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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正传廿五 云波诡谲,天子脚下

三天前的那顿酒喝得不错。易准正式就任武林盟主一职。

偷偷潜入大梁的海东青,一直没有线索,要查。

擒获刚安太过容易,也要查。

京城流民频频失踪,仍旧要查。

易准如今是飞鹰卫第十令,按理说锦衣卫全可由他调遣,可这里毕竟是京城,显贵云集,锦衣卫地位超群,他一人实际上是指使不动的。可既然当了盟主,手底下怎么能没几个有用的探子?于是易准与丐帮苏人良商议数日,终于说动了丐帮,帮他四处打探消息。

丐帮帮众都是叫花子,遍布天下,这充当眼线传递消息的活计,他们本就熟悉。这还不够,易准想着,那海东青本就在暗处,若是暗中调查恐怕猴年马月也查不到,反倒不如昭告天下,发动武林群豪一起帮忙留意。不管牧笃里他想做什么,既不能在明面上做,便会生出许多困难。

易准接任武林盟主,添了个游龙将军的虚衔,本职仍在刑部,因与诸位帮主商议要事,已有许多天不曾到刑部点卯。好不容易去一趟,正赶上刑部左侍郎孟允吉当值,这人是出了名的严厉,当正众人把易准一顿好骂。

六部侍郎,多是三品,易准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哪敢放肆,垂手听完,连连抱歉。

他在刑部衙门转了又转,近来各地呈报刑部的案子不多,所以比较清闲,各位同僚也乐得与他聊天。聊来聊去,却没有人知晓京城有流民失踪的事情,也没人关心。

孟允吉见易准闲来无事,把他叫来身边。

孟允吉道:“你很清闲是吗?”

易准道:“下官不敢。”

孟允吉叹道:“如今皇上不上朝,连朝臣也多有懈怠。我这案上堆的,都是秋后处斩的囚犯名册,只需我画个红圈,那人便活不到下个冬天。有时我总想,我做的官,难道是阎王不成?”

易准无言。

孟允吉又道:“你去过豹房,见过陛下?”

易准道:“是,陛下精神不错,与下官聊了许多关于制造马车的事情。”

孟允吉不敢表露心中气愤,强笑道:“咱们这个陛下啊……这秋斩犯人的名册,理当呈交陛下朱批的,可这十年来,我从未见过陛下一面……”

易准道:“这是家国大事,交给内阁就是了。难道内阁也递不到皇上那里?”

孟允吉道:“内阁由你那杨老师把持着,我只管递给他,他每次送回来的,都是我原封不动交上去的,一字没改,一字没批。十年来年年如此,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易准笑道:“想来是孟大人做事周密,根本不需改动。”

孟允吉哼了一声,叹道:“若是就好咯。日后你若还有机会面圣,帮我跟皇上说说?”

易准道:“下官记下了。”

孟允吉点了点头,道:“嗯。你刚才在问京城流民失踪之事?”

易准道:“是啊。下官有线报称,有人诱骗流民出城务工,却再不见人回来。下官派人查访过,却没有一点儿线索。如今,都以为是报假案了。”

孟允吉道:“我记得,十年前有人报过案,也是关于流民失踪的,你若不嫌麻烦,可以去翻翻卷宗。”

易准心喜,想着孟大人虽然严厉,却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与他说话直来直往的,真是舒服极了。

孟允吉见他仍在身旁傻楞着,不肯走,严肃道:“还有什么事吗?没事就去查案吧。我刑部还不是养闲人的地方。”

他话刚说完,只听堂部里诸位官吏皆用力翻起书来,务求把翻书声发得响亮,好显得自己在忙。

易准道:“孟大人,不知那刚安,可是关押在刑部大牢?”

孟允吉刚想说这不关你事,可转念一想,那刚安毕竟是易准擒来的,故而说道:“那不是刑部案犯,没资格关在我刑部的牢里。”

易准听得明白,京城关押人犯的,出了刑部大牢,就只有进去了就出不来的天牢。那地方是御林军亲自看守的,御林军乃是大梁除了少数边军之外,最有钱的部队,强弓硬弩,火铳大炮,什么都不缺。可里头具体什么样,没人知道。毕竟知道的人,多半都死在里头了。

易准道:“难道朝廷不想跟穆纳人和谈?”

