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十三年(1735年)的最后两个月,在一片哀号声中,乾隆帝顺利接过雍正帝留下的权力。交接仪式稳定有序,雍正帝历经十三年的苦心经营,终于让他的下一代避免了康熙朝末期的夺嫡悲剧。
尽管如此,带着争议上台的雍正帝,仍然带着巨大的争议死去。坊间,人们交口谈论着他的死因,先帝宫内豢养的道士在外传播着宫廷秘事;《大义觉迷录》事件的余波荡漾,关于清王朝统治的合法性质疑仍未散去。
这些棘手问题,是25岁的乾隆帝面临的首要挑战。
雍正帝的遗产
乾隆帝即位前,当了十多年的储君。康熙帝晚年对这个孙儿印象甚好,赞其聪慧、勇敢、多谋,认为弘历及其母亲是“有福之人”,且“福将过予”。父亲雍亲王胤禛常带着他在老皇帝跟前露脸。看上去,他注定登基。
这一情况传递至民间,导致乾隆帝的名声盖过了雍正帝,坊间甚至传言,雍正帝能继位是因康熙宠爱乾隆爱屋及乌之故。
乾隆帝是幸福的。他优秀的父亲——当时未必如此认为——留给他的遗产,远比康熙帝死后留给雍正帝的要多得多:6000多万两白银[1]和一套较为高效清廉的官僚体系[2]。
国库丰盈归功于雍正帝有效的财政改革:火耗归公,把熔铸银两时额外的损耗银充公,官吏的灰色收入合法化;严厉惩贪,官员中饱私囊的现象得到遏制;摊丁入亩,使田赋不至于隐匿太多,滚滚财源涌入国库。官制上扩大上奏权,更多官员进入了皇权视野[3]。
但先帝留下的负面影响也不少。也许是夺嫡过程中树敌太多,他的即位引起巨大的争议。政敌及其追随者在民间广泛传播各色谜团,湖南永兴县人曾静指控其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好谀任佞十大罪状[4],这些极秘之事绝对不是居于“楚地之边”的穷秀才所能知悉的。最后审讯得知,消息来源正是八阿哥允禩的党羽[5]。
雍正帝在位十三年的时间并没有抚平这些“谣诼”,他的死又增添更多“谣言”。新君左手拿到丰厚的政治遗产,右手上则是父亲的未竟之业:《大义觉迷录》中过分暴露的帝王心迹,清朝的合法性统治危机,逍遥“法”外的曾静,还有外界对雍正之死的各种猜测。
雍正帝是1735年10月8日去世的,去世当晚,他最信任的大臣——大学士张廷玉和鄂尔泰被连夜召至圆明园。张廷玉后来回忆此事时,以“惊骇欲绝”来描述这一噩耗[6]。由于事发仓促,鄂尔泰骑着骡子入朝,屁股都磨出了血。[7]张廷玉、鄂尔泰说,皇帝有立储的密旨。总管太监即时找出,有“着皇四子宝亲王弘历继朕登基”[8]字样。弘历等人赶到乾清宫,取下正大光明匾后的密函,印证新君之位合法有效。
太监、权臣、储君、旨意,这四类形象往往是古代书写最高权力交接场景时常见的元素。雍正帝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把储君的悬念保留到了最后一刻。
不同于父亲,乾隆帝必须依赖张廷玉、鄂尔泰等由父亲指定的辅政大臣来弥补执政经验的匮乏。但有一事显示出他日后“乾纲独断”的先兆:雍正帝去世后第三天,也就是10月11日,乾隆帝发布上谕,要求内监“凡国家政事,关系重大,不许闻风,妄行传说,恐皇太后闻之心烦”,宫内有什么事,太监不许妄议,外界有什么传说,也不许传到宫里:
宫禁之中,凡有外言,不过太监等得之市井传闻,多有舛误。设或妄传至皇太后前……重劳皇太后圣心,于事无益,尔等严行传谕,嗣后凡外间话,无故向内廷传说者,即为背法之人,终难逃朕之觉察,或查出或犯出,定行正法。[9]
太监是宫廷内外消息的重要传递者,乾隆帝放下诸多政务不管,发布的“1号文件”竟是要他们闭嘴,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
第一道谕旨
雍正带着争议上台,在十大罪状的“谣言”中执政,又背着巨大的争议死去。暴死说、自杀说、吕四娘刺杀说、被宫女勒死说、中毒而亡说等流传两百多年,衍至19世纪,演绎成诸多小说、野史。乾隆帝即位后就试图消灭可能形成这些传说的人和事。
譬如与丹药中毒说有关的道士。乾隆帝要求太监闭嘴的当天,再下谕旨驱除他们:
皇考万几余暇,闻外间有炉火修炼之说,圣心深知其非。聊欲试观其术,以为游戏消闲之具,因将张太虚、王定乾等数人,置于西苑空闲之地。圣心视之,如俳优人等耳,未曾听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药,且深知其为市井无赖之徒,最好造言生事。[10]
意思是说,父亲在理政之余,听说外界有炉火修炼的法子,明知道它是不好的,召道士张太虚、王定乾等人进宫,是把他们的把戏,当作“游戏消闲”的工具。父亲知道,他们是养在宫中的闲人、市井无赖,“最好造言生事”,所以“未曾听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药”。
