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殿里,南岁引和王涂第一眼看见的是一排无头神像。这些神像都威武强壮,展现一种丰沛的力量,但他们都没有头。
他们的头都滚到了地上。
“一剑。”南岁引看过那神像脖子的伤口后道。
“什么一剑?”王涂问道。
“这些神像的头都是被一剑割下的。有人在很远的地方挥出一剑,然后这些神像都没有了头。”南岁引慢慢道,她感觉到那股剑意的气息很熟悉,“是太真大帝的一剑。”
她说完后想,那一定是很美很恐怖的一剑。因为美到极致所以恐怖,因为恐怖所以才美。剑意都是这样的。王涂觉得自己牙疼胃疼脑疼心疼,怎么刚从穆王墓里出来又到这被太真剑意杀过的宫殿。细细想来,自它重新出世后,事事都与太真大帝有关,在破庙里杀的是太真镇压的邪念,金页里有太真大帝的叹息声音,五墟里进的墓是太真的情人之墓,如今又见到太真斩断的神像,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因果,它不记得它和太真很熟啊。
王涂转过头来对南岁引道:“咱们是同生共死的过命交情,你就实话告诉老夫吧,你是挖了太真的八辈子祖宗大墓,还是抢了她情人,你不用掩饰,老夫绝对不会因为你骂了惹了太真而毫不留情地抛下你的。”
南岁引淡淡看它一眼,它就是那种祸水东引之龟,她不理这王八绕过神像要往外走。这座宫殿雕梁画栋,壁画鲜艳美丽,轻纱飞舞。透过镂空窗子往外瞧上一眼,尽是云遮雾罩的,淡淡的仙雾起起伏伏着,像是有人在说着无聊的旧事。这里仿若是一间帝王寝宫,但那一排的无头神像却表明此处不是简单的一处游玩之所或是一处享乐之宫。空荡荡的宫殿里,只有他们的说话声,怪寂静的。三颗散发着异香的丹药漂浮在王涂面前,王涂动动鼻子,道:“九百年份的药草炼制而成的神丹。”
王涂收走三颗神药,然后追上去道:“你这种态度很不对,你要是有与太真结怨,告诉老夫,堂堂神龟有的是办法帮你解决。”
走在前面的南岁引突然停下,王涂想她竟然停下了,她莫不是终于知道尊重老夫了吗。于是,被自己想法弄得很得意的王涂端着架子,趴到南岁引肩膀,正欲发表一番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讲话,但被面前之人惊住顿时语塞,这熟悉的青铜面具,这诡异的鬼般身形,这他妈的不是衣家那些疯子的典型装扮吗。
花容等人撞上南岁引也很意外,他们没有想过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人进来了。虽然双方都很震惊,但都是混人间混成精的,自是做的好面上功夫。王涂没事人似的轻轻瞥过宫殿里的珍宝,热情而诚恳道:“花兄,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未料你我分别不到三日,竟然在此重逢,看来你我果真是心有灵犀的好友。”
听这语气,看这态度,看这小小的真挚的眼神,不是为你两肋插刀的好友就是修炼成精的王八蛋。
花容面对这种千年王八还是差了点脸皮,厚脸皮。他被王涂说的有些语塞,这灵兽真是.....很热情啊。他也淡淡笑道:“我也万万没有料到你我会在这里重逢。三日不见,道友风采更甚从前啊。”
王涂心里骂道:“老夫自然风采好,要是你不挡住神物,老夫风采更好。”它面上笑眯眯扫过被捆住的两个少年,道:“花兄真是太客气了,老夫正好缺两位随身侍女,看在花兄面子上,老夫定会好好对待他们的。”
花容淡淡道:“王兄要是缺侍从,我过几天亲自挑几位手脚利落的送上门,这两位叛逆桀骜,怕是做不好你的侍从啊。”
“老夫就爱放荡不羁的侍从。”王涂笑道,话语看似和气,但实际是一口否决花容换人的提议。
狄麒小声嘀咕着:“这灵兽嘴巴也太厉害了吧,比爷爷还要厉害.....”衣翩跹有些被气到了,斜眼看他,这胖子真是个蠢的,它是在救我们啊。
王涂和花容嘴上几个机锋来回,都发现讨不了好,便同时鸣金收兵,互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气氛顿时有些沉默。此时黑衣人道:“别再废话,一个练气境修士赶紧收拾了。”
王涂疑似长叹道:“兄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它看着不愿动手,其实早就把白龟壳拿了出来,就防着这黑衣人,黑衣人话一说出,白龟壳就暗自定住了这片天地,然后它对着南岁引大声道:“岁引,看你的了。”说时就要逃跑,可惜被熟悉王八性格的南岁引揪着脖子,关键时刻功亏一篑没能逃走成功。而花容已然开始作画。
生花妙笔是一支很妙的笔,而花容是个很风雅的人。
风雅的人作画不像是作画,而像是潇湘的秋雨,美丽中带着些苦涩,苦涩中带着些静意。
花容作画。
千紫万红,风雅绝世。
谁敢说这不是很美的一幅画,这不是一支很妙的笔呢?
