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却看完烟花,与珑珠做惯风流场上的惜别后,乘了马车到飘萍客栈。
路公子要住在哪里,哪里的客栈掌柜就眉开眼笑,喜气洋洋,这可是贵客,伺候的好了以后在彭城还不是横着走。
飘萍客栈的掌柜上下打点,堂倌们为公子鞍前马后。路公子背手住进了飘萍客栈的房间。
他住的房间就在蓬莱众人的边上。
众人皆是修士,感觉灵敏,一有什么响动就能听的很清楚。
蓬莱修士中的杨云子时从床上起身,精神有些倦怠地推开了门去解手,解完手回来在走廊上忽然停下,他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说话。
杨云挠挠头,清醒许多,那不是幻觉,他听到的说话声音更明显了。
他听到里面有人在谈天,谈的是六天前彭城发生的一件血案,杨云对这案子有个模糊印象,他记得凶手好像已经被收监了,这时怎么还会有人在聊?聊的人是谁?
他糊糊涂涂地,像是一口喝茶般一通儿听下去。
公子,彭城守大人真的病的很重吗?唉,这个,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别告诉别人啊。嗯嗯,我哪敢告诉别人呢?我舅舅哪里是重病,我舅舅是抓错了人,不好对刺史大人交代,如今正在家里装病呢?什么,竟然是这样子的。那凶手到底是谁呢?说话的人好像喝醉了,舌头咬的不清楚,却有两个字在杨云听来如同惊雷响亮,里面的人道的二字乃是,“蓬莱”。惊呼声,杨云的心也像是一同隐隐惊呼了一声。蓬莱的哪位?另一个人问道。我舅舅说就是那晚上夜出未归的人,但他没有证据,也不能抓啊。
杨云心里喃喃“夜出未归”,他忽然记起来那天晚上他们的确有两人出门,但长老不知道此事,杨云知道,是因为他就是帮那两人隐藏的。他怕秋枫玲发现后,会责怪薄师姐。可是,这天夜宴上的事后,他再也不会那么做了。杨云脸上愤愤,心里有一股莽撞的气,这气逼得他没有办法思考。
里面的人还在说话,那可怎么办啊?要是有人可以揭发这件事就好了。
哄的一声,杨云心里某块巨石被推开了,他想没有错啊,一直都认为他错了,这次他要证明是师姐错了。
杨云的表情很奇异,心里有红色的色彩在摇曳,他几个跃身如同一只敏捷的大鹰立刻离开客栈,夜空下的大风忽的成了他的双翼,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让师姐认错,认错!除了这个念头之外,他觉得他什么都思考不了了,这件事已经成为一把火,彻底让他把其他事抛却脑后了。
在深沉的夜色下,他跃入了彭城守的府邸。
太阳从客栈的屋顶上喷薄而出,人们都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但是路却才要入睡,他掏出两百银子赏给他面前演了一晚上的口技大师。口技大师得了劳酬,喜气洋洋地施礼退下,虽说半夜听戏的公子少有,但一次能得这么多银子,他也算是赚了。然后路却听到彭城衙役急匆匆地冲上楼来与蓬莱修士争执的声音,尖锐的互相攻击的骂声后,拉起被子盖着自己耳朵这才沉沉睡去。
他想:局已破,可睡。
他一觉睡至薄暮,醒来后看到床边立了个身影,是他舅舅。
路却很自然地伸出手,示意他舅舅朱成瑞把花生放在他手心里,以便他好磕着花生听他便宜舅舅讲那“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惊天大案。
朱成瑞见路却这样子,瞬间觉得自己有些愚钝,他为何要来此叫醒他那打秋风成癖的便宜外甥呢,但他不讲总觉得自己亏了什么。这混小子说是不吃花生就要变傻,这是谁说的鬼道理。朱成瑞心里这样想道,却还是抓了一把花生放到路却掌心。
“那案子结了。我还苦着到哪里找证据,反倒是窝里闹了。蓬莱同门三师姐弟在堂上互相攻击对方。薄翠道是,冯无弦勾引她,私情暴露后冯无弦一时起了杀心,犯下如此大错。而冯无弦则更狠,道明薄翠不仅与自己私通,更是在边上帮他清除痕迹了。不过,最令我惊讶的还是揭发的是他们的小师弟。”朱成瑞一说起来,就很感慨,“你说,他们要是没有窝里闹,互相揭发,我自己根本不可能破不了这个案子。你是没有看到秋枫长老当时的脸色,唉,当真是师门不幸。”
