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草木旺盛,游牧。
这个夏天,像是一个永远不会过去的夏天。自由奔跑的野马,赤裸上身的壮汉,夜晚摇曳的火光,蜜蜂和蜻蜓环城飞舞,黄沙下渐渐腐烂的尸体,像人啜泣的呜呜风声还有青绿的凉水流动着,时间变得缓慢,人也像是变得缓慢。
继贺野一行人从无垠之原回来后,在龙城度过奇异的那一晚已经过去许久,众人又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
贺野还是日日早起,练刀,随后一边忍受王涂狂风暴雨般的嫌弃之语,一边绞尽脑汁试图赢过王涂一局。在下棋下到神色灰暗后,又再次振作自己,告诫自己不可与这有名无实嚣张狂妄的神兽计较。
贺野在与王涂下完棋后就去帮他的养母胡娘子搭把手,偶尔也同邻人打猎,打到了野鹿就把鹿皮卖掉或是送给秦老头。贺野记得秦老头给他的帮助,他想,这鹿皮做双鞋子也是很舒适的。他经常见到秦老头衣着朴素,不着羊皮也不着牛皮,这样子的秦老头遇到凉州的冬天可不好过。
他白日里就把这些事情挂在心上,轮到空闲时候,就不知所谓地望着远方淡淡的山影,他这么望过去不带任何目的,只是想要望着远方。望着远方,是每个少年都会经历的事,他们看到的远方是与他们多年后看到的截然不同,他们这时候能见到的远方雄伟壮观,还没有多年后的悲凉苍白。
这样的远方,少年人看上一万遍也不会厌弃。
这样的远方,只会停留在少年的眼里,百年之后,也许有人再也寻不到那样的远方了。
贺野望向远方,他神色怡然又洋溢着希望,但他并不会望很久,他不一会儿就会低头看着脚下的路。
远方重要,脚下的路也重要。
除了这些事情,贺野还和王涂商量辟邪剑的事情。辟邪剑不是他所有,而是当初情况紧急,龙田行偷偷留在他身上的,但是他在龙城时候才发现这件事情。辟邪剑虽然是众人日思夜想的名剑,但贺野不愿意要这把对于别人来说异常重要的剑。他苦着脸,问王涂怎么处置这把剑。
王涂坐在桌上,俯视贺野道:“老夫都跟你说过了,卖了吧。这把剑意义重大,你卖给别人,别人为了防止泄密转身就会把你卖了,你卖给老夫,老夫肯定嘴巴封的紧紧的,还给你好处,怎么样?”
“不行,这又不是我的剑,我不能卖它。”
“你个死脑筋,龙田行说不准都死无全尸了,你还想着他来拿回辟邪剑吗,老夫可是看你是半个弟子的份上,才接手这烫手山芋.....”王涂有些愤懑道,谁拿春秋八剑都容易惹祸上身,它也是犹豫过才想接手的,没料贺小子不识好歹,他若真背着辟邪剑出去,保准暴尸荒野。
贺野见状,他也不是不知道此剑不好办,但他最后还是没有卖给王涂。他这三月来稍稍清楚王涂的为人,辟邪剑若是给王涂,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他觉得此剑对蓝家、对太平镖局维护道义都有大用,他不想让那件惨案就此销声匿迹,就不能把辟邪剑给王涂。
他最后把辟邪剑交给南岁引保管,待他入伍离开后,若是太平镖局来人寻剑,南岁引即归还之。虽然南岁引似乎只是个尚不知事的孩子,但他对南岁引有一种天然的信任。他相信使出那样剑光的修士,相信一剑光华耀天地的人。
王涂夏日里,一边折腾贺野,一边折腾马长宵。虽然两人都被它折腾,但它折腾的方式不一样。王涂对于贺野那种疯了似的往陷阱里冲的勇气报以冷笑与怒骂,王涂对马长宵那种为恶不自知,为人怯懦的性格就吩咐他做苦工,不求回报的苦工。一个夏天后,马长宵晒的皮肤黝黑,脸色发红,胳膊都粗壮许多。王涂掂掂马长宵的体魄,暗道这小子体质越来越好,更加重了他的活。马长宵原先还在心里抱怨王涂,轮到最后都累的没心思抱怨,只要停下来就倒地就睡,任是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起的劲头。
马长宵也是倒霉,你说全凉州谁人没干过亏心事,就他直直撞上一尊大神,自此命理就一落千丈,苦不堪言。但马长宵不说过自己不干,也没有想过逃跑。当他想放弃的时候,他总是在想那位他和王涂见过的顾承和,他那时心里就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也没想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并不知何谓愧疚,他只是觉得这是他想做的,这是他该做的。于是,他就做,他便行。
蒯玉燃闻他这种想法,抚须一笑,道:“你可以为我弟子了。”
“什么?我,我做你弟子,这可以吗?”马长宵惊诧道,他熟悉落霞城,知晓蒯玉燃乃是少见的儒门士人,可自己也就一无所作为的恶人,真的能拜入蒯夫子门下吗。马长宵由于过往半生经历,心里总有些不自觉的自卑。在他眼里,蒯夫子要收弟子只会收那些读书人,怎么可能收他这种粗人呢?
