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准入牢的第二年，他终于不再抗拒练武这件事。
世间万物，皆在数中，皆合数理。
既然真气的本质是一道波，那么用什么样的波去对抗什么样的波，又该怎样发出相应的波，这让易准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把武功练好，这百丈深井，也并非无法攀援。
他牢里还有薛一这个前辈高手在，可以互相切磋比较。
薛一是什么人？见识过江湖各门各派各种武学的人！说他是江湖中的百晓生也不为过。在他被称作血刀老祖的那些年头里，他非要把对手逼出全身所学，让他见识过之后，才会杀他。
此时薛一用了一招华山派的剑开天门，以手指作剑，真气浩浩荡荡直冲云霄，易准正半空跃起，用的是金刀门的一招，叫做力劈华山。这两招相攻，可谓是冤家路窄，只能全力拼杀，绝无取巧之处。
易准平时那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护体真气，在薛一面前，如同纸糊的一样，轻易被开了个口子。薛一倒也不好过，为了破除易准的护体真气，耗费内力太多，导致后继乏力，后招无法施展。这样一来，只能算他胜了半筹。
只听隔壁欧阳先生敲了敲墙，喊道：“怎么样？老傻子，小傻子，你们谁赢了？”
易准揉着胸口，薛一喘着粗气，歇了片刻，才道：“我输（胜）了半招。”
欧阳道：“怎么输的？”
易准道：“太霸道，太野蛮，没有一点儿技术含量！”
薛一道：“输了就是输了，不要嘴硬。”
欧阳想了想道：“方才老傻子打中了你，你却没打中他？”
易准道：“未能破开薛前辈的护体真气。”
欧阳道：“招式上呢？”
易准道：“我用的力劈华山，薛前辈用的剑开天门，我在空中没有躲避之处，说起来，也是我输了半筹。”
欧阳点了点头，虽然易准看不见，他道：“老傻子，你为何要使这招剑开天门？”
薛一道：“他要力劈华山，我自然用一招华山派的招式跟他拼上一拼，这有什么不对？”
欧阳道：“就这样？你个老滑头，可别总是藏着掖着，爽快点儿说了。”
薛一道：“方才易准那招太慢了，躲过去容易，但我一届宗师，何必去躲？这孩子总觉得内力天下第一无人能及，我今日破了他的防御，也好叫他明白，莫要总像个莽夫一般，想着冲在前头。尤其是比武，他这种打法太丑了。”
欧阳在墙的另一头笑而不语。
易准则低下头来，道：“多谢前辈好意。”
薛一道：“就你会的那几招，实在太小儿科。你聪明，又有老疯子和我在一边指点，不如创出几招新剑法来与我对攻？”
易准想了想，道：“好！”
……
刚安对他们交流武学的对谈也很有兴趣，毕竟牢里无事可做，比起躺在地上做白日梦，很显然有人一起聊天，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本来呢，易准对刚安是怀有戒心的，一来是刚安本身就是易准亲手抓回来的，有些尴尬，二来是生擒刚安的过程有些太容易了，搞得好像是刚安自己想要被抓一样。
这里面搞不好有阴谋。
易准总是这样想。
难得刚安愿意跟他们仨聊天，易准也就趁机问道：“刚安大人，您来我们这儿，到底是干嘛来了？”
刚安道：“我难道不是被你抓来的？”
易准道：“当然不是。您要是不想被抓，怎么可能被我抓到？试想，您亲自率军出征，怎么可能只带三万人？这个人数，是打秋风来的？您打秋风也好，那干嘛非要攻城呢？我实在是看不懂，您能不能解释解释？”
刚安道：“你想听？此事涉及我穆纳人的百年大计，你若想知道，拿你师门心法来换吧。”
易准道：“没问题。”
刚安笑了笑，道：“你们对我们穆纳人的了解，还是太少了。我是一族之长，同时也是一条看护羊群的忠犬。你明白吗？”
易准道：“嗯，这个我懂。”
刚安又道：“我穆纳人，人人信奉穆纳教，人人侍奉长生天。我这个族长，也是长生天选出来的。至于怎么选出来的，这个过程我就不说了。总之，从一开始，在教会的帮助之下，我在族人间的声势一天大过一天。我们世代生活在关外，捕鱼打猎，放牧牛羊，与世无争，只是这冬天一年比一年长，一年比一年冷。祭司们说，马上要迎来长达数年的寒冬。”