便是被他们捆住的衣翩跹看见这幅画内心也是痴了,它美丽的让人忘却对他们的愤怒和憎恶。
南岁引在那副画的映衬下显得很瘦小,她半张脸被影子罩着了,只露出一个尖尖的下巴,她长大后应是美丽的女子,但她此时未长大的瘦小模样让人觉得疏离和冷漠。好像一座高山,钉在地上,被天地的影子罩住了,只有一个信念存在,在肆无忌惮地生长,倔强地沉默,在决绝地背对全天下。她不想说话,就没有人能逼她说话,她不想死,就没有人能杀死她。很久以后,衣翩跹和狄麒依然记得南岁引那时的模样,她的形体已然不重要,似乎有种比表面更为坚毅的物质在破土而出,在直直地挣扎着。
她站着,就给人一种巨山压顶的压力。
这压力如宝剑一剑刺穿了花容的心。花容开始有些惊疑不定了,他开始怀疑南岁引并不只是练气境了,他觉得她还有致命的后手。
他生出了一丝怯意。
一丝,便足以成为他后退一步或是失败的理由。花容不知道为什么南岁引能给他那么大的压力,他不知道,有的人既然站着了,就永远不会允许自己跪着。
南岁引站着生。
她慢慢地昂着头,往上看,似乎花容的画,狄麒的惨白的脸,恐怖的青铜面具都不值得她留意一眼,她只向上看。
上面有什么?
其他人被她的目光所吸引,也往上看。
上面有一把刀,狄麟的刀。
一试时,花容不知道狄麟的刀是怎么样的一刀。
这时,他终于知道了。
狄麟的刀很快很狠。
少年一刀不仅能斩断天下春,还能斩断千紫万红的一幅画。
此刀,美极。
此刀,转眼间就要斩断人。
然而,此时黑衣人的手摸上了他的青铜面具。黑衣人的手苍白瘦削,像是尸骨,散发出浓烈的腐朽气息。他的青铜面具诡异非凡,眼眶处竟然滴下一滴血泪,一只玄鸟从他的面具上飞跃而出,牢牢挡住了这极美一刀。
那只玄鸟自有一种芳华和威严,体形虽小却在刀意下没有丝毫退怯。
刀意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出其不意已不再是出其不意。
狄麟只好收起刀,花容也已经反应过来。
其实花容与狄麟两人实力相当,只不过狄麟出刀时机和位置太巧令他一时间无法反应,故错过先机。幸好玄鸟挡住,狄麟也最终丧失了这先机。
被南岁引抓着的王涂一见那玄鸟脸色就变黑,好像那个混蛋曾今偷走了它的全部身家。它暗自传音给被捆住的衣翩跹。
“等下老夫一念道诀,你就调动你的血脉压力,召唤那青铜面具。别问老夫其他的,你只要照着做好了,你是姬家的未来儿媳妇,你的帝血肯定比这孙子浓郁,那青铜面具肯定会听你。”
衣翩跹听到王涂的传音很惊异,不知它用了何种手段避过了黑衣人而且它竟然还知道自己的血脉,她想问什么但都被王涂一句“别问老夫其他的”挡了回去,此刻最重要的是逃离黑衣人,她屏息凝神,等待王涂说话的那一瞬间。
衣翩跹是年轻的,娇生惯养着的,一年又一年头发养长了的才明白时间流逝的。她是个娇蛮的,不然也不会私自离家,也不会去找姬重明,她此时面对这险境却能把那股娇气给冷静下来,把年轻的心气给冷静下来了,这姑娘好像有些长大了。狄麒看到他弟弟狄麟时,眼泪泡儿又在眼眶里打转,想要大哭一场,对面的狄麒冷冷看他一眼,他抽噎住了,没敢哭。他自小就对狄麟有些畏惧,有些说不明白的愧疚,有些热心,虽然狄麒的衣食住行都比他这做哥哥的好上百倍。
双方都没有言语。
双方都安静的,他们在等着一个时机。
最适合出手的时机。
像是大厨做菜,猪肉切碎了,剁碎了,入锅了,加火了,就差那最微妙的一步,他要倒油了。倒的时机不能晚,晚了就不熟,倒的时机不能早,早了就过腻。又像女子对着铜镜画眉,不能太浅不能太深,她想着心上人看到她最美的那一面,她百般考虑,千方算计,还是徒徒磋磨了时间。
突然,像是清晨绿叶上凝结的晶莹剔透的露珠哗然坠地,这声音极其轻,但他们听来极为响亮,像是清唱中一个心有灵犀的停歇,仙雾里响起遥远而稳重的脚步声。
而花容的笔在虚空一点一抹,虚虚实实,万花齐放。
狄麟的刀轻微颤动,他的手轻轻松松地握住刀柄。
青铜面具上的玄鸟冷冷注视他们。
王涂对着青铜面具笑笑,它敢说天下没有谁比它更清楚衣家手段的人了。它声音里忽然多了瑰丽和诡谲的山水之气,它唱着,那粗俗、艳丽、蛮荒的色彩轰隆隆地出现在它的歌词里,铿锵钟鼓变成浓郁幽兰之香,华丽衣服的巫女们唱着热烈的赞歌。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西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魂兮归来”的招魂声一起,那玄鸟顿时恐惧得颤抖起来,像是有某种什么生灵降临在玄鸟身上,玄鸟脱离了青铜面具的控制,它的羽翼变长变短,头颅变大变小,神情时喜时哀。黑衣人顿时惊讶,想要再次通过青铜面具控制玄鸟,但青铜面具没有反应。衣翩跹在王涂出声时调动了体内血脉,驱逐了黑衣人留在青铜面具上的血脉。玄鸟形体仿佛被水流冲击,但它的眼睛像是人的眼睛,那里面是痛苦的愤怒。它突然口吐人音,惊住所有人,除了早就料到的王涂:“何至于斯?何至于斯?吾等兄弟,何至人牲为祭?”
