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的茶馆酒楼热闹起来,轻快的丝竹管弦在帷幕后如潮水般缓缓升起,有青衣女子手揽扬琴,低声婉转地歌唱着徐州的小调,旁人虽有些不明白字意,但那歌声轻轻地,静静地飘在空气里。
众人都在谈话。
“回春谷传承的《抱朴子》可惜是残篇,不然长运道长的异象应该会更加臻于完美。”
“一刀就能斩尽异象。狄公子刀意大成,指日可待。”
“这次果然是姬家和狄御史家有望得到五墟魁首之位。”
“淮南王手下的花使资历较两人丰富,手段也要高超,在第二试恐怕他们不会轻松。”
“甲组第一名没想到是一位年仅十一岁的女孩。”
“虽然她是甲组第一,但我看第一名实际上还是她养的那只灵兽。若是没有那只灵兽,单凭练气境的修为.....结果就很难说。”
“你说的有道理,但好的灵兽也是修道者实力的一部分,真到了战场上,谁在乎境界高低,只看手段能力了。”
“四人最小不过十一岁,最长不过二十五岁,都是少年天骄。”无论是什么境界之人,无论是多大年纪的看客,见到充满活力和希望的少年他们总是给予最大的祝福和期望。大家一齐大笑,哪怕不是修道中人的小厮也被笑意感染,笑起来。他们笑的时候,不知道话题中的一位正在隔壁客舍里看书,她看的又慢又悠闲,她本就只是为了尽兴,所以看慢些也没有问题。
“少年天骄——若是此次玄门来人就更精彩了。”这一声感慨虽然声音被压的低低的,但在场的人大都是修行者,这句话自然都听进心里去了。此次九姓和大宗门都有子弟参加五墟,但这些子弟都不是核心子弟,尽管他们能力优异,但仍然比不上核心子弟睥睨天下的无双战姿。这个差距从心态上就可以看出来了,旁门子弟面对强力对手会审时度势,适时避让,这自然不能说错误,但是核心弟子一旦对上核心子弟,他们心里就没有退让这种说法,他们的斗志只会想被点燃的柴火燃烧地更加旺盛。他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信念:他是长生路上唯一的强者。
只有这种昂扬的斗志,只有这种磅礴豪迈的决心,他们才能够在长生路上高歌猛进,慷慨激昂。
他们敢一身转战三千里,一人独抗百万师,一个人倒上三百三十三杯烈酒,一个人骑马赴凉州砍倒赫赫有名的七大盗寇。
这般豪迈少年的名字何时何地念起来,都很妙,很欢喜。
有人出声道:“平生一顾,自此终年。”
其他人开怀大笑,接道:“一剑横江,潇湘秋雨。”“风花雪月,醉生梦死。”“郎艳独绝,举世无双。”“流风回雪,江南双姝。”“屏开万山,履剑千江。”“柳怜一哭,天地同悲。”“阴阳太清,镜花水月。”.....许多奇妙的人物藏在这些话背后,他们曾或以才华或以修为或以道诀或以异象惊艳过世人,而世人则以美名来表示自己的敬慕之情,一个接一个地名字都说了,人越来越神秘,人越来越强势。有一个大家都默认的传统,压轴的总是最好最强的。可是已然有这么多人物,九姓,玄门,回春谷,阴阳宗,悬空寺都道遍了,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该以谁来结尾,好像谁也当不了最后一个天骄,一个压得住前面所有天骄的天骄。
在这个时候,大家都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一百年来天骄多如繁星,他们都分不出高低了!