孟允吉抬头,略带玩味地看了易准一眼,道:“人是你拿下的,你怎么不知道?现在的朝廷,唯杨太师马首是瞻,他老人家不愿意和谈,难道你想?”

易准心下一惊,怎么这事儿没听杨恭圣提过?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也有些危险,想去内阁一趟,看看老师在不在。

孟允吉见他想走,忽的想起一件事来,忙叫住了易准,道:“易大人留步,你近来升任游龙将军,还没请我们吃饭呢,这就想走了?”

易准道:“那游龙将军哪里有在刑部当差好,怎能算是升迁呢,就是个虚衔,虚衔而已。”

孟允吉道:“嗯?”

易准笑道:“今日酉时,下官请了庆康社的名角儿到梅园唱戏,请大人务必赏光,也请诸位同僚同去。孟大人若是答应了,我便叫醉仙楼的厨子多预备些酒菜。”

孟允吉笑道:“可有那醉仙望月汤?”

易准道:“有,准有!”

……

易准急急忙忙跑回了醉仙楼,把去内阁询问刚安的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之前很少到刑部,与孟允吉见面的次数更少。易准慑于孟允吉严厉的名头,多半都是赶在右侍郎张锦当值的时候去的。张锦本就是白麓党出身,对杨太师忠心耿耿,易准跟杨恭圣有一层师生的关系,满朝皆知,那张锦自然把易准当做自己人,两人互相那都是笑呵呵的。

易准是没想到,那孟侍郎要自己请客,还要请刑部全体同僚。这是知道自己有钱,痛宰一顿?回醉仙楼的路上他冥思苦想,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是在提拔自己。孟侍郎看出了自己想在刑部好好做事的心思,不跟同僚们搞好关系肯定不行,所以故意提点自己,要主动掏掏腰包。

真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啊。

易准本来是请了庆康社的戏子,却不是为了请刑部的人,而是请丐帮。因为丐帮苏人良苏大帮主,把丐帮许多权柄都交到了自己手上,他过意不去。可现在孟大人要来,再让叫花子们看戏就不合适了。

他心中打定主意,回到醉仙楼第一件事,便是找到了苏人良。

这些帮主们近日来都留宿在醉仙楼,也不花钱,都是易准请的。易准的钱,大部分是醉仙楼的分红,另有户部拨下来的经费,供他统御武林各派之用。他还有飞鹰卫的令牌在身,要支些银子简直易如反掌。

苏人良听了易准的话,自然高兴万分。这可是结交朝廷大员的好机会。找来部下,吩咐下去,要选两个干净有气质的帮众随行。

易准心里也明白,想了想,叫了海龙教敖兴,有意让他认识些朝中大员,或许能让他那些教众们在地方上好过一些。

聂隐自然也是要带着的。别人就算了,独臂的五凤刀祁鸾虽然容貌上佳,可毕竟断了一条胳膊,怪吓人的;卫水老人早就不在京城了,想叫也叫不到;袁欣欣不能去,实在不知道她会不会一言不合跟人打起来。

易准心意已定,又冲进了厨房,好一番嘱咐。随后找来了小碗一起,料理那道名扬天下的醉仙望月汤。这汤极耗功夫,等一切收拾停当,已经接近黄昏。

……

梅园是个很趣的地方。梅园的主人传闻是在南方做生意的,常年不在京城,是个老戏迷。梅园只留了一位老管家,负责收租子以及日常打理。梅园是个典型的南方园林,一步一景。租一天,需纹银三百六十两。这钱,如今在易准眼里,仍然不是个小数,但也是付得起的。

