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是前朝宰相王安石的诗,描绘了一幅人间新年,辞旧迎新的景象。
可今年的春节当真奇怪,明明过了年,天气依旧不见转暖。
不过再冷的天,也挡不住大梁百姓的热情。嗯,起码是京城百姓的热情。
山海关一役,从关顺景带队出关,到任磊孟洪强出征,再到生擒刚安回京,前前后后历时数月之久,最终兵部算下来,大梁在册的军官兵卒战死一万六千三百,穆纳人战死两万三千六百,就算任磊孟洪强带着的那一万精兵全都死在了关外,关顺景也没能救得回来,可这样的数据,依旧是大梁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大捷。
就算如此,穆纳人在关外可是烧杀抢掠了整整两年,直到山海关才被挡住,关外有十几万的大梁百姓,虽然不是每个名字都登记在册,不是每个都有户籍,却都是真真正正的性命。面对战乱,他们自长着双腿,自然会跑。不知有多少流民,在这两年里涌进了京城。
老王就是其中之一。一路上,他家人都走散了,只剩下个女儿。他倒是重男轻女的人,对女娃宠爱有加,是个好老头。
这一日,老王听说南城有一户人家招工,他连忙赶去报名。
结果到地方一瞧,在那儿排队的都是他一样的流民。像他们这种人,很难找到工作。主要是因为户籍遗失,要先入户,才能上主人家去做工。有的人家,便故意不给这些流民入籍,往往给几口咸菜窝头,工作完了,便轰出家门。流民们也不敢报官,因为官府的户籍册子里,根本没有他们。
老王只希望今日招工的这户,是个积善之家。
好不容易,那主人终于点出了十几人,其中就有老王。老王是欣喜万分,随着主人进了院门。被告知要去南郊荒地上开垦,每人都发了锄头。这垦地是个体力活,老王一把年纪,还真不见能扛得住。老王心里纳闷,主人家怎么就选上自己了?
这十几人上了主人家的马车,就再也没能回来。
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没人会查,没人来管。
老王的女儿,叫做王归见。不是个好听的名字,写出来也不怎么好看,却自有一股独特气质。归见姑娘满脸黑泥,扮作叫花,沿街乞讨。她爹爹失踪许多天,没吃上一口饭。她爹舍不得卖了她给人家当丫鬟,她自己更不愿意做丫鬟,奈何自己是流民身份,又没有别的本事,只好上街要饭,顺便寻访爹爹。
那一日,她看见一位锦衣公子,驾着马车,从她面前缓缓驶过。
那驾车的公子冲着她笑了笑,顺手递给自己一个肉包子。
她从没见过那么温暖的笑容,也没见过那样英俊的脸庞。
……
醉仙楼盛名满京城,临街的主楼高七层,一层二层乃是散座,共有八十七桌。楼上只接待达官贵人,总共六十六个房间。醉仙楼名下有四间院子,一间专门歇马,一间改做伙房。另外两间造了三层小楼,容客人留宿过夜。每个院子每座楼宇,都有连廊与主楼相连。远远看去,只见一大片楼宇相连,蔚为壮观。
易准回来的时候,两位老掌柜是夹道欢迎,直迎着易准的马车进了伙房院子。易准很不好意思地下了车,连忙对二位老掌柜说道:“大家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家人,干嘛这么客气。我出去这一趟,二位在京城可还安好?”
王掌柜道:“自你走后,本想着没了你掌勺,生意上多少会差上一些,可万万没想到,咱们家的生意却是蒸蒸日上。老夫是想了又想,总算是想明白了,这些多出来的客人,搞不好就是想来见你一面的,就算见你没回来,也不好意思不吃顿饭再走。”
易准疑道:“见我?我哪里有这么大面子?”
王掌柜道:“哈哈,你叫我怎么说你。当初我道你是个落魄鬼,收留你在醉仙楼做个小伙夫,没想到你小子早就在江湖里闯出了一番名头。早知如此,你哪里用得着我来可怜?”