“呵呵，长达数年，就算我们能熬过去，可是畜生们不行。我们必须要南迁。你们汉人，跟我们生活方式不同。往年大梁跟蒙古人，鞑靼人战乱频繁，世代结仇，可我们不同。大梁和穆纳几乎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直到我带领族人灭了蒙古，灭了鞑靼。”
“这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筑城。我在关外筑了三座城，呼吁族人们进城里过日子，就是想让族人适应你们汉人的生活习惯，让他们爱上汉人的文明。不出所料，从那以后，城里的贵族越来越向往大梁的生活。如此，我就有了攻下大梁，入主中原的基础。但这还远远不够。我们穆纳人，自在散漫惯了，人心不齐，所以需要第三步。”
“第三步，也是最凶险的一步。我要激化大梁与穆纳的矛盾。我只能让你擒住。”
易准听得冷汗直冒，原来穆纳人的算计从一开始就在针对大梁，他道：“泰阳城，不是去年才修好的？”
刚安笑道：“泰阳城早已修筑完毕五六年了，泰阴城是去年修好的，泰和城也马上要完工了。你的情报看起来有点过时了啊。”
易准道：“你若不是虚张声势，那就只能说明，你们穆纳人在防范外人刺探上，确实有一手。”
刚安笑道：“你当穆纳教和海东青都是什么人？你若知道他们的选拔过程，定不会如此惊讶。”
易准道：“不说这个，你这第三步确实凶险至极，你料中了我不会杀你？也料中了回京后，陛下不会杀你？”
刚安道：“我确实料中了你不会杀我，可我不知道大梁皇帝会怎么做。不过，就算我死了，下一任族长，也会扣开大梁关门，领我穆纳男儿，饮马西湖畔。”
易准笑道：“说的好听，其实你们穆纳人，没有多少人想攻打大梁，所以你才只能发动起三万人马？”
刚安道：“我若想打，三十万也能发动起来，只是时机未到。”
易准道：“好吧。那么，你现在怎么想的？难道你甘愿牺牲，不想坐一坐太和殿里的那张龙椅？”
刚安笑而不语。
天底下，谁不想坐一坐龙椅？
……
天牢深井与世隔绝，外面发生了什么易准一概不知。只埋头与欧阳薛一钻研数理与武学，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时不想聂隐。
天牢之外，京城之中，三三胡同，归见已经不再哭了。她靠着陪酒唱曲的办法挣钱，挣来的钱都给了郭聪。郭聪既收了归见的这份儿，又收着醉仙楼小碗的那份，算是双喜临门。
只是郭聪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在第一次见到归见的时候，便已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娶了这个女人。只不过就算归见做了歌女，还是这种无门无派，引客人上自己家的。即便归见守身如玉，卖艺不卖身，说出去又有谁信呢。她名声早已坏了，三三胡同里人人心知肚明。不过三三胡同毕竟不是普通地方，那是流民们聚集之处。都是外地来的穷苦人家，归见能靠本事挣上钱来，流民们除了眼红她挣来的银子，别的倒也不会说什么。
或许他们在想，怎么自己家没生出这样一个俊俏女儿来。
郭聪苦恼，归见都愿意接客回家了，怎么就是不愿意让自己碰上哪怕一下。
这份苦恼积攒起来，日日生闷气，心中冒出一股邪火，终有一天憋不住了。
他专挑了归见爹休沐回家的日子，登门提亲。
归见他爹是个专疼女儿的老头儿，之前郭聪也不是没提过亲，可是因为女儿不喜欢，回绝过一次。郭聪这次又来，他爹也觉得厌烦，没给他好脸色看。
郭聪道：“王老爹，您或许还不知道，归见在您不在家的日子都干了什么。这京城里除了我，恐怕没人愿意娶她了，哪怕是做妾，也没人要。”
王老爹听了这话，气是不打一处来，怒道：“我女儿生的清秀，端的是惹人怜爱。我好心请你进来吃酒，你这浪子却跟我胡说八道。你再这般调戏我家姑娘，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郭聪道：“王老爹，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你家归见做了什么下三滥的勾当，待会儿你自己问问。”