最后有一个人舌头颤抖地,嘴唇微颤地,似乎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认为的那个人该不该被说出来,但他说出来后,茶馆里瞬间寂静得恐怖,像是一件荒唐之事发生时的震惊,像是喉咙里的声音都已经在死去或被埋在坟墓里。所有人的脸上都不再是刚才谈话的敬慕和钦羡,而是混杂着恐惧、害怕、期待、敬重的复杂神情。
“万世千秋,未逢一败。”
没有人再道另一个人物。
因为这是公认的,举世无败,无人比肩。
真正的惊才绝艳,睥睨天下,古今无双,从举世皆敌杀到举世无敌,杀到血海尸骨,杀到天下无人敢称天骄。
纵然世间天骄再天才再煊赫再强势,也不能说他能够超过那个人。
活着的时候不能,死了更不能。
不能就是不能。
这是小阴山后,那个人独有的世间尊荣。
那个人以前是传说,以后还会是传说,有的人只会是永远的传奇,只会是一座永远高不可及的山。
很久的沉默以后,人群终于出声,
“可惜她死在了小阴山。”
“她若不死,世间谁人敢称天骄?”
他们都回忆起当年长安风起,一人独战天下英豪的无敌英姿,独挑天下的豪迈霸气。扬琴声也随之宽阔明朗,但实际上那拨动琴弦的青衣女子从未走出过彭城,从未见过那人。
衣翩跹走下楼时,听到了这个传奇。她想,要是楚千秋没死在小阴山,姬重明也不会是第一名。这个想法毫无逻辑,幸好也没有人听到她一个少女竟敢直呼他们的名字而说她不知世事。
衣翩跹嘀咕道,“姬重明就是混蛋。”
她联想到姬家和姬重明在台上的行为,蹙眉思索道,“不行不行,我才不要嫁入姬家.....有了,哥哥欣赏英雄,若是姬重明连此次五墟榜首都得不到,哥哥肯定不会看重他了。届时,再让巫叔叔为我求情。”
她觉得自己这个办法很好,所以她去找了三位可能与姬重明交锋的人。她先找到了南岁引。南岁引一战出名,全城轰动,很快就有人给衣翩跹指出了她的所在。她就在最近的一家旅舍里,自一试回来就很少出门,大概是在为榜首之战作准备。
衣翩跹在南岁引门外还未进门,王涂就感应道了门外有人,手脚十分熟练地藏起了它从大比上骗来的紫晶,它动动鼻子,骂道,“他妈的怎么这么重的蓍草气息,老夫头好痛。”
它最厌恶蓍草,当初那些人就是用蓍草占卜把它追的天上地下走投无路的,它后来对蓍草气息十分敏感,一闻就头痛。
衣翩跹推开门,南岁引知道她进来了,可她并没有什么动作来欢迎,她依然低着眼睛,有些悠闲地看着一本旧书。王涂抽抽鼻子,特别夸张地嚷嚷:“哪里来的小姑娘,这么重的蓍草气息?你家是不是种了上百亩蓍草?”
衣翩跹吃惊地挑眉,“你怎么知道我家种植了大片蓍草的。”
这件事只有她家族内部的人知道,这只灵兽怎么知道?
“老夫是谁?老夫乃是海外三仙山之一蓬莱的万年神龟,区区蓍草的味道怎么可能闻不出来。”王涂说着,眼神有些闪烁不定,瞟了眼衣翩跹,问道,“你是谁?”
“我是衣翩跹,姬重明的敌人,来见你们是想告诉你们打败姬重明的诀窍。”衣翩跹自信地笑道。
王涂脸色变青,低声喃喃道,“他妈的,这简直是没完没了了。我得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
南岁引看它一眼:“藏起来?你藏起来做什么?”她看那本书看的心中愉快,很难得脸上有些笑意,继续问道,“你是不是偷了人家东西?”