易准笑道:“王掌柜切莫说笑,我哪里有什么名头。”
王掌柜道:“怎么,江湖上人人说你‘易准易准,所言皆准’,那都是胡说的了?”
易准还没答话,车里又传出一阵笑声,只见小碗姑娘探出头来,道:“说谁所言皆准,我怎从未听过?”
王掌柜道:“这位是?”
易准道:“是我一个远房妹子,名叫米一碗,叫她小碗就好。二位老掌柜,我这妹子做饭虽然普普通通,但是另一门手艺却堪称冠绝天下。不知能否留她在这醉仙楼里,打打杂工?”
王掌柜道:“哦?那要见识见识她的本事才行。”
王掌柜拿出了大掌柜的气魄,既然有人上门自荐,那必不能潦草了事。毕竟醉仙楼乃是京城的一块金字招牌,是人家岳丈手里接过来的,有这么一份责任在,定然不能什么人都收。
聂隐也跟着小碗后一步下了车,冲着众人缓缓施了一礼,道:“大掌柜,您千万别夸易准,他这人听了好话,心就能飞上天去,再瞧不起人了。”
王掌柜笑道:“还是你了解他。”
聂隐微微一笑,道:“您各位慢聊,我先回房去了。”
待送走了聂隐,小碗道:“您就是大掌柜?听您刚才的口气,似乎是瞧不起本姑娘?”
王掌柜道:“小丫头,你都会什么啊?厨房里不少力气活,常年烟熏火燎的,你受得了吗?”
小碗道:“我在临榆县卖了许多年早点,您说出来一样,我准会。”
王掌柜道:“哈哈,那正好!”他转眼看向伙房那群探头探脑的伙计们,喊道:“给这位小姑娘腾个地方咯!”
小碗道:“王掌柜想吃什么?”
王掌柜道:“吃包子!馅料以白菜为主,你去厨房里选一个灶台,让他们腾地方给你。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我要见到一十二屉,一屉一十八个,总计两百一十六个大包子!”
小碗听了是闷闷不乐,心道,这么多包子你吃得完么,还是你存心想要为难我?
易准戳了戳她,小声说道:“这可是醉仙楼,人家让你随意使用厨房食材,已经了不得了。醉仙楼不卖早点,就算是留宿的客人要求,我们也只是从外头早点铺子里买,并不会开火。王大掌柜让你一口气做两百多个大包子,摆明了是想试试你功夫,过了关,以后醉仙楼早点生意就能开张了。以醉仙楼的名号,就算是两百个包子,估计也不够卖的。”
小碗道:“那这么说来……”
易准笑道:“京城哪是临榆县能比的,你这关过了,薪水由师叔帮你谈!”
小碗不禁喜上眉梢,道了声好,便一头扎进了伙房。只听一阵叮呤咣啷,立刻就忙了起来。
王掌柜笑道:“这小丫头,还真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模样。你刚才说,她做饭普普通通,有一样技艺确实冠绝天下?这又是什么技艺?”
易准道:“哈哈,她呀,会做木工。”
王掌柜一愣,心想,我这开饭店的,没必要专门养个木工。刘二掌柜的心思要比王掌柜灵活一些,问道:“三掌柜,小碗木工如何?”
易准笑道:“您看我这马车,跟以前是不是不一样了?”