归见爹一听下三滥这个词，更是气上心头，抬手就要赏郭聪两个耳光。归见急忙拦住，道：“郭将军，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哄骗我做的那些事，就是为了好让我嫁与你吗？”
王老爹听归见话里有话，道：“归见，到底出了什么事？”
归见道：“我……”
郭聪眯着眼睛，端起酒杯喝了半口，就等着看好戏。
只听归见说道：“易公子身陷囹圄，吃也不饱，穿也不暖，他是咱们家的恩人，咱总要想办法帮他。女儿托人找到了这位郭将军，身上银钱也悉数交付与他，请他帮忙在牢里照料易公子。”
归见爹道：“不错，咱虽然是穷人，可以不能忘了知恩图报的道理。”
归见点了点头，又道：“可要打点天牢上下的开销，实在太大，爹，女儿需要银子啊。”
她爹道：“你做了什么？”
归见道：“女儿能弹会唱，那日叫郭将军听见了，便说女儿声音好听，何不卖唱赚钱。”
她爹道：“我们本是下贱人家，便是卖唱，也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情……若醉仙楼念着往日的缘分，能收留你，那是最好也不过了……”
归见听了眼泪又开始打转，她道：“只是女儿不愿去醉仙楼，挨婉姑娘的白眼。”
他爹道：“那你……？”
归见道：“我……我带客人上家里来……”
他爹听了，低头半晌不语，忽一抬头，道：“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卖唱就罢了，又干嘛把这个家变作欢乐场？我说呢，最近回来这几次，家里的酒水倒是变高级了很多……你呀，想瞒我多久？”
归见道：“女儿不孝……”
王老爹坐下，沉默不语，酒杯捏在手里是一动不动，沉思半晌，才道：“郭将军不过是提了一句，你要是真不愿意，哪会卖唱？你这般自甘堕落，是为了什么？”
归见道：“我……我想去救易公子出狱！”
王老爹道：“我哪里不知道你的心思，易大人以前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可一朝得罪了皇上，不一样是身败名裂？你……你对他早已仁至义尽，不需再想着他了。”
归见道：“爹，易公子一定是遭人陷害的！难道你不相信？”
王老爹道：“即便如此，你又怎么救他出来？那可是天牢！如若天理昭彰，易大人脱罪出狱，他又肯娶你不成？你难道要给他做一辈子的使唤丫头？你不要说了，我看郭将军就不错，你若能嫁给他，也是你的福分。”
归见跪在地上，悠悠哭泣。
郭聪一脸奸计得逞的坏笑，一扭头，看见归见爹正看着自己，急忙正色起来。
归见道：“女儿不嫁！”
王老爹怒道：“混账！爹说的话，你也不听了！”
郭聪一笑，打算推波助澜，归见心念着易准，自己是不多可以帮到她的人，于是说道：“归见姑娘，本将军知道你挂念易准，你若是嫁给我，我保管易准在天牢里吃香的喝辣的，绝没人敢动他一根汗毛，你也好省下许多开销，如何？”
归见道：“郭将军，你若真心喜欢我，就请不要趁人之危，在我家公子落难之际开出这样的条件来。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作为？请您收回这些话来，否则我以后，怎会瞧得起你？”
郭聪不禁又生气起来，正要发作，只听王老爹怒道：“你非嫁不可！”
郭聪心道，当婊子还想立牌坊，真是白日做梦。
归见伤心至极，跑回房里，锁住了房门，倚着门框颓然坐倒，又悠悠哭了起来。
怎么自己在这世上，活得竟然如此艰难。好不容易从关外逃难来到京城，以为能过上好日子，结果爹爹被歹人掳走，自己天天上街要饭。好不容易遇到个动心的男子，却没办法与他长厢厮守。难不成，自己的命，就是只能这样，在苦难中落下了定数？
归见心想，既然如此，那我嫁猪嫁狗，又有什么区别呢。易准啊，你说你上辈子修了什么福，才今生叫我对你如此如痴如醉。