今晚的梅园,格外热闹。

敖兴穿了一身新衣,腰也不弯了,背也不陀了。除了脸上的褶子没法隐藏之外,一改往日里的老农模样。

苏人良一直都是一副富家翁打扮,说话办事也是八面玲珑。虽说他也是头一次见当朝三品重臣,可依旧毫不露怯。

刑部的大小官员们,很少有摆架子的。一来是这个衙门向来油水就不丰厚。要钱要粮,朝廷都不敢不给的兵部,主管土木,修城筑堤的工部,收缴税赋的户部,提领六部,捏着全国官员考核提拔之权的吏部,除了难兄难弟礼部,刑部算是最穷的。既然大家伙儿都不富裕,平日里吃同样的萝卜咸菜,谁又瞧不起谁呢。二来是刑部底下的捕快衙门,江湖人称六扇门的,举国四处追拿要犯,免不了跟这些江湖帮派产生一些交集,认识些大门大派的掌门人,也自有些用处。

故此,交杯换盏之际,其乐也融融。

酒到酣处,忽有个小乞儿窜至孟允吉案前。那小乞儿虽然衣衫破烂,身上却并不腥臭。孟允吉被吓了一跳,苏人良酒也醒了,易准也很紧张。只见那小乞儿缓缓拜倒,朱唇轻启,竟是柔柔弱弱一女声:“青天大老爷万福,求您替民女伸冤!”

易准认出了这名女子,便是那爹爹失踪的京城流民,王归见。

她那日路过易准车旁,易准给了她一个肉包子,结了一份缘。苏人良见这个小乞丐齿白目明,像个大家闺秀,暗自揣摩之下,以为易准对她有意思,故而收了她入丐帮。归见姑娘无依无靠,在京城本无安身立命之本,也就答应下来。

那日她把爹爹失踪的事情略略跟易准说了,易准也答应会帮她查一查。可一连多日过去了,也没见一点儿动静。王归见很着急,这失踪案,头几日若是查不到什么线索,往后再想找人,可就难如登天了。

苏人良知道此时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厉声喝道:“没眼色的东西,就你那点儿事儿,怎可打扰大人雅兴!”

易准要打圆场,忙凑到归见身边,蹲下身子,耳语道:“令尊失踪,我也知道您心急,我一直在查,可始终没什么线索,这确是我的不是。当日既已夸下海口,我定当尽心竭力查下去。姑娘先起来吧,你面前这位长官,不是你我开罪得起的。”

归见听得连连摇头,心想,你嘴里说要查,可为何人却在此吃喝听戏,好不快乐。想到爹爹对自己万般宠爱,便是一路逃难南下,也不曾让自己受过一点苦头,而如今却要靠乞讨度日,虽说进了丐帮,没人敢随意打骂了,可比起当年,如今受得委屈可不是好消化的。想着想着,又嘤嘤啜泣起来。

孟允吉终于开了金口,道:“你明明是个知书达礼的女子,怎得落到如此田地?先去换身干净衣服。无论你有何冤屈,待会儿再来与本官详说。”

王归见施了个万福,由下人领着沐浴更衣去了。那身破烂不堪的乞丐服,实在难以掩盖她婀娜身姿。也难怪苏人良会以为易准对她有意思。

待她下去之后,孟允吉露出严厉神色,冷冷道:“易准大胆,此女可是你安排的?”

易准抬手躬身,忙道:“大人明鉴,下官也不知情。”

孟允吉道:“胡说八道!此女有何冤情你会不知?”

易准缓了口气,道:“还不是京城流民失踪一事,她爹爹便是失踪者之一。”

孟允吉惊道:“她竟是流民?流民难得有如此教养。”

易准道:“流民亦是民,她爹爹将她养得极好,这确是不多见的。”

孟允吉点了点头,道:“你可知她姓名,祖籍何处?”

易准道:“该女王氏,大名归见。其余不知。”

孟允吉又点了点头,又饮了一口醉仙望月汤。

唱台上,庆康社的戏子正卖力地唱着,舞着。唱的曲目是《精忠旗》,讲的是前朝名将岳飞遭奸臣陷害身死,其子岳珂替岳飞翻案的故事。

孟允吉听了一会儿,不禁陶醉其中,觉得浑身热血沸腾。也不知是戏唱得太好,还是醉仙望月汤太动人。

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豪情壮志,不就是想为这些升斗小民洗刷冤屈么。做了几年高官,有不少机会升迁,却只霸着刑部侍郎的位置犹犹豫豫,回想起来,还是因为自己心里,舍不得这掌管刑狱的权柄。

易准轻声道:“这出戏唱得确实好,下官听说,写戏的姓冯,是这庆康社的主人,更是当今天下第一大才子。只不过没人见过,神神秘秘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孟允吉回过神来,道:“我也听过此人,以诗书闻名于世,偶有作得几出戏曲,便能火遍大江南北,委实难得。可他不曾考过功名,你且说是为何?”

