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玼这几日睡得不好。
施夷光以前总是劝她,小小年纪不要想东想西的,只要能有饭吃,能有地方睡便不知道多好了。
后来她被吴王带去了姑苏,姒玼再看见她时,她坐在吴王身边,珍馐猪肥摆了一案,享尽锦衣暖衾、慢辇仆从。
可她私下见到姒玼,却苍白了脸,抓着姒玼恳求:“公主,夷光好害怕,夷光想回去!公主带夷光回九嵊!夷光不想死在这!求你了公主!”
但姒玼自身也难保,如何护得住她。
吴人攻破城门那日,无论男女老少,长相稍有秀气的,都被吴人糟蹋的七七八八,没有一个是完好无损的。那时施夷光与姒玼被关在笼子里,吴人载着她们经过,其中一人的头发被吴人扯的七零八落的落了满地,一条腿被砍在地上,断口上血淋淋一片,引来了两只绿莹莹的苍蝇。
他见到姒玼,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还能挣脱开那吴人,用手肘撑着地追到关着姒玼的囚笼前,只求往日高高在上的公主,能救他一命。
身后的吴人贵胄骂骂咧咧的过来,连犀带裤子都未提上,玉佩牵在腰间,逶迤拖出一地泥痕,“什么鸡生狗养的玩意还敢踢老子,老子等会就肏你个肚穿肠烂……”
姒玼瞧着他紧紧钳在笼子上的手指,眼里满是跳动血丝,身后的吴人贵胄揪住他的头发往后扯,有一瞬间姒玼好像在他眼里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恨。
但再一眨眼,又涣散不见了。
开锋鎏金的青铜剑自后颈而下,穿喉入地,钝钝一声剑身还微微颤抖,喷洒的血溅开,落进了姒玼的眼里。
施夷光吓白了脸,凄厉呼声刺得姒玼紧了紧眉头,她急急伸过手捂住姒玼的眼睛,“公主别看!”
但姒玼避开了她,神情淡漠如霜,只道了两个字,“好剑。”
新死的人还在地上阵阵抽搐,车不急不缓的行着,吱呀车辘碾过地上一滩血迹,细细拖出一条笔直血痕。
施夷光望着姒玼的侧脸,忽然狠狠打了一个寒噤。
……
昨夜刮了一晚上的风,吹破了薄薄窗纱,挂在爬满枯藤的窗柩上猎猎作响。
姒玼推开门,院落里东一片、西一片枯叶,结满了霜朔。墙角支着一条破扫帚,此时也被风刮倒在地上。
已经是过了立秋,也不知今年越国的收成如何,再过几日吴太子要带着一干贵胄王孙到九嵊山典算秋贡,若是勾践交不齐秋贡,也不知会挨多少打,受多少欺辱。
但姒玼心里知道,若是越国交不出秋贡,想必就是轮到她用武之地的时候。
就这样熬一天是一天,姒玼关了门足不出户。外头再人心惶惶、岌岌可危,也不能影响她半分。她扫了院子,便坐在桂花树下纺纱,木轮子吱吱呀呀,缠绕一缕又一缕纱线,好似水底绿绦,缥缈冰冷。
傍晚的时候,雅鱼身边的婢子又来叫她吃饭,那时她正点起灯,一勺一勺咽下干涩无味的豆羹,囫囵填饱肚子。
那婢子苦着脸,隔着薄薄一层旧屏风道:“公主去看看国夫人吧,国夫人从吴地回来以后,精神一直不大好,闹着要见公主……”
姒玼不紧不慢的吃着碗里灰扑扑的豆羹,并不打算动身,“亲母可还哭闹寻死?”