她把门一开，对着郭聪喊道：“好！郭聪！你若能带我进天牢，看上公子一眼，我便答应嫁你！”
郭聪想了想，说道：“可以，但你要先嫁给我才行。”
归见道：“为何？”
郭聪此时心智极快，笑道：“只有你先嫁给我，才好以我家人身份，进到我天牢卫所。否则名不正言不顺，即便是我，也束手无策。”
归见咬着牙，道：“好！我答应你。只盼郭将军莫要食言！”
……
话分两头，当年，袁欣欣和覆帱追击牧笃里，连追百里，力竭昏迷。等到醒来，黄花菜都凉了。
二人回到京城，易准早已被投进了天牢。聂隐却被小碗接回了易准的小院儿里。
聂隐心头上插着一柄钢箭，不敢轻易拔下，也无药可医。她没死，她看过易准的心法，照着练过，因此暂时得了片刻侥幸。聂隐功力太浅了，那短短一支钢箭插在心口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掠夺着她的生命。
人生最可怕之处，莫过于亲眼看见自己死亡的过程。
覆帱守在师妹身边，也无济于事，只能看着师妹离开人间。
袁欣欣也在一旁看着，心里苦闷难解。
覆帱听了聂隐最后的一番话。
她说，她不后悔。
若是没跟师兄下山，便见不到这精彩的人间。
她半生修剑，有幸遇到易准，叫她做了回人。
她不后悔。
覆帱心想，这人间，到底哪里精彩了。
聂隐随易准在那小小马车内，从南走到北，见过中原的繁荣城市，见过关外的壮阔，见过那群不惧风雪，帮自己推车的小小孩童，这人间，当然精彩了！
聂隐墓前，覆帱良久不语。他很难接受师妹已死的现实。
袁欣欣道：“我准备继续追查凶手，你呢？”
覆帱双目通红，显然是许多天没合眼了。他回道：“我……我去关外，去穆纳雪山，去端了他们的老巢！”
袁欣欣知道，覆帱伤心过重，自己万难劝说，于是道：“那……你自己小心。”
覆帱点了点头，道：“你也保重。”
袁欣欣走了。
覆帱也走了。
他们什么时候会回来，没人知道。
不过他二位已然是站在中原江湖的顶级人物，覆帱不必多言，沈言萧敬都死了，易准入狱，谢道争大梦，少林寺的老和尚闭门谢客，武当派的掌教真人从来不下山，他便是这世上最强的剑客。
袁欣欣顿悟绕指柔剑，放眼武林，再难遇到对手。就算是三千御林军再来，也难以困住她了。她有自信胜过大师兄，却没自信跟师父一较长短。她轻轻拍了拍匣中的徐夫人，自言自语道：“若不是因为你，易大哥也不会下山来吧？既然他喜欢你，本想将你送他做结婚的礼物。只是……”
她暗自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三三胡同，就是这里了。
她找到了那位名叫归见的姑娘，解下背后剑匣，交付与她。
归见道：“这是……？”
袁欣欣道：“等他出来，交给他吧。”
归见当然明白，他指的是谁。
只是自己明明没能完成取剑的使命，怎么袁姑娘还敢把这件事托付给自己？
袁欣欣笑道：“此剑名为徐夫人，据说与魏王宝藏有关，其中谜题，只有易准能解。当然，徐夫人本身，也是一柄万古名剑。我这里还有一套剑法，你若有兴趣，便学去了吧。”
归见道：“你要去哪里？”
袁欣欣道：“先去找只猫，再带他抓老鼠。”
归见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剑匣与剑谱，目送袁欣欣远去。
不愧是江湖儿女，果真潇洒。
她有些羡慕袁欣欣。
……
茫茫雪山，山势巍峨，有三个人相互搀扶着，走在这山里，走在这天地之间。
莫留名，武卿阳，郑克达。
他们在那一场乱战中侥幸逃过一劫。
穆纳人的马战当真犀利。短短几次冲杀，大梁步卒阵型便散乱开来。阵型一散，面对那些高高在上，风驰电掣的骑兵，除了输还能是个什么结局？
穆纳人打扫战场向来简单。
战死的大梁尸首，统统剥下甲胄，凡是带金属的统统拿走，留下光溜溜一具尸首堆成一堆，便再也不管了。
他们没有埋人的习俗。
人若是死了，随意找几根枯枝，搭个台子，把人扒光了放上面，供鸟兽取食，谓之天葬。
生前越有权势，台子便搭得越高。也会有专门的人，把尸首分成小块。不出几日，便能看见秃鹰围着高台，盘桓数日不肯归去。
平头百姓就没这种待遇。