易准道:“若非恃才傲物,沽名钓誉,学那些老头子躲起来养望,便是对朝廷失望透顶了吧。”

孟允吉苦涩地笑了笑,道:“或许正如你所言。天下有才之士,不再肯为朝廷出力,我大梁空有这份基业,却又该如何自处啊……”

易准接道:“大人也不必太过担心,年前山海关一役,江湖豪杰辈出,舍生忘死,不也为大梁立下了赫赫战功。这位苏帮主,这位敖教主,还有许许多多没来的义士,大人以前可曾听过他们姓名?”

孟允吉听完,忽得有些晃神。

苏人良与敖兴站起身来,缓缓行礼,朗声道:“我等武林中人,皆愿为我大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孟允吉也起身还礼,道:“多谢诸位高义!”

是啊,再不济,我大梁还有你们。

孟允吉不知,朝廷的赏赐,一直没能给到这些人手上。而易准拿到手的,若是给参战的诸公平分下去,不过一人三四十两银子。易准没发下去,只是许下各种承诺。今日的晚宴,虽是机缘巧合,却也让他的承诺,多少兑现了一些。

众人共举杯,祈愿大梁,国运昌隆。

背后的唱台上,那岳飞正唱道:“尽驰奔,休迟钝,全凭一剑报君恩。直待扑灭狼烟恨始伸。”

……

不一会儿,王归见更衣归来。只见她聘聘婷婷,香气袭人,容貌美丽,更独具气质。

众人看得惊了,这位美人难道是刚才那个小乞丐?

王归见走到人前,行了个大礼,道:“民女王归见,见过诸位大人。”

孟允吉道:“想不到王姑娘竟是如此美人,你有何冤屈,且说与本官听来。”

王归见将前事说了一通,比易准的转述详尽一些,却也相差仿佛。众人这才相信,王归见是流民的女儿。

孟允吉听完,道:“易大人既已答应你,他便会尽心帮你查证,无需为难。若是他办事不尽心,你大可来刑部衙门找我,本官自会给你做主。自此时起,你饮食起居之资,便由易大人照管,好好一个女子,总不能一直做那乞讨之事。”

易准听着,心里有些别扭,这么一个大姑娘,交给我照顾?您不怕我把持不住?

王归见这才确定了,孟允吉把自己的事情放到了心上。当朝三品重臣,刑部侍郎发了话,这件案子便不得不正式立案,底下的按察使们便不得不奉命调查。王归见终于放下心来,写过了孟大人,脸上少了一分紧张,多了一分惬意,显得更加风华绝代。

孟允吉使了一个坏心眼儿,笑道:“王姑娘,不如今晚便与我等一同饮酒听戏可好?易大人一表人材,今晚身边却空无一人啊。”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人影从远处屋檐飞落下来。那人身着白衣,白纱遮面,腰间挂着一柄古朴短剑。

聂隐早前不喜欢凑热闹,怕生,易准好说歹说,她也不肯来。不知自己跟自己闹了多少别扭,磨磨蹭蹭,方才到场。

她本也想大大方方无所畏惧地跟众人请安问好,喝上几杯无伤大雅的酒水,交几个朋友,认识几个新面孔。就像王归见那样。可当她走到梅园门口的时候,却又纠结起来。既有些为难,不敢迈脚进去,又有些不甘,想要见见易准的同僚们。

于是她想了个折衷之法,使出轻功,悄无声息地上了屋顶,远远看着园内众人,自然也看到了王归见。她们二人互不相识,没说过一句话,今日王归见的女装打扮聂隐更是初见。心中不免有些酸。待听见孟允吉让王归见坐到易准身边,聂隐便再忍耐不住,不得不出手了。

她落在园中,缓缓取下面纱。

敖兴强忍笑意。

苏人良忙低头吃菜。

他们是见过聂隐的。他们心中,这位是天下第一奇女子。性格刚毅,容貌却极美。不似人间的美。

只听聂隐道:“王姑娘,你爹爹我帮你找。”

苏人良心中偷笑,哎呀,这言外之意,难道是不想让易盟主查案,施恩给她?