王掌柜还没说话,易准便一步踏上了马车,摸到一处圆盘,转动起来,那马车竟然自己变了形状。底盘放低,中后方落下了一个小轮做支撑,整辆车加长了三尺七寸。原本躺不下人,现在可以躺下了。
易准脸上喜意甚浓,仿佛一个孩子在炫耀着自己的玩具。
刘二掌柜围着这会变形的车绕了好几圈,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三个轮?这恐怕不合礼制。”
……
之后,易准便躲在醉仙楼里,闭门不出。既不送血魔进刑部大牢,也不去述职,对刚安的去向也不闻不问,由着霍东风送进了紫禁城,更别说什么封赏了,根本就只字未提。
他还是整天乐乐呵呵的模样,跟谢道争打打闹闹。
“我说,争儿啊,师叔近日来反复琢磨,想着为什么你这辈子过得这么惨,不是杀人就是被人杀,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你呀,就是毁在了一张脸上。”
“不对,我刚出来那会儿,人家也只是怕我,并未想过杀我。是那些海东青,先引了人来杀我。后又放出我是血魔的名号,说我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这才总被追杀。后来我也常想,若我当时会说话,也许就没这么多误会了。”
“所以!师叔遍览医书,就是想把你这张脸给整一整!”
“师叔啊,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只可惜,师叔不才,怎么也找不到给人换脸的法子。人家说剜肉补疮,是说剜掉腐肉,可你这脸上也不是腐肉,更不是疮。你这张脸已经长了十多年了,要是把这些凸出来的肉随意割了,到时候万一新肉还是按原样长出来怎么办?缺了肉,露着骨头的地方又怎么办?”
“师叔啊,能别在我的脸上动刀子么?合着我被那毒蛇咬一口毁了容,就是为了给您练手用的?师叔,您这邪魅的笑意是什么意思……”
“争儿,虽然师叔医术不济,可是师叔聪明啊,总有别的办法!丐帮在西皇城有个分舵,嗯……怎么说呢,那地方我去过,就是间破屋子,大大小小叫花子们凑了一窝。可你别小瞧了这些叫花子们,他们领着师叔我去了一个地方!”
“这个时候我是不是该问,是什么地方?”
“你猜的不错!那便是传闻中的鬼市!”
“我什么时候猜了啊!”
“鬼市里做生意的人,那都是放着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鬼,见不得光的人。生意也都不是什么正经生意。具体的就不说啦,师叔听说,鬼市里有个叫无相佛的,专门替人改头换面。具体用的什么法子,我也不知道。这无相佛我也没见过。不过嘛……”
“我突然觉得好冷,师叔,咱屋里火盆是不是灭了……”
“等夜深人静之时,我带你去找无相佛!”
谢道争照着镜子,揉了揉脸,心想,血魔怎么了,血魔这名头也算是名满天下了,不是么。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打着哈哈,总算是挨到了夜半时分。双双出了门,也不驾车,步行着往城西鬼市去了。
刚出门没走几步,他们身后不远,便有黑衣人影连连闪动。易准知道,那都是专门盯着自己的探子,有的是锦衣卫的,有的是东厂的,有的还可能是杨恭圣的。易准也不在乎,现在他只想着做自己的事儿。
易准谢道争二人健步如飞,不一会儿便来到了西城三三胡同。谁也不知道京城到底有多少条胡同。有句俗话是这么说的:有名胡同三百六,无名胡同似牛毛。这胡同的名字也是五花八门,叫什么的都有。有按衙门名叫的,比如六部口胡同,督查院胡同;有按坊市叫的,比如米市胡同,油坊胡同。这都是富贵的地段。也有百姓不讲究瞎叫的,就图个好写好记住,比如豆芽菜胡同,狗尾巴胡同,挖耳勺胡同。也有按数字顺序叫的,比如东四十条。可单独以数字做名字的,就俩。一个就是三三胡同,一个是九九胡同。