有的是年老体衰，骨瘦如柴，狼不肯吃，有的是运气不好，放了许多天，尸首腐败，只能引来鬣狗，吃也吃不干净，最后直剩下一副骇人模样。
这是要被族人怪罪的。
因为生前作恶多端，所以长生天不肯收留他的灵魂，才会留下他的尸体，在人间受苦受难。
这也难怪，长生天赐予的血肉，总要还给长生天才行。
不然，哪里来的轮回？
莫留名三人没有被埋进土里，等那口气缓过来了，就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三人是仅存的三个人，也是随军出征的江湖客中，武功最高的三个人。也是茫然失措的三个人。
寒风吹过，带着血肉的臭味。
三人胡乱从尸体上扒下了几件衣服，裹在身上。
接下来去哪里？
山海关，被攻破了吗？
不知道。
你们伤势如何？
还算过得去，能走。
那就往北走吧，去穆纳人的老巢。
能杀几个算几个。
连关顺景都有勇气回身杀敌，我们难道不行？
行！
那就走！
去穆纳人的雪山！毁了他的神坛！
……
三人在重山之间，走了很久很久。眼前除了黑就是白。黑色是山石，白色是积雪。
山里藏着许多穆纳教的侍卫，也不知在这黑白之间，他们藏在哪里。
起初三人屡屡遭受伏击，好在那些侍卫功夫不及三人，往往能够化险为夷。远在山里，也不必担心败走的侍卫喊来帮手。
越走越深，莫留名也渐渐摸清了规律。
只要稍微注意一点，就不会遭到伏击。
越往深处走，侍卫就越来越多。再贸然前进，只怕凶多吉少。
但这不正也说明，穆纳教的总坛不远了吗？
……
归见最终还是嫁给了郭聪。
但是郭聪并没有带归见去天牢。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拖着，后来被归见催的烦了，干脆天天在外面喝酒，喝到很晚才回家。
郭聪家也住外城，不过是在城东，到城西的三三胡同须过四道城门。
归见难过极了，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她趁着郭聪酒醉，整理好衣衫，偷偷回到了三三胡同。
四道城门紧紧锁着，归见是怎么回去的？
原来是有人帮她。
那是一位叫做夏凡的小道士。
他白天从郭家门前经过，却不是正门，而是郭家的后门。那后门，跟归见的住处颇近。夏凡打着铁口直断的招牌，自称由武当山而来，说什么卜卦测字相面看风水乃至开坛做法什么都会。
可他明明就是算准了归见在哪，特意来找她的。
归见从未见过他，可瞧着他不过十五六岁，稚气未脱，明明是个男孩儿，相貌却相当柔美。
这孩子看着就让人讨厌不起来。
归见知道袁欣欣是武当派的，是易准的好友，那这位武当山的小道长自然也怠慢不得。
归见将他迎进家来，也是郭聪家向来简朴，仆人丫鬟寥寥无几，归见这间房也只有一个老妈子伺候着，再别无旁人。她心中有怨气，与郭聪妻子也很少走动。自打她在郭家住下，倒跟郭聪妻子如同是两家人一般。
归见道：“小道长，你这招牌写的口气太大，铁口直断，可你年纪实在是小了些。你拿这么个招牌，怕是很难揽到生意。”
夏凡这一路上确实很少有人找他算命，无奈之下，只好嘿嘿一笑。
归见又道：“武当山远在襄樊，一路而来，受了不少苦吧？饿不饿？姐姐给你做点吃的？”
夏凡笑道：“好啊好啊，我是真饿了。”
归见也笑了，说道：“到底是我铁口直断，还是你铁口直断呢？”
说笑归说笑，正事还是要讲的。
归见和老妈子张罗了一桌好菜，老妈子也知道归见常年气闷，整个郭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遇到个小小道士，都能这么高兴。
也难怪，这小道士长得可真可爱。
夏凡道：“我师姐是不是留下了一本剑谱？”
归见道：“是啊，还有一柄宝剑，叫我转交给易准。”
夏凡道：“实在抱歉，那本剑谱，是我武当一门绝学，实乃禁招，若无师父在旁指导不得修习。”
归见道：“小道长放心，我不会武功，更没想过偷学武当武学，那剑谱藏在三三胡同一处极隐秘的所在，改日我取来交还与你便是。”
夏凡道：“姐姐误会了。我来，就是来指导你习武的。”
归见不禁一怔，道：“小道长莫要说笑，我哪里会练什么武功。”