王归见装作听不懂,轻声说道:“多谢姐姐。”

聂隐有些生气,心道,你我又不相熟,为何叫我姐姐,我年纪比你大吗?

在坐的众人,都是见多识广的。可毕竟寻常女子碍于礼数,不会轻易见到,更别说美女了。可今夜却似有了奇遇,不仅见到了美女,还一连见到了两位。这可比戏曲好看多了,所以也没人怪罪二位姑娘失礼。

孟允吉道:“这位是?”

易准走到聂隐身边,拉住了她的手,牵到了孟允吉案前,道:“你不是不肯来么,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聂隐道:“怎么?怪我来了,就坏了你的好事?”

易准一笑,对孟允吉道:“大人,这位是下官尚没过门的妻子,江湖中人不懂礼数,还望大人莫怪。”

孟允吉闻言,心下了然,笑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倒是本官唐突了。”

易准又道:“这位是我在刑部的主官,当今三品大员,孟大人。”

聂隐柔声道好:“民女聂隐,见过孟大人。易准平日里虽然顽劣,也曾多天不去刑部点卯,可他确是真心替朝廷办差的。孟大人万万不要责怪于他。”

易准心里一提,这是怎么说话呢。正准备反驳,却听孟允吉笑道:“哈哈哈,聂小姐不必担心,他呀,是朝廷正需要的人才,本官可舍不得责怪。”

易准陪着笑脸,带着聂隐连连敬酒。

冬夜寒凉,梅园内一共点着二百二十三个火盆,烧的都是无烟木炭。人人案边皆有,手里另握有暖炉。不知为了取暖,梅园今夜又烧掉了多少银两。

敖兴借着酒劲,邀请大小官员去洞庭湖做客,拍着胸脯承诺说一应招待皆由他海龙教承担。

苏人良也保证说,天下大事小情,用的到这千千万万叫花子们的地方,尽可随意吩咐。

这顿饭,易准觉得吃的还算舒坦。

等他送走了孟允吉等同僚们,已经将近夜半。因京城实行宵禁,没有朝廷的通行令牌,不得上街行走。刑部的官员们自是不怕,可剩下的江湖中人就没了办法。好在梅园有不少客房,可以留人过夜。

众人睡下之后,易准与聂隐却换上了黑衣行头,翻墙出了门。

王归见看清了聂隐相貌,心里是五味杂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支开了窗子,想吹吹风,散散酒气,却看见两个黑影从窗前一闪而过,毫无声息。她以为酒喝多了,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瞧,又有一个黑影闪过,吓得她连忙闭上窗户,钻进了被窝。

……

城外西南七八里的地方,有一个小道观,叫做白龙观。

这个白龙观,并不是寻常的道观。里头仅住着一个道士。大梁朝凡是道士和尚这些出家之人,皆要另外造籍,也就是说,他们的户籍不同于常人,一旦出了家,那姓名就得登记在官府专门的册子上,与之前的俗家名姓一并转过去,自此与俗世再无牵连。

故此说白龙观仅有一位道士。可见其余来来往往身穿道袍的,都不是正经道士。

那道士自己从来不提姓名,只自称是显元真君。常身穿紫金袍,脚踩紫金靴,自称是白龙转世。说他是招摇撞骗,那也不是,周遭村民有什么疑难找他,他也乐得帮衬,而且一出手便能解决麻烦,颇有几分神通。所以也没人疑他,只道他是个自视甚高的道士,只是喜欢吹吹牛,装装门面而已。

梅园自是热火朝天。

白龙观也丝毫不差。

显元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星相,迎着寒风,自言自语道:“这可真是,大丰收啊!”