不过从来没人在意过。至于它俩名字的由来,也没有什么可以考证的。
鬼市,就在这三三胡同里。
三三胡同是条南北向的胡同,甭管您什么时候来,都只能感觉到三个字,脏乱差。放眼望去,不过是些穷苦人家。可您要是敲敲门,上人家里瞧一瞧,就能发现点儿猫腻儿了。一个是门,看着普普通通,其实都是注了铅的,颇为沉重。再一个是屋子太密,院子太小,可要是进了屋坐一会儿,再出来瞧,细心一点儿的就能察觉到,外头看屋子挺大,里头瞧着倒是小了。这说明有密室,有暗道。
想来这儿住,也得讲规矩。
想当年严桦大学士,不说他人品怎么样,他风光的那几年不知收了多少宝贝。周文王曾说殷商亡国乃因玉事酒色。殷商时期玉器众多,出土的也不少,可毕竟年代久远,每一件出世都是价值连城宝物。其中有一块儿殷商时期的龙形玉器,就落到了严桦手上。
严桦没有儿子,他活着的时候风光无限,死了以后就树倒猢狲散。他那个侄儿严益之给严桦办了一场没脸见人的葬礼,不知花费了多少银两。那时严益之也是臭名昭著,没了叔父的庇护,哪敢抛头露面,葬了人便再不知去向。
严益之本以为没人知道他安葬的到底是谁,可谁知他才溜走没几天,严桦的坟便让人给刨了。第二天,严桦那件龙形玉佩便出现在三三胡同某家没有名号的铺子里。
这种偷坟掘墓的行径,虽然不伤人命,但是很缺德。干这一行的,统统住在三三胡同西侧。
住东边儿的,那都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您有仇家?想买人性命?您就得敲东边儿人家的门,多半都敢接您这单生意。
易准要找的人,就住在东边儿。
您可能要问了,他找的不是大夫吗?不是给人换脸吗?怎么就住到杀人放火的东边儿去了?
给人换脸,确实不假。换的那张脸,却都是他亲手活生生扒下来的。
您说,这样的人,西边儿的敢跟他做邻居吗?哪怕是住对门儿,也一样是提心吊胆的。
易准前脚踏进三三胡同,往里头走了没几步,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人。天黑不打灯,看不清模样。只觉得这几个人轻手轻脚的,武功不弱的样子。
他们拦在易准身前,道:“这位爷台,请回吧。您身后可跟着不少人呢。我们三三胡同庙小,接不了您这样的贵客。”
易准道:“在下易准,我来找鬼医先生,有要事。”
那几人听见易准自报家门,有些惊讶,道:“您就是前些日子解了山海关之围,生擒穆纳族长的那位易准?”
易准笑道:“区区不才,正是在下。”
那几人又看向易准身后的谢道争,道:“那这位便是凶名满天下的血魔了吧?”
易准道:“不错。”
一人闻言,眼珠子滴溜溜直转,道:“易大人,您有官职在身,按理说这三三胡同,您是万万进不得的。就算来了,也没人敢跟您做买卖。”
易准道:“这位兄台,您别这么说。我虽有官职不假,却是身在江湖,一切按照江湖规矩来便是。”
那人道:“那您可是要给血魔大人,在三三胡同寻处住所而来?”
易准笑道:“这倒不急,先瞧瞧再说。”
说完,便迈腿往胡同里走去。
那几个三三胡同的看守,没再阻拦,反而是互相点了点头,以快捷无比的身法,闪身奔向了跟在易准身后的黑衣密探们。
易准没再理他们,找到了一间门上挂着面具的人家,啪啪啪打门,嘴里喊着:“鬼医先生,血魔来找你啦!”
话音未落,只见那门忽的一下打开,一只干枯手掌将他一把抓住,拽入门内。
屋里普普通通,看不出什么异常,易准跟着鬼医跳进了灶台里,才发现地底下别有洞天。
燃起灯火,发现底下密室四壁摆满了半透明的瓶瓶罐罐,走近一瞧,才发现里头泡着的,都是一张张人面皮。饶是易准见多识广,也吓了一跳。
鬼医指着谢道争说道:“他就是血魔?”
易准点了点头,谢道争拉下了遮着脑袋的斗篷,露出了他那张吓人的脸。
这下轮到鬼医吓一跳了,惊道:“怪不得急着换脸呢,这哪里有个人样?”
易准道:“少说废话,能不能治?”