“呸,是他们要偷我东西,老夫从头到尾光明伟正,坦荡磊落,乃是龟之君子,兽中豪杰。”
衣翩跹好奇地看着它,她家里虽然也养了许多灵兽神兽,但没有一只像王涂一样颇具灵气,不像是灵兽,更像是人。
不过听到污蔑她家的话,她反驳道:“我家什么都不缺,不会偷你的东西。”
王涂咬牙一会儿,还是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它暗想,你家当然什么都不缺,就缺我的一具尸体。
衣翩跹眼睛落回南岁引身上,道,“我说的怎么样?我告诉你打败姬重明的诀窍。”
南岁引神色淡淡,虽然摇头,但不会显得无礼,她相信自己的实力,无论有无诀窍,她一直都赢。她道,“无需如此。”
衣翩跹心里有些恼怒,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恼怒,她觉得这个小孩不识好意,她好意让她赢姬重明,她怎么果断拒绝呢?她输了,姬重明不就离第一名更进一步,婚事就更难解决了。
她鼻子小小地皱起,温声道,“你才十一岁,与姬重明差了一个境界,若你不听我告诉你的秘密,你一定会输的。”
南岁引只说了一句话:“你与姬重明有什么仇呢?”
“我——我——”衣翩跹有一点儿急,脸颊红了,“他偷了我宝贝,骗了我,还打我。我和他有杀生大仇。”
王涂突然翻转了身子,背壳在地上打圈圈,笑的有些猖獗,“哈哈哈,老夫第一次听到这么好笑的事情。”
衣翩跹抱着臂道,“这有什么好笑的。”虽然语气有些冷,但她眉宇间的贵气淡化了她的冷气,只显得她是个有些娇气的少女。
她再看向南岁引问道,“这里所有人都不认为你会是榜首,你难道就不想打败姬重明,震惊世人吗?”
南岁引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是少年的意气和不甘的斗志,像是荒野里的一撮火,她在别人的眼里见过很多次的一撮火。没有一次,她觉得这些火会烧着自己。这些火苗在她拔剑之后都像流星般转瞬即逝了。她这次稍稍内敛了往常的做法,选择淡淡道,“我不需要那个诀窍。”
衣翩跹这次不仅鼻子皱着,眉头也皱起来了,“我看你不是隐世大门的天骄,就是一个愚蠢的人。”只有这两种人会拒绝她的提议,打败姬家公子,不单是会名动八方,更代表他可能超过九姓之人。姬重明真的输了,就会是席卷大夏的惊天大波。
她苦恼地走了,太阳照在她身上,照在她发髻间的蝶形珠花上。珠花一翘一翘的,像是振动的灵蝶,牵起许多人的目光,他们回过头来望着那位正苦恼的翩跹少女,心里只充盈着如春风般的温柔情绪。
屋里,王涂笑到癫狂,最后自己都没有气力翻身了,还是南岁引将它从地上提起来。
“嘿嘿嘿,叫你们当年想扒了老夫。”王涂爬起来后神神道道嘀咕着,小爪子按照某种规律划动,龟壳上有明亮道纹出现,叽里呱啦背了一遍《易经》后沉吟道,“唔,原来是这样,风水轮流转,你们不倒霉谁倒霉。”
南岁引翻开书的那一页,黑纸白字上正有一道飞扬轻快的注记“昆仑九层,应有九墟”,于是问道,“九墟掉下来后会发生什么?”
“世间无人可成仙。”王涂脱口而出,答完后神色讪讪,缩回龟壳里意思是它什么都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他说的。”一个不慎,又是脱口而出,这次说完王涂就堵上自己耳朵,再被她往下问,它家底都要被扒光了。
客舍里打杂的小子把午饭端上来了。南岁引已然花光了所有的钱,就待五墟结束回山上,落得个远离人间的好境地。其实,王涂私藏了许多宝物,要拿出来也能够万众瞩目,但是哪怕威胁王涂的底裤卖了,它也不会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人活在世上,本就干干净净地出生,中途脑子发热,偏去争夺功名利禄,到最后还是得干干净净地死去。讲不出道理的,但是活在俗世就需要银两元宝。
正是四月佳时,客舍不是全城最好的,但是小菜做的很别致,莼笋正新鲜,青菜盐腌,别有风味。小鸡羹汤味稠汁鲜,很开胃。
南岁引合上了书。
明日即为五墟二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