“前些天一直不大好,只是今夜……也不知被大王带去了哪里,回来的时候脖子上被勒出好大一道青痕,太子只让婢子们好生照料,别的也没多说。太子走后,国夫人不言不语,又让婢子来请公主。”
她低着头,悄悄瞥了一眼屏风中端坐的女童,心里也惊叹,果然与太子身边侍候的小寺人说的一般,虽然隔着一层薄薄屏风,但嫡公主的确是生得十分好看,明明是一副孩儿面容,眼瞳却生得凉薄淡漠,抬起眼时便似猫儿一般,亦是清冷、亦是欲祸。
难怪先王允常藏着掖着,将人养在九嵊山巅的长生台里,连夫人太子也不许探望,这样的容貌,别说是男子,便是她这般女子见了也生生勾落了魂。
姒玼抬头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她心里无端端生起了丝丝恐惧,但也不敢说这猜测是真是假。
想必……是勾践又将雅鱼送给什么人玩弄了吧。
她默了许久,才缓缓叹出一口气,“带我去看看吧。”
九嵊山宫被吴人洗劫的一干二净,便是姒玼辛辛苦苦藏到房梁木椽上的铜镜也被搜刮了去。大火焚毁了所有宫室,只剩下一片黑漆漆残桓,到了夜半,更是破败如同一座荒坟。
姒玼挑开帘子,闻到了一股苦沉辛辣的药味。雅鱼煞白着一张脸,躺在一推破罗絮里,任由婢子在她脖上铺开一层川芎药泥,脖子上斑驳勒痕好似一条紫蛇盘绕。其他的,还有一道道暗红色的吻痕。
她跪在地上,磕了头,“亲母。”
她睁开眼睛,瞧着姒玼跪在地上,忽然夺过婢子手里的陶碟砸在姒玼头上,“你好大的面子!我回了九嵊,你竟一次也没来我这磕拜!教你的规矩是都忘记了?!”
姒玼满头满脸的药草,忽而觉得额上好似被烫了一下,伸手一摸才发现额头上划开了一道血痕。
她仍不解气,从榻上勉强爬了起来,手边没什么趁手的,便抓起旧布履打她,“我怎么便生了你这么一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早知道有今日,我就应该掐死你!”她流着眼泪,磕磕绊绊道:“我就不该生下你,与我一同受苦……”
姒玼一声不吭任由她打着,烛光摇曳,投在地上的光影纤细黯淡,如一道漆黑河流一般,无声流淌。
“小乞……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姒玼终于有了反应,她扶起哭骂不止的雅鱼,低低问道:“亲母怎么了?”
但她还是哭,边哭边道:“可怎么办啊……”
她抱着姒玼哭得悲切,反反复复不停骂着什么。姒玼却模模糊糊听到了姬炎二字,她眼皮跳了跳,“亲母,到底怎么了?”
其实姒玼心里大抵是猜到了勾践应该要将雅鱼献去给勾吴太子。姑苏台中新死了一对姊妹,被勾吴太子剥了皮活活晒成了人干。这事连姒玼听了都后背发寒,雅鱼害怕也是情理之中。
但她没想到,勾践的打算,其实是要将她与雅鱼一并都送去姑苏,一大一小,皆做了吴太子的一对母女鸾宠。
好一个……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
姒玼有些头晕,她推开哭闹不止的雅鱼,一个人回了院子,走之前点的灯烛还燃着,不明不暗的照着一角泥墙。额头上的伤口结出一道血痂,已经快要愈合。
姒玼瞧着铜镜里的自己,半晌,终于哭出了声音。
她不是不知道勾吴太子的,幼时她与祖父允常一同去到姑苏,便与姬炎见过一面,只不过是一个羸弱寡言的普通贵胄,脸上时常没有笑容,只阴沉沉的躲在屏帷后看人。
越国战败后,逃回来的人皆道勾吴太子姬炎乃是九婴之子,他穿着一身黑色冠胄,脸色苍白,以人皮为履,枯骨为簪。手下更是养着一群好吃人肉的恶狡,吃惯了活人,连狗毛都染成了血色。
夫椒一战,越人被吴军打得七零八落,四处逃散。勾践原是派去使者求和,却不想他剜了使者的舌头,还将送去的美人活活用滚水褪去皮,挂在铁戬上,远远得还能瞧到未褪干净的蜷曲毛发,随着风一吹一动。
哭了半晌,也不知是哭累了,还是心里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她脱了衫裙躺在棉絮里,迷迷糊糊的瞧着一跳一暗的烛火,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道:不过是个养狗的屠夫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总不能吃了她,自己又不是什么没了清白就没有活头的贞洁烈女,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