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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母亲在远方

母亲没来学校看过我,没来过信,也没委托什么人捎来过东西。母亲的形象,就像在镜头里不断被推远的雕塑,远得像个黑点。偶尔思念她的时候,那个黑点会亮一下,然后又坠入无边的黑暗。那个叫大埠子的村庄,仿佛囚禁了母亲,而我也像一直活在溺水状态,根本没有力气去解救她。

1

手机来电。来电人的名字显示只有一个字,“娘”。

我用手机二十多年了,母亲打来的电话不超过五次。她换了号码,也不会告诉我。每每打开通讯录,看到“娘”这个字眼,会猜测她的号码会不会又因为欠费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失效,变成了别人的号码。

母亲的新手机号,总是妹妹转给我。这些年,母亲的手机号更新了好几次,但每次更新后,都不会打过去验证一下那边接电话的是否是她。

总听人说,手机拉近了人的距离,可我一直觉得,母亲一直在远方,离我很远很远。我们之间,隔着长长的大路,隔着漫天的大雾。

这次母亲打来电话,说村子里邻居的孩子得了绝症,在北京住院,问我认不认识什么“大老板”,能不能给资助点住院费。我又急又气,急的是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大老板”,就算是认识,也根本不可能跟人开口要钱。气的是,母亲好不容易打一次电话,说的事情和我们母子无关。

2

我们的家,在我童年时就已破碎。父亲去世后不到一年,母亲改嫁。在漫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认为,母亲是因为对我失望透顶才离开的。

记忆里清晰地记得,有一天晚上,母亲和我从村南姥姥的家回村北我们的家,姥姥送母亲。乡村夜晚的月亮明晃晃地照在土路上,路两边的树因为过于高大而显得有些阴森,姥姥对母亲说:“看看你背后这孩子,一辈子没出息的样。”我在后面几米,但还是听到了。我希望母亲能反驳一下姥姥,但母亲只是叹了口气。

青少年时代,我一直用十分理想化的思维去想象母亲的生存,比如大家族里,人人都愿意帮助她抚养孩子,农忙的时候可以帮她分担劳动。正是这种错觉,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误会着母亲,再加上来自周边的仇恨教育,让我想到母亲就把自己陷进绝望当中。

一直等到很久以后,我才慢慢理解,母亲改嫁,并非很多人想得那么简单。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家族内部,因为诸多至今未解的原因,她常和其他长辈、同辈发生激烈的争吵,有时还未免动起手来。一定程度上说,她也是迫于无奈而走。

等我长大成人,也掉进家族的泥潭左右拔不出脚的时候,才能更真切地体会到母亲当年的艰难。

3

我的年少无知,让母亲在家族里的境遇雪上加霜。

有一次,我点燃了爷爷家的草垛。爷爷家的屋外,紧挨着墙根,有一个巨大的草垛,每每路过它时,就会产生些奇异的想法,比如忍不住想要知道,火苗会不会从它的中间穿过,烧出一个通道,我可不可以从这个通道爬过去,穿越到另外一个世界。

想着想着,好奇心就强烈起来。终于在一天下午,我颤抖着手划着了火柴,点燃了那个草垛。一根渺小的、不起眼的火柴,在与麦草接触之后,竟然会发生那么大的反应。

先是小范围地燃烧,等到我因惊惧而目瞪口呆的时候,火苗已经不可控地变成火球,后又放大为恶魔般的火势。漂亮的通道没出现,我在大火吞噬自己之前逃之夭夭。

此后如何收场,我脑中一片空白,我失忆了。

母亲没有打我骂我,只是几天之后跟我说:“去你爷爷家看看吧。”

我沉默不语。

母亲说:“没事的,你是小孩子,如果有人打你,我去找他们。”

有了这个承诺,我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爷爷家。

爷爷家的门口,是怎样一个灾难性的画面啊,整个草垛变成了一堆灰烬,地面上是草灰与灰黑色的水汪,房屋的土墙壁,被熏烧得一片乌黑。每一个看到我的人,都默默转过身去,眼神让人战栗。

有个叔叔走了过来,冷着脸对我说:“你知不知道,就差一点,你把这一排房子全烧了。”那排泥坯草房,是父亲带着五个兄弟花了一个夏天建起来的。

我站在草灰边上,宛若站在世界尽头,想要放声大哭,却哭不出声音,哭不出眼泪。生命里仿佛有些东西,伴随着这草垛一起燃烧掉了。

4

还有一次,是我偷了母亲的钱。

大约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在午睡的当口,带着最好的朋友,来到了村里的供销社,掏出五元面值的人民币,来买水果硬糖——请客。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里,沾沾自喜。

没想到,供销社的老头,在我们刚刚返回学校后,就去家里跟我母亲告了状。那张五元面值的人民币,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笔巨款,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钱。

我把母亲的三十五元都藏了起来,藏在客厅桌子的抽屉底下。偷藏的动机是,可以花掉这笔钱,买一个孩子所有想要买的东西。但我并不知道,这三十五元钱是母亲所有的存款,我们家的家底子。

失去这笔钱的母亲哭泣了三四天,她哭得越伤心,我就越不敢承认自己拿了这笔钱。

母亲问我:“到底是谁偷了我的钱?到底是谁?”