夏凡道：“你一生多灾多难，好似浮萍漂泊无处傍身。你可曾想过，若你会武功，会怎么样？”
不待归见回答，夏凡又道：“遇到不平事，若有武功在身，你便不会逆来顺受。若有武功在身，你凡事都不必听别人的。”
归见听了这话，又回想起过往，不禁又想哭了。
夏凡又道：“哭有什么用？人家不会因为你哭一场，就处处容你让你。”
归见道：好，那你教我武功！”
夏凡笑道：“不忙，你学了武功，第一件事要做什么？”
归见道：“给公子送剑去。”
夏凡道：“难道你不想杀了郭聪？”
归见无奈地摇了摇头。
夏凡点了点头，道：“若我告诉你，郭聪既收了小碗的钱，又收了你的钱，办的是同一件事儿，就是给易准送饭。”
归见惊道：“竟有此事？”
夏凡道：“他故意收你银钱，叫你耗尽所有，又叫你做歌姬，败坏名声，你真不想杀他？”
归见沉默半晌，道：“嗯，杀了他又能如何。我早知他无心搭救公子，我只盼学了武功，能潜进天牢！”
夏凡道：“好。”
此后一年，夏凡倾尽所有，将他顿悟的武学至理，仔细教会了归见。
……
是的，夏凡在京城住了一年。
就住在醉仙楼里。
小碗和吴两祁鸾二人都很欢迎。
夏凡也不见外，直说了归见的遭遇。
小碗听完气道：“这个傻姑娘！我醉仙楼何时说过不准她进门了？她莫不是太小瞧我的气度了！”
夏凡摇了摇头，道：“小碗啊，你呢，你想不想学武功？还有你们俩，祁鸾吴两，你们虽然各有师承，但我武当山却向来没什么门户之见，你们若是有想学的，想请教的，都可以问我，本道长铁口直断，绝无虚言。”
祁鸾吴两也算是有名的侠客，听得这位十五岁的年轻人这么说，心道，他口气也太大了些。
祁鸾心直口快，道：“小道长，听你的意思，你武功要比我兄弟二人高许多了？”
夏凡笑道：“那是自然。”
祁鸾也笑道：“光说不练假把式，走走走，我们上后院儿活动活动！”
喝茶要烧水，水在井里，要先打来，再烧开，再泡开茶叶。
吃一碗茶，叫做一盏茶。
若以一盏茶的功夫计算时间，那祁鸾是连井水还没打上来，就输了个一塌糊涂。
他的刀，被夏凡捏在了指尖，随他上下翻飞左右腾挪，随他灌注真气用尽全力争夺，他的刀始终被夏凡捏着，他动，夏凡也动，他停，夏凡也停。夏凡好似在说，刀在我这儿，我随刀走，刀就是我，我也是刀。我也是刀，刀怎会伤我。
只这一捏，祁鸾就知道自己输了。
免伤和气，索性干脆认输。
祁鸾道：“吴大哥，方才是我大意了。这小子确实厉害，你千万别被他拿住。对了，直接用龙拳，用你的龙拳劲打他！”
吴两上场，也是第一招就输了。
龙拳刚猛，拳劲霸道，当年重伤之际，还能以龙拳劲把一只海东青打个半死。可是此时，打在夏凡身上，却没有丝毫作用。
夏凡只是七扭八晃，借着打在自己身上的拳劲，轻轻拍出一掌。他强随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吴两知道自己输了。
夏凡这一掌没打在自己身上，而是隔空打中了院子一角的石碾。
那石碾碎成了好几百块，飞的到处都是。
小碗见状喊道：“夏凡！你赔我石碾！”
自此之后，夏凡也教这三位习武，毫不藏私。他也说了，武当那些不外传的禁招，他不会教。他所教的，都是可以学的。
如此祁鸾吴两也没了顾忌。
他是除易准外，另一个天才儿童。按武当掌教真人的说法，夏凡乃是真武大帝转世。夏凡贪玩，一直玩到十四岁时，都跟三五岁的小孩子一样，捉泥鳅，捉蛐蛐儿，整天在山里玩耍。因他是李元生的关门弟子，山里也没人管他。
直到他十五岁生日。
他问了掌教真人一句话：“大师伯，您说，这人间，真的好吗？”
“若是真好，怎么人人都会被别人欺负，也总有喜欢欺负别人的人？”
“师伯，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师伯，少林有藏经阁，我武当的藏书楼在哪里……”
“师伯，我想下山。”
夏凡一夜间阅尽了武当藏书，从人人都练的太极拳，到绕指柔剑，从清风剑，到倚天屠龙功，凡数百种武学，统统会了。
他下山的那天，掌教真人仿佛看见了神仙出世，解救万民。
他仰天长叹，人间啊，要变天了。若天下太平，真武哪会降临人间？
他目送着夏凡下山，笑着说道：“依你，都依着你。”
……