话语中的愤怒和怨愤犹如利剑划破仙宫,一时间什么神器、宝物都好像消失了,只有那浓重的怨愤是重要的夺目的。
黑衣人感知到青铜面具失去控制似乎愣了,但下一息他桀桀大笑,冰冷的手指按住衣翩跹的咽喉:“衣家.....你们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喜欢踩着同族的尸骨享受荣华富贵。”
疼痛像是冰锥锥在心口,衣翩跹几乎无法呼吸,但她还是嘴硬着:“你胡说.....我们才不会.....只有你这种藏头露尾之人才是丧失礼义廉耻呢!”
衣翩跹的话像是尖刀把黑衣人的心给穿透了,他大怒大叫,抚掌道:“好好好!你回去翻翻衣家的族史,看到底谁无耻谁不是人!”
王涂见黑衣人发狂,不嫌热闹小的煽风点火道:“嘿嘿嘿,老夫还没见过自己杀人灭族,得了爹娘家藏还说爹娘无情的有、情、人。果然是一、脉、相、承、家、学、渊、源、啊。”
话直中黑衣人那一块心病。他曾是家族最杰出之人,但后来意外发现家族记载后再也无法面对他的才能,他的才能,他的地位竟然都源自于那血腥的祭祀之法,他接受不了,他披上了一层黑衣,戴上一副面具,他彻彻底底地藏在黑暗中。这黑暗令他安心,令他不用思考那仁义,令他忘却他的良心。那阴暗的家族记载成了他背叛的理由,成了他让他自己舒服的一个真理。可现在,王涂说破了。他与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呢?他还不是同样沾染鲜血的刽子手吗?顿时,三百年的往事奔涌而来,他沉默,然后向天空悲怒大吼,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他已经彻底疯狂。
衣翩跹和狄麟悄悄挪动着后退,这个人已经疯了,他太可怕了!花容也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此人疯魔,不可再用。
没有人再出声。
黑衣人的衣服下不断钻出阴气。王涂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愿看之后的阴深场面,它暗道:“他妈的,衣家人一打不过就喜欢动本命巫蛊之术。要是那女娃娃年纪大些,学了衣家本命巫蛊术就好了。”衣家的巫蛊之术阴邪缠人,它的威力并不是异象那么大,但它使得对手厄运缠身,诅咒连绵,中了巫蛊术的人会不知不觉地直接成为对方奴仆,丧失心智,它是再凌厉的刀意剑意也斩断不了的诅咒,除非是天生神物和同族血脉压制。王涂有些烦恼地想怎么解决,背后忽然有一阵脚步声。
来人应该是个很稳重很坚毅的人。
他的脚步声像是永远稳妥转动的大钟。
他的衣袖在白茫茫的仙雾里若隐若现,金红色的纹路时隐时现,仿佛一只被云雾掩住的朱雀。
那不是朱雀。
那是火般的重明鸟。
火光从他衣袖间飞出,带着焚烧世间一切罪业的恐怖气机。
烈火灼烧了翻滚着的阴气,净化了这方天地。
狄麟转头。他知道那人是谁。
花容也知道了。
那人终于从仙雾里走出。
他是世间最尊贵的一位公子。
玄衣赤带,白衣绿萧。
他是姬重明,他的神情很稳重很淡定,他好像对狄麒、花容、青铜面具的出现早有预料,仿佛早在他的掌握之中。
一瞬间人们的目光停止了,像是风也为他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