着鲜血过来的?
谁不是与失落、失望、失败为伍多年,最终心如死灰四处逃散,一溃到底?
鬼见愁抱着胳膊在一旁同等候登记的人群嬉笑怒骂。
溃兵们看着他整天凶神恶煞的,脾气火爆,谁见谁头疼,鬼见鬼发愁。就这么着给他取了“鬼见愁”这么个混号。
只知道他姓楚,在一处厮混一年,却直到今日,才知道这个一脸凶神恶煞模样的鬼见愁居然有这么一个文雅的名字——楚望舒。
瘌痢头嬉皮笑脸地冲他说道,“死鬼!你长得这么凶神恶煞,连阎王爷也怕你。怎么名字反倒是怪文雅的,你说,你是不是瞎编来骗人的?”
鬼见愁啐了他一口,“呸!你爷爷我没什么好东西,浑身上下就剩这么一个亲爹给的好名字!”
瘌痢头咧着牙朝他大开着的房门努努嘴,“谁说你没有好东西?我看你那屋里件件都是好东西。你眼光高,这些个东西要是瞧不上就送我算了。”
鬼见愁乐了,“臭秃子,你小子眼倒是尖,爷爷我倒是想送给你。
可这整编之后马上就要上战场。你是能带着我这雕花大床走啊?还是能背着我这紫檀木桌子打仗?”
“嗨呀,这你甭管,只要你给,多少我都拿得动。”瘌痢头嬉皮笑脸地说道。
鬼见愁上前给了他脑袋一下,“呸!就你这小身板,给你个棒槌你都拿不动。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些个东西倒是要赶紧处理了。”
说着趁着四下无人注意他,脚底抹油一溜烟溜出破院不知道朝哪里去了。
队伍继续向前蠕。
身后不知被谁推了一下,郁轻舟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他皱着眉回头斥道,“谁啊?是不是没长眼?朝小爷脚上踩?”
“嘘!是我,轻舟你小点声!”
郁轻舟定眼一看,郝老头儿不知什么时候混进来,低头躲在队伍中间,跟随着人流朝前蠕动。
“老头儿,你真要去打仗啊?”郁轻舟被郝老头儿吓了一跳,压低声音说道。
郝老头儿紧张地朝四周看看,朝郁轻舟比了一个“嘘”的动作,轻轻点点头。
郁轻舟便要让他紧张,反而提高了声音说道,“呵,那你老人家可真够爱国的,这一把老骨头了非要上战场送死!”
郝老头儿嘴角一抽,脸色极其难看,“轻舟,你......你这个娃娃说话能不能不带刺?”
说着赶紧低下头,生怕周围有人认出他,坏了他进入林家军的事。
郁轻舟看郝老头儿这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实在是好笑。
他看了看周边,趁没人注意一把拽过小瘸子挡在郝老头儿前面,自己则跟在郝老头儿后面,朝旁边的瘌痢头和胖子使了个眼色,几人悄无声息地将郝老头儿围在中间,防止有人认出他。
队伍继续朝前蠕动着,郁轻舟压低声音在郝老头儿耳边继续说道,“嫌我说话难听了?那还真不好意思,小爷我只会说实话,总不可能指望你这把老骨头冲锋陷阵吧?你这不是送死是什么?”
小瘸子也回头好奇地看了郝老头儿一眼,伸手指了指他的脸颊,认真地说道,“胡子、胡子没啦!”
郁轻舟一把捂住他的嘴,踹了他一脚,“小孩子,不该指的别瞎指、不该说的别瞎说!”
小瘸子委屈地扁着嘴,冥思苦想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又说错哪句话了。
胖子也凑过来,仔细看了半天,直愣愣地问道,“老头儿,你真要进林家军上战场打仗啊?”
郝老头儿努力挺直佝偻的身躯,看着前方整齐的林家军队列缓缓说道,“林家军一日不散,大周一日不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