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的风是青的,春天的青。
风是好看的,夜也好看。
明星一闪一闪,像是对人眨眼睛。男子说情话时,就爱拿着天上的明星作比,你的眼睛比星星还好看。
于是,街上有了低声絮语的情人们。人们的目光落在年轻人身上,落在弯弯的月亮尖上,想知道今年的五墟大会将会有多么惊心动魄的对决。
王涂自进了彭城,除非被南岁引提着脖子,嘴巴和眼睛就动个不停,到夜里吃饭的时候还喃喃:“第十六棵天雷竹......第五十八块玄铁石......第一百二十七颗土精,哎哟哎哟,他妈的到底是哪个败家子?这是把裤子都抵押出去,倾家荡产建了这座城吗?老夫的心好痛啊——有这等家底怎么不知道救济一下流落凡间的老夫呢?”
宝贝对王涂是什么?要它命的东西。只能看不能动的宝贝是什么?比要命更苦恼的事情。
它修为跌落,胆敢伸出爪子碰一颗土精,就立马跳出来四五个大汉,把它做成真正的祭灵。
南岁引却熟视无睹,王涂不说,她不知道这些都是宝贝,王涂说了,这些也不重要。卖了深山里遇见的灵植灵器,但那人见她们一龟一童,昧下三分之二的价钱,南岁引得到的钱只能让她在闹哄哄的铁匠铺边上,可能是全城最穷的一间面店下馆子。
这间面店叫做来福面店,彭城内重名的还有二十一家。
面店里的人很少,也许是因为旁边的铁匠铺铿锵之声有些热情了,锤子撞上铁块,星火如烟花般炸裂开来,亮亮的。铛的一声,铛铛铛,铁匠挥舞锤子的速度越来越快,比狂风还快,比雷暴还狂,但他们呼吸却稳稳的,手臂半弧地挥动,双腿牢牢定在地上,锤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看不清锤子和胳膊,只能看见铁匠有劲的腰身在舞动,大锤开山的豪迈与霸气!双目如火,手上也像在着火!已经着火了!但是他们不知疲倦地挥舞着,汗水飞溅着,猩红的血滴落入铁块,铛——它被打进去了!铁炉下面的道纹无声转动了.....
人们只觉得吵闹。若是有人打开铁匠铺的门,看到这豪迈狂放的场面,定会被吓跑。
他们只是在打铁吗?
他们像是在锻造自己的生命,他们把生命注入钢铁之中,一起捶打着,捶打着,捶打着......直到明天的太阳再次升起。
但没有人去打开门。因为铁匠铺的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花纹,一个中间刻着“甲”的两道圆。
周围除了热火朝天的铁匠铺,还有扔骰子划拳的酒鬼、勾着男人胳膊的妓女,脸脏脏的流浪儿......叫他们安静下来可不是容易的事。如果一个人能在这家面店吃下面条,那他们不是很伤心很苦恼因此忽略身边外物的人就是很耐心的人。
南岁引就是个很耐心的,她耐心的近乎没有人情。王涂在她身边这么多天,没有一次见过这个老怪物因为他人苦恼过,这让王涂更加肯定心中的念头:“这老怪物转世重修已经把心智行差了!”
坐在她对面的男子则是很苦恼的人。他的碗边缘有一块很显目的油渍,汤上只浮着几根老菜叶,他筷子撩起面条,面条已经松松软软地滑了下去,但他没有看见般,还把空空的筷子伸进嘴里。王涂因宝贝纳闷,但男子的苦恼比王涂的苦恼还要重,还要深。他叫赵动。
他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苦恼,他这时想找个陌生人倾诉,像世界上被苦恼所困住的其他人一样。他问南岁引:“有一对好朋友,但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他们都不敢迈出重要的一步去向那个女子表达心意,因为他们都怕伤害另一个人。最后,其中一个人提出来与另一个人战斗,通过输赢来决定谁先表白。但是另一个人却不想打,他在战斗前就知道他不会输,但他也不想赢,因为他的原则是每一战都要以血祭剑。他爱那个女子,他爱朋友,他也有自己的原则。现在,就要到他们约定的时间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去,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南岁引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去。”
赵动道:“为什么?”
南岁引道:“因为是朋友。”
赵东的面目很平静,只是眼角有晶莹的珠子闪烁,手背苍白的不可思议。
朋友,绝不会在这种时刻退缩,因为他们总是愿意相信对方,愿意尊重对方,愿意成全对方。
赵动安静一会,笑起来,道:“你说的对。怎么会有朋友拒绝另一个朋友的真心?怎么会有人伤害他的朋友呢?朋友是这样的啊......”
这个笑容已经瞬间吹飞了苦恼和痛苦,他在今天明白的道理比他三十四年学的全部道理都要重要,都要珍贵。
他对南岁引道:“你会是个很好的朋友。”
南岁引道:“错了。”
南岁引想:“我没有朋友。”
她有数不清的称作仇敌的人,她有两三重要的人,但她没有一个朋友。
赵动立刻理解了她的话,他觉得她这时肯定不知道她的神情泰然得令人震惊,赵动刚刚明白朋友的珍贵,此时可怜起没有朋友却明白朋友的南岁引。她是不是很想要一个朋友?她是不是独自吃面,独自看月亮,一个人对着影子想过真正的朋友该是怎么样的?她是不是观察过很多朋友,因为她没有朋友?
但王涂会想:“老怪物这种人没有朋友不是很正常的吗?”
南岁引想:“这件事没有值得隐瞒,没有值得羞愧和同情的地方。”她是光明正大地想。
南岁引曾今孑然独立,无声站在桥上,看着水面倒映的一张白面,被风吹皱,被雨滴打碎。她不管风吹雨打,看了三年,直到长安钟响。她这么做没什么缘由,只是她想这么做。这才不会是赵动想的没有朋友的寂寞凄凉。这是天也无法赋予,她自己的——大道之孤。
她在山上。
她离人间太远,生不出人间的寂寞与痛苦。
她的情只会像高山。
而赵动并不真正了解她。
但说到底,世界上有多少人能有幸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呢?此事注定坎坷,还需要极大的运气和勇气。
赵动看着南岁引,慢慢慢慢地用筷子卷起面条,像在玩游戏,觉得十分有趣,再一口吞下,这根本不像在吃面,这简直就是小孩子第一次吃面时做的事。不过,她本来就是个十岁大的孩子。赵动大笑,对着跑堂道,她的面钱我付了,说完就飘然离去。
南岁引戳戳软塌塌的面条,她道:“麻烦......”
灰不溜秋的王涂从门外出现爬到南岁引膝盖上:“什么麻烦?是圣人出世了吗?咱们赶紧跑吧。”
南岁引看它道:“你是不是拿了你不该拿的东西?”
王涂断然否认:“老夫怎么会乱拿东西呢?”南岁引拎起王涂的尾巴,在半空中摇起甲鱼,然后地上出现了颗祖母绿的宝石。
“呃......那孙子要拿老夫作汤,老夫小小惩戒一番罢了。”还没等王涂解释完,一只手已经拾起了地上那颗鸡蛋大的祖母绿。
那只手是空空道人的手。空空道人长脸红斑,衣着华丽,最显眼的是他手上提着的鸟笼,金子作的鸟笼里坐了个如鸟大小的女人。她目光呆滞坐在鸟笼里,披着翡翠羽衣,似是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空空道人的目光落到王涂上,怪笑不止:“今日吃酒觉得没劲,没想正好送来了甲鱼汤。”
南岁引道:“你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