路却抬眼瞧着感慨中的朱成瑞一眼,心道他这位舅舅到底是怎么平平安安地做到一城太守的。他看到蓬莱修士分析出他们的心性时就已经预料到这件案子的经过和结果了。就是亲兄弟也会有阋墙的,何况是师姐弟,只需在人心背后轻轻推一把就行了。
路却在朱成瑞说完后道:“舅舅,你这次回长安复命时记得和柳刺史大人一起走。”
“为什么?”朱成瑞有些不解。
“舅舅,蓬莱死了三个修士,他们对付不了玄门执法者还对付不了一个凡人吗?圣人有言,柿子要拿软的捏。你一个凡人无声无息地死在半路,毫无音信的,谁能有证据说是蓬莱下的手?当然你要是不想买棺材,尽可以这么做。不过,我已经替你给柳大人送酒,这次不看情分也看酒情,他会带你一程。”
“蓬莱不可能如此嚣张吧?”朱成瑞不是很相信,虽然蓬莱此次出了丑事,但由于自古传说,凡人们都对神秘莫测的海外三岛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
“如果他们没教出这种弟子,我也不会说他们会下手。可惜的是.....”路却笑意有些奇怪,似是嘲讽。能教出什么样的弟子,师门的品性也不会远到天涯海角去。
朱成瑞静默片刻,脸色有些苍白了。
路却继续道:“据我所知王刺史没有女儿,只有一个侄子,你这次误抓王响,王刺史心中定有不满,但他直率好武,你直接上门赔礼,礼数周到,感情诚恳,这件事也就过了。”
朱成瑞沉思一会儿后接受路却的提议,眼神深深看着他这便宜外甥,“看起来,你在长安天枢书院学会了很多。”
“舅舅,我信上都说过无数次了,我才高八斗,满腹珠玑可惜明珠暗投,无人赏识,不然早就官拜尚书了。”
朱成瑞被他的话逗笑,路却虽聪明,但没有一次好好求过官,“得了,你先还那三百万官银吧。”
路却自信地笑道:“三百万官银,你一个月内就能收齐。”
朱成瑞瞪他一眼,这混小子就知道说大话,“你他妈的反正得还回来,不然就提着你舅舅脑袋回长安吧。”
“舅舅,在我提你脑袋前,你真的不考虑去拜访我那位圣手朋友吗?”
朱成瑞下意识一摸头顶,他头发没少啊,他妈的这混小子在算计我,然后只听路却哈哈大笑,朱成瑞胸口又开始疼,气疼的。
“你他妈的快给我滚吧,滚多远有多远。”朱成瑞这次真是没辙了,这外甥天生和他犯冲。
“还有件事,舅舅你查出来的那两个接引者不要留着了。”
朱成瑞犹疑了,他当时虽然愤怒,但他很清楚处死接引者可不是普通的事情,能少搭上边就少搭上边,“我还不能肯定是哪一个。”
路却的语气平凡而肯定:“那就是都有问题。”
既然都有问题,就不该留情。
“舅舅,你舍不得下手,就交给刺史大人吧。”路却淡淡道。
朱成瑞以为路却不知道柳怜的行事风格,摇头道:“柳刺史从来不管。”
“会有人管的。”
路却笑容中带了一丝神秘,不理迷惑中的朱成瑞,绕过他出门去了。他走出客栈那一瞬间面对着金灿灿的薄暮投下来的云影,看了良久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棋差一招啊。
路却一开始没想到那点,刚才与朱成瑞谈话时忽然想到那点却已经是晚了,王刺史的这位侄子始终被算计死了,洗不洗的清冤屈都不重要了。
棋差一招就差那一招先手,而那一招先手,太狠。
这是一个连环局,他能破开这个案子,但破不了王响的那一局,那一局已经被锁死了。
彭城无人知道是路却这位人傻钱多的公子帮助朱成瑞破了这个案子,他们只对蓬莱这次丑事咋舌不已,连连摇头。修士的命是命,凡人的命不是命了吗?连凡人都敢屠杀,那对修士岂不也是会下狠手吗?很多修士都想到这点,默默疏远了蓬莱众人。
秋枫玲短短几天就脸色憔悴了许多,神情的愁绪也添多了。最终,无奈地选择带领弟子在五墟关闭前就离开了彭城,再待下去蓬莱只会丢更多的脸罢了。
路却靠在在案几上,一只手指轻轻捏着一粒花生,另一只手捏着九连环。他与珑珠约在这里见面。
然而,珑珠已经迟了一个时辰。
路却还是悠悠地吃着花生,仿佛等美人无论等多久都等得起。
可惜,推门进来的不是珑珠。
但也是路却在彭城的熟人。
白旗,还有一位笑意盈盈的看不出深浅之人。但若是有彭城人看到那张脸定然会叫出他的名字,因为他是城中最有名的一位说书人,总是带给别人欢乐的木喜宝。他不是说书人吗,他怎么会和白旗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跟在白旗后面?为什么珑珠不见了?路却为什么也毫无震惊,像是早已预料般地看着他们?