这是易准进了天牢之后的第四个年头。
风云涌动。
穆纳大祭司哈尼与斡仁亲自率领两支大军，总计四十万，浩浩荡荡而来。
哈尼主攻大同，由拓伦辅佐，斡仁直攻山海关，带额尔德比出阵。
穆纳人上下齐心，要把他们的族长救回来。
也不知夏凡为何会在一年前来到京城，难道他当真能未卜先知，铁口直断？
……
易准在牢里的第四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自第二年起，跟薛一的切磋，那是完全被薛一碾压。第三年，渐渐能跟薛一平分秋色。到了今年，若是他有心杀人，薛一怕是连一百招都撑不过。
易准自创一套剑法，说是剑法，其实并不限于兵器。只是真气外放时，凝成剑型，看似是剑，实则是波。
起先一共两招，正弦剑，余弦剑。
这两剑就把薛一打得好几天闷闷不乐。直琢磨了两个月，才想出取胜之道。薛一是饱览天下武功的人，很有可能是唯一一个。他随意使出的几招，很可能就是别人门派向来不外传的绝学。他靠着见识之广，所学之杂，功力之深，胜过了正弦余弦两剑。
易准又用了两招新剑，叫做正切剑和余切剑。
面对一共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四招剑法，薛一很难再赢了，只是侥幸不输而已。
易准还不满足，他天纵之才，又想出两招来，叫做正割剑，余割剑。
这两招并不常用，对付一般的江湖人无甚效果，只是在对付薛一那复杂无比的套路时，有奇效。
薛一输的心服口服。
刚安笑道：“恭喜啊，易大侠，这天下间恐怕没人是你对手了吧？”
易准沉默片刻，道：“说起来，若我四年前肯专心练武，我与聂隐，恐怕已经在黄泥岭隐居，过着我夫妻二人的幸福日子。”
刚安道：“大梁皇帝刚愎自用，想法太复杂，只是你也是……唉，不说了，我问你，若是能出去，你想做什么？”
易准回过神来，道：“出去？刚安啊，你是不是收到什么消息了？”
刚安笑了笑，从小洞里递过一张纸条。
易准念道：“八月十五，紫禁城。”
刚安道：“用不用我来解释一下？”
易准道：“你什么时候收到这张条子的？”
刚安道：“昨天。”
易准道：“夹在馒头里的？”
刚安道：“你猜对了。”
易准笑道：“这么嚣张，看来确实离你们攻打京城的日子不远了。”
刚安道：“欧阳先生，薛前辈，易少侠，大梁皇帝有什么好的，于公于私，与各位都有血海深仇。待我穆纳人攻下京城后，您三位可愿辅佐我，开创一番新天地？”
易准道：“族长大人啊，咱们之前就聊过这个事儿。我们有缘做了四年狱友，出去之后，我们若是再见，恐怕就是敌非友了。”
欧阳也道：“大梁虽然对我很遭，你们穆纳人若是占了中原，登基称帝，却也不见得能好到哪里去。你啊，莫不是忘了，不管谁当皇帝，我都不想认他。”
薛一也道：“我也是，如果能出去，老夫可再也不想跟朝廷有一星半点的联系。”
刚安叹道：“可惜咯。”
……
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节。
京畿重地屯兵百万，要想攻下京城，非得拼个头破血流不可。
穆纳人也不是傻子，一番算计之下，绕开了京城，一路南下，连战连捷，夺下大小百二十余城。整个北方，陷入了穆纳人手中。
此时，方始围攻京城。
在穆纳人眼里，除了京城，其他地方的守军与稻草人没什么差别。
那皇帝胆小至极，京城到山海关一路，百万兵马，分明就是要这些男人守住自己的命。别的地方，别的城池，随便你们拿，他皇帝根本不在乎。
山海关确实是天下第一雄关。
挡住了二十万穆纳大军前进的步伐。
只可惜，大梁人太小瞧另外二十万了。
……
京城确实不一样。
小碗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来吃饭喝酒的人还是这么多。
她守在密室门口，看着夏凡走了进去。
她小声说道：“就是今天了吗？”
夏凡轻轻摸了摸谢道争的额头，睡了四年，脸上的疤都长好了，须发茂密，再也没有血魔的样子。
他笑道：“对，就在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