白龙观地下不断地往外运出泥土石块,许多黑瘦的身影,在道袍人的鞭策之下,辛苦地搬运着。他们说不出一句话,也叫不了一声苦。他们都是哑巴。被人喂了炭火,烧哑的那种。他们脸上被烙上了许多印记,有的已经变成脸上的老疤,有的还是新结的痂,总之毁了容,再也没人能认出来。

……

梅园里,卸了妆的戏子,用热水烫着脚丫。

如果说武当派夏凡男生女相,生而不凡,那么这个戏子,比之夏凡,还要更甚几分。他不说,谁也不知其是男是女。

他把脚丫从热水盆里抬了出来,弗一触到冰冷的空气,嘶溜地叫了一声。

赶紧擦擦干净,穿上袜子。

墙上的壁龛供着一个灵位,是他才摆上去的。他毕恭毕敬地上了一炷香。

那灵位上写着的名字,乃是关顺景三个字。

……

话说易准与聂隐换了一身黑衣行头,窜出了梅园,却是按照以前约定的暗号,找那“侠盗联盟”去了。

易准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小舞姑娘可是兢兢业业,毫不懈怠。

易准循着暗号,直找到了京城西直门外的一处民房。

屋里只有小舞一个人,易准因为聂隐就在身边,不顾及什么男女之防,直接推门就进。

小舞又一次看见这熟悉的身影,喜上眉梢,道:“你可算是回来了!你不知道,这段日子,京城可一点儿都不太平,有意思极了!”

易准嘴里问道:“哦?出了什么事?”,心中却又猜测起小舞姑娘的真实身份来了,把不太平当成有意思,这是谁家大小姐的心思?

小舞道:“你知道宁王吧?”

易准道:“那我当然知道了。我可是跟我师兄闹过滕王阁英雄宴的人。”

小舞道:“嗯……你跟你师兄的事儿,我也多少听说了些,没想到你是这么了不起的人。哎,说正经的,那宁王可没按什么好心,前阵子送了件大礼到了京城,直接进了皇城内帑,守卫极严,你猜猜是什么?”

易准道:“宁王在南方密谋叛乱,众所皆知,只不过现在朝廷没工夫收拾他,先让他当那秋后的蚂蚱,也就能蹦达几天。这是朝中许多大臣的想法,可陛下若真想要收拾宁王,用得着等到现在?我觉得不是,咱们这个陛下啊,心思之深,难以常理计。陛下不想收拾宁王。这时宁王若是自作多情送什么宝贝来,不管是想巴结咱们陛下,还是麻痹咱们陛下,那恐怕都是自讨苦吃。宁王不傻,不会做这种哗众取宠的事。所以,我猜宁王送来的,不是物,而是人,又或是一份承诺。”

小舞道:“哇!易准!江湖上说你所言皆准,我本来不信的!”

易准笑道:“怎么,我说对了?还真是个人?”

小舞道:“是啊,是人,还是个糟老头子!”

易准奇道:“你怎么知道的?不是说直接进了皇城,守卫森严,你亲眼看见了?”

小舞闻言,面上为难之色一闪而过,悻悻说道:“哈哈,这,这可难不倒本姑娘,本姑娘本领通天,想见一见自然就能见着了,哈哈哈……”

易准道:“好吧。那人有什么奇处?”

小舞道:“那我就不知道了。唉,你怎么今天才有空过来?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要本姑娘助你一臂之力,一同盗宝?”

易准道:“不不不,我以后不做这些事了。”

小舞惊道:“啊?你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如此不负责任?”

易准道:“停停停,我可不想听你的歪理邪说,我来找你,是有正事要问的。”

小舞嘿嘿一笑,道:“什么事儿,说吧。”

易准道:“你有没有发现,那些关外逃难来的流民,正在不断失踪?”

小舞道:“失踪?不会吧?我倒是听说朝廷有专门的人手,会安置流民,想来应该是被安置到别处去了,不在京城了。”

易准摇了摇头,道:“不对。”

小舞道:“怎么不对?”