乾隆帝认为先帝在位期间只是出于好奇所以才迷上了炼丹,然而据史载,雍正帝当亲王时就有求仙问药的喜好,登基后曾命亲信李卫等人访求道士,令其进宫开炉炼药,弘历的这一解释很难令人信服。
乾隆帝又在谕旨中说,雍正帝多次提及把道士驱逐宫外,其“平时不安本分,狂妄乖张,惑世欺民,有干法纪”,这些“久为皇考之所洞鉴”。很明显,乾隆帝是在借先帝的权威行己所欲。
弘历警告即将离开的道士,若在外“捏称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以及在外招摇煽惑,断无不败露之理,一经访闻,定严行拿究,立即正法,决不宽贷”。
乾隆帝不放心的还有僧人。雍正帝生前佛学造诣甚高,弘历在谕旨中夸赞父亲“于性宗之理,洞悉精微,深通奥妙”[11]并非溢美之词,但其日常接见僧人之举,又让新君联想起顺治时期活跃在宫中的僧人木陈忞。这名僧人离开宫廷后著有《北游集》,披露他与顺治帝交往情形;后来者又如玉琳琇等人,写有《侍香纪略》流传坊间。雍正帝将其列为禁书。而今僧人“陆续散出于外,其间品行不一,难保无借端生事之人”。乾隆帝也预为告诫:
倘因偶见天颜,曾闻圣训,遂欲藉端夸耀,或造作言辞,或招摇不法,此等之人,在国典则为匪类,在佛教则为罪人,其过犯不与平人等,朕一经察出,必按国法、佛法加倍治罪,不稍宽贷者。[12]
封锁宫廷秘事向外传播的出口,应是担心道士与僧人散播雍正帝好仙道嗜丹药、佞佛迷信的一面。这番用心收效甚微。雍正帝炼丹中毒说,甚至死于春药说,仍旧扩散开来,“谣诼”附着于乾隆帝用来堵截信息的谕旨,流传后世。
即位“翻案”
如果担心僧道对外传播雍正帝的死因,乾隆帝何不及时杀之?一说是雍正新丧,杀戮不吉。一说是乾隆初政,有意与其父执政风格立异,他要以宽得众,而非以严待人。
从乾隆帝登基后十四个月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确实在努力推行“宽则得众”的权力实验。比如赦免八爷党(康熙第八子允禩、第九子允禟)后人之罪,准其重归宗室;减轻年羹尧案中涉案官员的刑罚,甚至释放或起用雍正帝已经定罪之人,清理文字狱冤案。
不妨说,继承雍正帝大政,猛则济之以宽,宽则济之以猛,是乾隆初政的内核。但案件若危及统治合法性,乾隆帝也决不手软,例如曾静案的处理,有意“纠正”了雍正帝的宽大。
曾静曾投书岳钟琪咒骂雍正帝十大罪状一事,众所周知。经雍正帝亲书《大义觉迷录》予以批驳后,此事更是广为流传。《大义觉迷录》强烈批驳明末清初思想家吕留良的华夷之别论,强调统治的合法性。然而由于它是出自皇帝之手,无论辩驳多么有力,满汉矛盾毕竟第一次从台下走到台前。
雍正只是将吕留良剖棺戮尸,儿子判斩立决,孙辈发配为奴。对曾静却没有动手,反而无罪释放,并留下谕旨:“朕之子孙将来亦不得以其诋毁朕躬而追求杀戮。”[13]
然而,乾隆帝即位一个多月后就翻案了:
曾静大逆不道,虽置之极典,不足蔽其辜,乃我皇考圣度如天,曲加宽宥。夫曾静之罪不减于吕留良,而我皇考于吕留良则明正典刑,于曾静则摒弃法外者,以留良谤议及于皇祖,而曾静止及于圣躬也。
今朕绍承大统,当遵皇考办理吕留良案之例,明正曾静之罪,诛叛逆之渠魁,洩臣民之公愤,著湖广督抚将曾静、张熙即行锁拿,遴选干员解京候审,毋得疏纵洩露,其嫡属交与地方官严行看守候旨。[14]
这份谕旨首先定罪名:大逆不道(咒骂皇帝实为大逆)。其次解释雍正帝为何不杀:天性宽仁(吕留良骂了我的祖宗,而曾静只骂我)。最后表达自己的理解:曾静的罪过与吕留良一样,吕留良能杀,曾静也一样能杀。至于二人之罪为何一致,乾隆帝没有明说。
乾隆帝的处理逻辑与驱逐僧道一致,都担心二者会散播对己、对父不利的信息,谁知道曾静从八爷党羽那儿获得了多少尚未公开的宫廷秘事?只是相比十大罪状级别的“秘事”、统治合法性危机之类的谈论,僧道传播的雍正之死因只是茶余饭后的政治小八卦,这也可以解释曾静与僧道的结局为何不同。
最终曾静被凌迟处死,杀掉他能够“洩臣民之公愤”,但还是没能止住民间对其统治合法性的质疑。嘉庆、道光以后各种野史纷纷冒出,《雍乾嘉三帝事记》《清宫遗闻》《满清外史》《清宫十三朝演义》几乎收纳了有关雍正帝从即位到死亡的一切“谣言”。饶有趣味的是,吕留良后人吕四娘刺杀雍正说(清史大家杨启樵认为此说纯属无稽之谈,见《雍正帝及其密折制度研究》)最为人津津乐道,乾隆帝杀曾静的翻案之举,恰是这一说法常常引用的例证之一。
如何处理已经或即将到来的“谣言”,乾隆帝的态度与其父亲截然不同。曾静咒骂雍正帝,质疑其统治的合法性,雍正选择亲自批驳,并将观点刊行全国。乾隆则驱逐僧道,严令封口,禁毁包括《大义觉迷录》在内的所有有关宫廷、雍正死因、谈论合法性的书籍,违背雍正谕旨,诛杀曾静。从亲政初期的这些表现来看,他倾向于不惜一切代价围堵“谣言”。事实证明,围绕雍正帝身上的谜团并未散去,“谣言”非但没有堵住,反而被大肆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