可蒯玉燃像是知道他想法,他笑了笑,“圣人言,有教无类。无论你一介白身,还是天潢贵胄,凡能教的,我都教。”
马长宵看见蒯玉燃眼中暖色,他想不愧是夫子,话一套一套的,又想着蒯夫子真是个好人。马长宵最后咧咧嘴,神色间还有紧张,他道:“我能从牢里出来都是蒯先生帮忙,蒯先生想要我做什么,我都行。”
若是以前,马长宵绝不会这样说话,但他现在说了。他的性子被王涂打压过了,被顾承和的人生磨过了,还被日日夜夜在土地上的耕作所洗过。马长宵依然有以前的油滑和怯懦,但是他内里已经有些许不同。而这不同被蒯玉燃看在眼里。
蒯玉燃说要马长宵拜他为师,马长宵拜师。
马长宵先对着文圣画像鞠躬,又拜过蒯玉燃。他行礼行的磕磕绊绊,因为是新学的礼节。马长宵自幼未曾学礼,这礼还是王涂打着哈欠懒洋洋指导他的。
随后马长宵又奉上束脩。
蒯玉燃接过束脩后,也对文圣画像行礼,转身又神情微肃道:“汝为我弟子,我不盼你能如青史名臣般救济苍生于水火之中,我盼你此生有所知,有所为,更有所不为,盼你终为有德君子。”
马长宵脸色微红,心里说不明是股什么味道,仿佛跌倒地上别人竟然会给他搭把手。
这是别人第一次告诉他对自己的期望,也是他第一次受到别人的期望。马长宵由于王涂也认识贺野,贺野即使一开始对他反感,但后来见他为善,偶尔也与他闲聊。故而贺野当时也在蒯先生的私塾中为他们贺礼,王涂跟着南岁引也在那里悠闲地看着。毕竟私塾人少,不得不拉过一些人来。王涂在他们结束拜师礼后,望着画像上书香气质的文圣,忍不住小声道:“明明一个壮汉来着.....”
马长宵拜师完毕,还是没有拒绝“苦工”。其实他已经并不抱怨,当他看到别人因为自己的帮忙而眼露感激,绽开笑容时候,虽然他一文钱没得,但他觉得这种事是值得的。
马长宵他们离开后,私塾里只剩下蒯玉燃与南岁引。
蒯玉燃忽然道:“你不敬圣人。”
南岁引看向蒯玉燃:“那又如何?”
蒯玉燃静默片刻后轻笑起来,“不如何。”
众生皆敬圣人,唯独一人不敬,但那又如何呢?
那不如何。
“你是个傲慢的人。”蒯玉燃说。
南岁引笑了笑,她听过别人说她无情,说她冷漠,说她孤高,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傲慢。
她看着他,平静道:“你想让我谦卑吗?”
“不想。”
沉默。
南岁引一会儿后才道:“很多人却一直想让我谦逊。”
蒯玉燃说:“但你一直没有。”
南岁引突然笑了,恍若冰花:“我凭什么听他们的话呢?他们又不是我,我又不是他们。”
蒯玉燃笑着摇头,感慨道:“这个道理很少有人明白,而你明白。”
南岁引不回应,离开。
而蒯玉燃望着天穹上迁徙的鸟。
凉州快入秋了。
贺野于八月尾离开。
在离开前一天晚上,王涂盯着贺野好一会儿,忽然道:“你到军营后就忘了老夫教你的一切。”
“一切?”贺野讶然。
“一切。”王涂点头,口气不容置疑,“要成为一个良将,你就一定得先成为一个兵。”
贺野应声。
离开那一天,万里无云。
贺野耳朵被胡娘子揪起,她的话像羊串子似的绵绵不绝,贺野听的头昏脑涨,最后就记得两件要事,照顾好自己,不准玩骨牌。
“我说的,你都记着了吗?”胡娘子插着腰,冷冷直视贺野。大有贺野说一句不记着,就不让贺野出门的趋势。贺野可不敢对着胡娘子说不,自己老娘的狠他讨教的够多了。
“我都记着了。”
“要是忘记了,下次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胡娘子严厉道,她腰间绑着的刀就在贺野眼里变得格外恐怖。
“不敢忘不敢忘。”贺野低着头,头发看上去有两分恭谨的意思。
“那就走吧,快走快走,老娘今日还要做生意呢.....”胡娘子把贺野推出去。
贺野走了几步,又是回头看向胡娘子。
这时候,他忽然发觉了胡娘子眼下的青黑。他心里一阵涩然,他好像忽然就懂得了那些絮烦话背后的感情。
他喊道:“娘,我走了。”
“你走就就走,叫这么响,是以为你娘耳朵聋了吗?”胡娘子突然回头,怒吼道。
“娘,我真的走了。”
“都叫你走了,你磨磨蹭蹭个什么鬼,快走,老娘这里不养儿子了。”胡娘子红着眼睛,猛拍桌子,大喊道。
“娘——”贺野还要说。
胡娘子砰的狠拍桌子,拔出刀就飞向贺野。“你烦不烦,再不走,老娘就砍人了。”
贺野看着闪着凛冽光芒的刀,又看着自己突然断掉的几根发丝,浑身一哆嗦。
贺野边跑走边大喊:“娘,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成为大将军。”
胡娘子愣住,好久之后又是拍桌子。这傻小子,谁指望你成为将军,她只望着他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