鬼医道:“能,怎么不能。去墙上的罐子里,挑一张脸来……”
……
夜深,杨恭圣府邸,一个仆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半跪着,递上了一封信。
杨恭圣接过信笺,甩开看过,便丢进了火盆。
“易准啊易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带着血魔进了鬼市,这是想给血魔找条出路?三轮的马车,虽说与礼制不合,可正对了陛下的胃口。嗯……难办啊。”
杨恭圣对仆人道:“可知易准去了三三胡同哪户人家?”
仆人摇了摇头。
杨恭圣道:“嗯……这不怪你。翰林院是不是有个姓常的,家里有人在宫里当差的?”
仆人道:“是,有一个叫常帆,从九品待诏,出了名的越活越抽抽。刚进翰林院那会儿,还是个六品侍读呢。他家里有个叔父,当年进了内监,他叔父倒是混得不错。大人有事找他?”
杨恭圣道:“嗯,你亲自去。叫他叔父问清楚,易准在三三胡同究竟见了谁,做了些什么。”
“是。”
……
第二天晌午,易准才回到了醉仙楼,身后跟着白布裹住脸面的高大汉子。
易准以内力传音,道:“争儿,自此以后,京城再无人知道你的去处。你在关外杀了许多人,朝廷要捕杀你,江湖游侠也不会放过你。这你都是知道的。醉仙楼顶由小碗改造,顶上多了一间密室。接下来你便躲在那里,待过几旬,风头静了,师叔再找机会带你出城。”
那裹面的汉子点了点头,没说一句话,冗自上了楼去。
醉仙楼今日大宴,易准请客,一楼二楼都坐满了。
座上来客都是在山海关拼过命的,有江湖高手,也有军中勇士。
易准端起酒杯,说道:“小子无能,承蒙诸位抬爱,非要捧我当这武林盟主。实不相瞒,那血魔本名叫做谢道争,乃是我师兄沈言旧友谢驰之遗孤。当年遭仇家追杀,在山林里躲了一十八年,变得不会说话,容貌骇人,才被当成了血魔。出了山林,他本没想害人,却一路遭人打骂,更有穆纳人利用他,挑拨离间,这才不得不出手杀人。”
说到这里,易准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又道:“易准不是替他开脱,这几日我天天教他,他才懂了一些道理,明白了杀人终究不对,做了错事,总要受罚。诸位,他已将项上人头赠与我,我……请看吧!”
说完,他解下背后包袱,露出一个大黑头颅,血淋淋的。那人头相貌乃是天下一等丑陋,不是血魔谢道争是谁!
众人看过,皆自低头饮酒。
有人举杯相贺,道:“易大人大义灭亲之举,乃是我等之楷模。”
有人心中不忿,道:“易大人,那谢道争毕竟是忠良之后,与你有旧,这番做法,就不怕道德有亏吗?”
易准又饮下一碗酒,看了一眼神拳无双李书文,说道:“还请诸位,看在谢道争已死的份上,解了前番种种恩怨吧。”
李书文举杯饮尽,当做认同。
易准又道:“醉仙楼有不少上等佳肴,诸位且慢用,易准还要上衙门口走一趟,失陪了。”
说完,他又走出了醉仙楼。
聂隐从楼上的窗户缝里偷偷瞧着他的背影,心里满是担忧。
……
易准来到锦衣卫都司衙门,曹飞早已等了他许多天。
还不等易准把谢道争的人头交给他,就听见曹飞一声大喝,道:“易准!你当我锦衣卫都是傻子吗!”
易准急忙跪倒,道:“曹大人何处此言?”
曹飞道:“你昨夜去了三三胡同,谢道争跟着。今日方出来,谢道争还跟着。你且说说,那人头是何时切下来的!”
易准道:“昨天夜里。”
曹飞道:“昨天夜里切了脑袋,那今日跟你回醉仙楼那位,又是谁?”
易准道:“是别人,替我办事的人。”
曹飞眯起眼睛,道:“三三胡同,可有一个鬼医,专门替人换脸。这我是知道的。”
易准道:“谢道争已经死了,跟我回来的人,有头发,谢道争没有。敢问曹大人,这头发可是一夜就能生出来的?”