木喜宝在房间中西南的椅子上坐下,他嘴角是常年不变的笑容,但眼里无悲无喜。
木喜宝一字一字道明路却来历:“路却,路孝和,长安人,天枢书院的学子,心计无双,但是仕途不顺。”
听到自己来历,路却仍然神色自若。木喜宝当然知道他的来历,因为他才是徐州最重要的接引者,刺史之下的第二人。别人把每一州都有一位直属于刺史的暗地接引者当做街头巷尾的传闻,但路却不会,他有很多朋友,他知道许多秘密,比如那位接引者才是陛下和九姓的真正耳目,而不是长安派来的御史。
木喜宝深深看他一眼,“可是,我听说,当年天枢书院呈交吏部的名单上是有路却这个名字的,你当年为什么要拒绝呢?”
“因为,我只想要一个机会。”
“你想要什么机会?”
“为九姓之一献上我的才华。”
木喜宝的嘴角微变,有些冷意,只要路却下一个问题不能令他们满意,他就永远走不出这间屋子。“你的确很聪明,也很敏锐,但是大夏才子如过江之鲫,我们为何要你?像你这种聪明人应该明白,你还不配。”
路却目光直视木喜宝,丝毫不惧道:“配?”
“你错了,不是你选择我,而是我选择了你们。”他脸上是从未在朱成瑞面前显现的狂气。
“难道你没有想过如果我们拒绝吗?”
路却大笑,像他这么聪明的人自然想过结局,也早已明白当年接受吏部任命的未来,但他偏不将就。
他有一计破山河,何必明珠暗投?
便是等上五年,落魄潦倒又何妨,他要等的总有一天会被他等到。
他轻蔑一笑,掷地有声,字字铿锵:“成则一朝登天,败则死无全尸,此生不过如此。”
白旗顿时惊异,他发觉自己可能从来没看清过路却。他不仅足智多谋,竟还有如此狂放志向。他虽然连个练气境界修士都打不过的凡人,但那一刻好像那些身怀异能的修士面对他也不过尔尔,路却才是那个令人心生畏惧之人。
木喜宝鼓起掌来,眼里终于有了与他唇角符合的笑意,他的眼睛牢牢盯住路却,欣赏道:“处变之机敏,头脑之冷静,以及志向之狂妄。”
“天下谋士,君为前十。”
白旗立刻诧异看向路却,他知道木喜宝的本事,也正因为知道才惊异。木喜宝一旦夸人,那就一定为真,现在不显,以后也自是如他所言。那路却.....为天下前十的谋士吗?
路却收了这样的夸赞,毫不推却地接受了,他这时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谦虚。
木喜宝称赞完后又问道:“你在淮南王门下三年,为何不选他,而选我们呢?你选我们,不怕我们心有怀疑吗?”
路却淡淡道:“衣不如旧,况且还不是旧衣。”
木喜宝闻言微微一笑,良久后似有感喟道:“可惜我只是一个看守者罢了,但如果拒绝像你这种人,那我们就不配为九姓之一。我可以送你一句话,你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请讲。”
“太子病弱,然贵人喜之。”
路却微微低头,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一言不发,而他明白的到底是什么只有木喜宝和路却二人彻底明白。
木喜宝忽然道:“送酒的确是个不错的法子。你知道吗,长安没有梨花白?”
路却剥开花生吃了一颗,看来这梨花白为禁忌,他拱手慢慢道:“多谢告知。”然后离开。
木喜宝注视路却离开的背影,良久后想,除却九姓,天下还有谁能扶持一个凡人一步登天呢?
路孝和步步算计,从进入彭城第一天起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他破局也只是一个投名状。他人的投名状木喜宝根本不理,但奈何路孝和的确心计无双,这投名状手段漂亮的比起九姓嫡系还要高上几分,不见这种人才是他们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