直到供销社老头告发了我,我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找回还没被花掉的三十块,母亲可以不哭了。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这个事情带来的灾难性后果,母亲因为这件事情,和大家庭里的许多人吵了架,她觉得是别的什么人偷了这笔钱,却没想到“家贼难防”。

我一直觉得,是因为这件事,母亲对我彻底失望了——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内疚感,远远超过其他一切事件加在一起对我造成的创伤。

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敢和母亲谈这件事情。

母亲,不知道您是否已经原谅了我,如果是,请告诉我。

5

我随爷爷的整个家族迁往县城之后,彻底和母亲失去了联系。大约有七八年的时间,我们之间音讯皆无。

是真的音讯皆无。母亲没来学校看过我,没来过信,也没委托什么人捎来过东西。母亲的形象,就像在镜头里不断被推远的雕塑,远得像个黑点。偶尔思念她的时候,那个黑点会亮一下,然后又坠入无边的黑暗。那个叫大埠子的村庄,仿佛囚禁了母亲,而我也像一直活在溺水状态,根本没有力气去解救她。

一九九二年,我十八岁,在街道的一家工厂打工。突然有个人找到我,说母亲要来看我,捎了口信问我想要买什么东西,母亲可以买来当礼物送我。

母亲可能觉得,十八岁是成年人了,她想要来和我确认一下母子关系。

没有多少人在见到母亲时会尴尬,可我见到母亲时却手足无措,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时那个爱闯祸的孩子的模样。

这次见到的母亲,表情很温和,小时候那个面部肌肉紧张、表情焦虑的她消失了。不知道她是怎么磨炼出来的。

我跟母亲要了一辆自行车。一辆变速自行车,那个时代男生们都梦寐以求的大玩具。

母亲带我去县城十字街口的自行车店,我选,她付钱。真开心,那辆车三百多块钱,我三个月的工资,母亲帮我付了这笔钱。我觉得母亲真有钱,我真是个幸运的孩子,我们两个,都显得挺自豪的。

骑上新组装好的自行车,我一溜烟地消失了,忘了有没有和母亲告别,但母亲那温暖的笑脸,却深深印在了我心里。

后来,我骑着这辆自行车追到了女朋友,再后来,这个女朋友变成了妻子。

所以,要谢谢母亲。她用很少的花费,间接地帮我成了家。

6

我和母亲的联系,是以“年”为单位计算的,最长有七八年不联系,常见的是两三年不联系。最近这些年好多了,每年春节,当我们一家四口出现在大埠子三叔家,准备去给父亲上坟的时候,我都会见到母亲一面,长则半个小时,短则几分钟、十几分钟。

在那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母亲伸着手招呼着她的孙子、孙女,和她的儿媳妇热络地聊着天,两人不时地笑,我在旁边给他们拍照,亲热得宛若别的家庭,好像这些年没怎么分开过一样。

但当只剩下我和母亲的时候,场面就冷清了下来。母亲会说“你忙吧”,然后静静地转身走了,我有时会答一声“好”,有时候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走。从这一走,到再见到,又是一年。

我的性格里,有一些与母亲相似的东西——很矛盾,很顽固,很复杂。会简单地为一件小事热泪盈眶,却会在重大的时刻心冷如铁。

在我最艰难的时光里,从来没有想过向母亲求助。上中学时需要交五毛钱拍学生证照片,我去向一个叔叔要钱,没有要来,但在路过母亲家的时候,也没有想到找她去要。我想,还是不要打搅母亲,让她过自己的生活。

母亲大概也是一样的想法。她从来不为自己的事打电话给我,偶尔有小事,也是让妹妹带话给我。

7

表姑曾好几次跟我说,“多跟你妈通电话”,我口头答应着,每次却在打开通讯录找到她的名字时没有拨出去。因为不知道开口说什么,也不知道母亲会开口说什么。

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有一个在远方的母亲,她也习惯了有一个在远方的儿子。

除了知道我有两个孩子之外,母亲大概不知道我其他的一切,比如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家庭住址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单位上班,每个月赚多少钱,和领导、同事关系好不好,辞职后靠什么生活……这些应该都是一般的母亲关心的话题,可是我的母亲好像并不关心。

除了确认母亲每年会在村口三叔家那里等我,我也不知道母亲的一切,她身体好吗,和家人相处得好吗,冬天有没有暖和的衣服穿,有人关心吗?

经常会想到这样一个场景:有人敲门,是母亲来了,她已经老了,老到无人愿意照料,只有投奔她唯一的儿子。

我也准备好了迎接她的第一句话:

“娘,您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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