曹飞一愣,道:“当真死了?”
易准道:“当真死了。”
曹飞道:“好。你且随胡四海去见魏公公,他领你去面圣。待会儿,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必须说,什么绝不能说,你自个儿掂量。”
易准道:“是。”
……
杨恭圣书房的灯,亮了整整一夜,哪怕到了现在晌午时分,杨恭圣没说熄灯,掌灯的下人也只好候着,不断得填油加火。
那中年仆役终于回来了,半跪在杨恭圣身前,道:“回大人,大人要问的,都问到了。”
杨恭圣揉了揉眉心,道:“说。”
“昨夜易准确实去了三三胡同,进了鬼医家门,刚刚才出来。至于在鬼医那儿做了什么,便探听不到了。”
杨恭圣点了点头,道:“累了吧?”
中年人道:“为大人办事,不累。”
杨恭圣笑道:“既然不累,那就再辛苦一趟。你改装一番,去一趟鬼医那里,探探他的口风。若他帮血魔换了张脸,我要知道,血魔现在长什么样。然后,鬼医也就不必活在世上了。”
中年人低着头,不敢抬起,也不知他是什么表情,只听见他答了声是,然后恭敬地退出了书房。
……
易准随着魏公公上了辆车,直出了城,来到西山脚下一处宅院。此地名为豹房,乃是皇帝的行宫。皇帝十几年不上朝,便是隐居于此,寻欢作乐。
魏公公道:“知道皇帝陛下在此的朝臣不多,便是知道了,也进不来。所以,多你一个也不多,你可别多想了,以为来了这里,便能得到什么重用。”
易准口称不敢。
随行入了豹房,等魏公公通禀回来,又过去许久,夕阳染了一片红,易准才见到皇帝真容。
果不其然,那日殿试中状元时,见到的根本不是皇帝本人。
易准在等待的时候,便留心打探,只觉得这豹房内高手云集,便是一个丫鬟都不是好对付的。见了皇帝,他根本不敢抬头。皇帝身上一股氤氲紫气,富贵逼人,压得他喘不过气。
直到皇上开了口:“易大人,你的名头,近来朕可是天天都听得到。”
易准的头更低了。
“平身吧。咱们去东院儿说话。”
易准跟在皇帝身后三步远,低着脑袋溜着小步,慢慢走着。忽见皇上回过头来,原来皇帝也不过三十多岁,四十不到的样子,笑意盎然,眼里透着精明,毫无昏君模样。只听皇帝说道:“魏公公,你就不必跟着了。”
魏公公闻言忙退了三步,低头答是。
东院里停了三辆大车,没有马拉着,只空停在院子里。
皇帝道:“看看这三驾车,跟小碗作的比,有何区别?”
易准走近瞧了瞧,三辆马车各有一个圆盘,转动起来,三辆车皆能变形。一辆与小碗所制雷同。一辆则干脆舍弃了副轮支撑,底盘触及了地面,变成一间小屋。一辆则是展开了四壁,只留了顶棚,化作一座步辇。
易准道:“回皇上,这三辆车前所未见,比小碗作的,要好。”
这是真心话。从皇帝听说过小碗的那辆车,到他制成,不过短短数天时间。还能举一反三,仿制出另外两个型号,这就是天才了。易准本以为世上只有他大师兄能做到,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皇帝道:“你不必恭维朕,有些话朕从小就听腻了。我问你,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朕治理国家,靠的是什么?朝廷?若没了朝廷,万民该当如何?朕以为,器便是器,便是这一辆辆车。开天辟地,人力终究不及,可若人有了利器,未尝不能试一试。”
易准道:“陛下所言极是。只是这些车,陛下能制,万民却不能。哪怕尽心竭力教了,他们又有几个能学会的。”
皇帝眼睛一亮,道:“不错,这正是朕的难题。”
易准又道:“万民终究是万民,皇帝毕竟是皇帝。”
皇帝指着那辆变成屋子的马车,道:“你随我来。”
二人挤进这狭小屋内,头对头脸对脸,易准觉得不恭敬,左右为难。皇帝却毫不在意,寻了一处机关,拨动开,只见四壁又落下了厚重木板,遮住门窗,不透一丝光亮。易准心惊,难不成有什么大事要讲?