易准道:“人数对不上……我查过户部的册子……粗略算来,涌进京城的流民有三万七千,流出的有一万九千,这些都是后来上了籍的,这么看,仍滞留在京城的,应该约有一万八千才对。可实际上,京城街上能见着的流民,只有区区三千左右。有一万五千人,不知去向……”

小舞惊道:“这么多人?”

易准道:“我也不信,可不得不信。”

小舞试探道:“会不会是你算错了?”

易准道:“决计不会。这又不是什么天文数字,我哪里会出错。”

聂隐是初次得知,原来流民少了这么多,不禁也担心起来。可转念一想,这么多人不见了,怎么会不留下一点儿踪迹?按理说,这事儿闹到天下皆知,人心惶惶,才是正常。

易准道:“小舞姑娘,你若发现了什么线索,一定要说与我,万万不可自己去查。这件案子的危险程度,远超你我想象。”

小舞点了点头,一心沉在了失踪流民的身上。这么多人啊……

三人又聊了许多闲话,直到天色渐明。小舞一来总是犯困,二来心里想着那些流民,再无心交谈。

易准与聂隐互相对视一眼,准备回梅园。

可刚踏出小舞的这间民宅,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聂隐以内力传音,提醒道:“有人跟踪。”

易准不露声色,以内力回道:“不知道是什么人,我去别处转转,你回梅园,看他跟谁。”

聂隐对易准太过了解,一下就明白了易准要去哪。整个京城,只有一个地方,便是锦衣卫也不敢随便盯着——杨太师府。于是回复道:“我明白,你自己小心。”

易准趁着天还没亮,悄悄弹了一个弹丸在民宅门上。意思是这里已经暴露,以后不要再来。

二人心意一定,便分道扬镳。

易准除去了身上黑衣,藏在大衣里,大大方方地走在街上。

身后那股不寻常的气息,依旧能感受得到。

易准心里一笑,心道,果然是跟我来的。

路过早点铺子,挑了几样刚出锅的油条豆浆,糖饼炸糕,冻得凉飕飕的萝卜丝儿,付过钱,仔细包好了,又大步跑了起来。

去见自己老师,总不能空着手。

……

常言道,戏子无义,可这话却用不到关豆豆身上。关顺景有妻子儿女,都在老家石城,那也是飞鹰门的大本营。独子关望,今年二十有七,尚未娶妻。女儿关雁,刚满二十,仍未嫁人。这是外人都知道的。

关豆豆却是关顺景的私生子。这是外人不知道的。那段孽缘,且不去细说。只说关顺景对这个私生子是宠爱有加,一向按着他的心意,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儿,自有他这了不起的爹来撑腰。关顺景对其他的儿女可就没这么好了,因他负有官身,说是飞鹰门掌门,却也是给朝廷打工的。安排自己孩子在飞鹰门,也得规规矩矩,丝毫不敢僭越。外人眼里,关顺景是个结结实实的严父。孩子眼里,却是个怕担责任的父亲。

直到关顺景的死讯传来,朝廷颁发了犒赏抚慰,许了不少好处,其中有一条就是把飞鹰门交给关顺景的独子,关望。

关豆豆什么也没得着,他却也不在乎。

他早在庆康社闯下了一份名头。

一出《精忠旗》,上下四十折,是他的拿手好戏。

他觉得自己的爹,关顺景,正是被那奸臣所害的岳飞,而他,则理当是为父报仇的岳珂。

这出戏,他们应当是主角。

所以他暗中跟住了易准,却不敢跟的太近,以至于根本没听见他和聂隐在那间民宅里干了什么。

又见易准脱了夜行衣,与聂隐分道扬镳,他还暗自调笑,这还用问,肯定是跟着易准啊。

跟着易准买了早点,又经历了小半个时辰的长跑,累的是气喘吁吁。

这还不算,等他看清楚易准进的那间高门大院的匾额后,真是想放声大哭。

杨恭圣的宅子,你能进,我能吗?里面看家护院的,不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你以为我会进去送死?难道他发现了我?关豆豆细细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一晚上,算是白忙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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