皇帝道:“你可愿成为我大梁利器,为朕解决这些难题?”
易准跪拜道:“臣愿意。”
皇帝道:“这豹房内,处处皆有耳目。有些事情,他们不想让朕知道,有些事情,他们却非要让朕知道。朕作了这些隔音木板,内有夹层,想必他们不能探听。”
易准道:“需要臣做些什么?”
皇帝道:“关顺景的飞鹰令,自今起,便归你所有。正式公文已经下放,送到醉仙楼去了。刑部衙门你依旧要去,官职暂且不变。朕要你,做朕的眼睛。”
易准不敢妄言,这时他才知道,原来飞鹰卫的老大,竟是皇帝本人。
“敢问陛下……”
“飞鹰令第一令,便是朕本人。”
“原来如此。多谢陛下赏识,微臣必不负所托。”
二人出了东院,魏公公在院门口恭敬地候着。
皇帝笑道:“改天啊,你叫小碗来一趟,朕想瞧瞧这个小丫头,哪来的这么多鬼点子。”
易准笑道:“臣遵旨。”
魏公公也笑着,领着易准上了马车。
车内,魏公公道:“易大人,把陛下哄得不错啊。”
易准道:“陛下真龙天子,魏公公用哄这个字,不觉得不敬吗?”
魏公公道:“呵呵,小子敢拿本公公开玩笑了。说起来,你答应咱家的内功心法,什么时候给全?”
易准道:“萧敬呢?拿他人头来换。”
魏公公眉头一皱,不再说话。
那日他拿了半册秘籍,这数月来天天照着练,确实神清气爽,修为大进。只不过那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是一点儿没有凸显。自己少了的那个器官,仍是没长出来。他见多识广,知道秘密必定藏在下半册里,这才着急想看。没想到的是,易准从豹房出来,仿佛变了个人,硬气十足。
萧敬,魏公公知道他在哪儿。只是那个地方,跟鬼市一样,乃是京城最神秘的所在。没人引领,根本去不了。便是他魏公公也一样。
易准笑道:“劳烦魏公公绕个路,送在下去刑部衙门一趟。”
……
易准去刑部给谢道争销了案,转头就去了杨恭圣府上。
杨恭圣请易准喝茶,喝的是最贵的西湖龙井。
易准道:“恭喜老师,学生已经是武林盟主了。想来,各个门派的地契房契,就快能弄进手里了。”
杨恭圣道:“这个不急,你这武林盟主终归要长久做下去,那卸磨杀驴的事儿,太愚蠢。”
易准道:“老师教训的是。”
杨恭圣道:“昨天,你们去了三三胡同?”
易准道:“是。”
杨恭圣道:“找鬼医?”
易准道:“不错。”
杨恭圣道:“我有派人去查,鬼医人不见了。是你做的?”
易准笑道:“老师何处此言?”
杨恭圣也笑了,说道:“可还有其他事?”
易准道:“确有一事,很是奇怪。学生算了算,前些日子,关外避难而来的难民,少说也有十万,落脚在京城的,怎么却一个也见不到?”
杨恭圣笑道:“此天子脚下,不会有流民的。就算是乞儿,也无法在城中居住,多半要了饭,便得到乡下寻住所。左近村庄,倒有不少流民,朝廷也懒得管,管也管不过来,数量太多了。朝廷的做法一般是,等过些日子,沉淀下来,再看有多少人入了户籍。之后再安排人手,走访查证。你怎么突然对此事感兴趣了?”
易准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
归至醉仙楼,酒席仍未散去。
易准迈入楼中。
众人皆起身,抱拳颂道:“恭迎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