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三年,陆蔷薇不叫陆蔷薇,而是沈蔷薇。
沈家地处扬州,是江南水乡最富足的地方。庆和三年的春天,蔷薇嫁入沈家。她是要去给沈家六少爷做妾的,所以从偏门被抬进府里。
沈家六少沈墨白,是沈家二房嫡子。沈家四房人口,大大小小的主子有一二十位,光少爷就有八位,沈墨白还有两位未及冠的堂弟。
蔷薇是妾室,因此二夫人也只是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席接待。二夫人仔仔细细打量了蔷薇几圈,“看模样应当是个好生养的。”
沈墨白二十五岁,已娶妻柳氏。只是这位六少奶奶,进门四年仍未孕育子女。这柳家也非小户,柳大人是县太爷,柳氏的亲哥哥也在去年中了举人。因此二夫人就算再不满意,也不敢提议让儿子休妻。他们沈家再有钱,也抵不过柳家做官的,何况人家还有一位前途无量的兄长。
沈二夫人便有了主意,不休妻,将柳氏好吃好喝的供在家里,给墨白娶几个偏房妾室总可以吧?沈二夫人的娘家是在京城的,也信任娘家人,便修了封书信,托娘家大嫂帮忙物色合适的、正经人家的姑娘。
书信寄去两月便有了回信,说已经选好了一位,是临岳山庄陆家的姑娘,虽是丫鬟,但也是在老夫人身边养大的。
沈二夫人对临岳山庄也略有耳闻,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临岳山庄陆家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各行各业均有涉足。这样的大户人家,还是养在老夫人身边的丫头,想必不会差了。二夫人便一口答应了,等到回信送去京城,那边便不再耽搁,启程将人送过来了。
蔷薇样貌好,却又不美得过分张扬,低眉顺眼的模样也让二夫人满意,想必这是个老实不作妖的。
这一桌酒席,除了二夫人和脸色不好的柳氏,再加上大房三房的两位堂嫂,四个女人陪着蔷薇吃了顿饭,这就算是将她认做自家人了。
沈墨白没来,确切来说,蔷薇进府三日,都没见到自己的夫君。
这三天里,她已经认命了。自己本就是陆家的下人,有幸得老夫人垂怜,才在她身边服侍,她不该妄想能够嫁给大少爷。她是愿意做妾室的,可陆景珩不愿。
陆家某位老太爷立过祖训,为了避免后宅不宁,陆家不求人丁兴旺,只要香火不断就没关系。陆家的子孙,至多一妻一妾,陆二老爷便是如此。可陆家大老爷此生挚爱发妻一人,连妾也不愿意要。父母的榜样力量,使得陆景珩也从小坚信,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谈何容易。老夫人是绝对不会允许的,原本让蔷薇做妾就已经是让步了。
再后来,她便嫁入了沈家。
蔷薇有两个陪嫁丫鬟,是老太太随便指的两个,以前在福寿堂服侍的。
来到沈家第四日,大清早的,丫鬟正给蔷薇梳妆,今日是十五,她作为新面孔,要随柳氏去拜见沈家老太太。
“我来吧。”
突然出来的男声吓了丫鬟一跳,转过身才看到人,心想着这应该就是六少爷了。也不敢怠慢,将手中的檀木梳递了过去。
蔷薇永远记得这个清晨,与沈墨白的第一面,两人竟然是在铜镜里,打量着各自的面孔。铜镜并不清晰,但也能显出,她身后男子的清俊。
待沈墨白为她束好一个圆髻,再转到正面,拿起笔为她描眉。
她对上沈墨白的眼睛,那眼里带着笑意。她听见他说,“我是沈墨白。”
“我是蔷薇。”窗外桃花开的正好。
后来沈墨白领着妻妾一起去给老太太请安,他时不时牵起发妻的手,面对老太太明里暗里的催他生个孩子,从容不迫地一一敷衍过去。蔷薇才明白,他之所以一起过来,只是担心在祖母面前,正妻因不能生育被妾室压过风头,受委屈吃亏吧。
蔷薇并不难过,这几日的相处下,柳氏虽然不悦,但并不为难自己。她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做一名妾应当做好的分内事。
沈墨白这夜却来了。
过了三天的新婚夜姗姗来迟,来的潦草去的也潦草。蔷薇也不觉有什么失落的,还打了水来服侍沈墨白擦洗。等擦洗完了,沈墨白却又抱住她,“蔷薇,我们生个孩子吧。”
蔷薇的心跳漏了一拍,正要说话,却又听到沈墨白说:“清清她很想要孩子。”
柳清清,沈墨白正妻的名字。
沈墨白想和她生儿育女,却是为了送到柳清清身边,作为她的孩子。
蔷薇沉默许久,点点头。反正她的命运,从来都是在别人手里握着。
次日,蔷薇便修了一封信,托贴身的丫鬟,想办法送出府去,让人送到临岳山庄,大少爷手中。
“大少爷是极好的人,是我配不上大少爷。”
“我在沈家过得很好,主母并不苛待我,夫君也是个好脾气的。勿念。”
这封书信,原本是到了沈墨白就拦下来的。沈墨白的亲信以为他要发怒,毕竟新抬进门才几天的妾,就与外人悄悄通信。
沈墨白看了一遍,却又合上信,“让人送去陆家吧。”
这封信送到临岳山庄后,又过一年,蔷薇的肚子没有动静。二夫人只当她还年轻,十七八岁的姑娘,身子怕是都没养好,于是补药不停地供应着,大夫也隔三差五过来把脉。
二夫人这么着急也是有原因的,虽然婆母身体还不错,但公爹却是过年后就缠绵病榻,等他去了,分起家产来,自然是按照儿孙人口来分的,其余三房都有孙辈,人丁兴旺,只有他们二房子嗣单薄。二夫人原本是还有一个小一些的儿子,只不过在三岁时就夭折了,于是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沈墨白身上。
现在可以说是,寄托在蔷薇身上。
又过了半年,妇科圣手请了不少,却都是相似结论,蔷薇的身体很健康。
陆二夫人每听一句,心就沉一分。连带着对蔷薇也不耐烦起来,动辄骂她的肚子不争气。骂人的时候是站在院子里的,也像是有意骂给隔壁的柳清清听。
沈墨白这夜喝了不少酒,来到蔷薇身边,像个孩童一般黏在她身上。蔷薇连忙接过丫鬟给的湿帕子,给沈墨白擦脸醒酒。
沈墨白神色清明了些,却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生不了孩子的是我,不是你们。”
原本清清的身体,大夫也查不出毛病,可母亲就是不信,还为他寻了妾室来。沈墨白也是抱着侥幸,可是又过了一年半,还是一无所获。
“蔷薇,我准备放清清回家,你要不要也回去?”沈墨白问她。
那是蔷薇第一次,对自己的夫君,产生了心疼的感受。她摇摇头,“我不走。”
沈墨白摸了摸她乌黑的长发,“那便陪着我吧。”
次日,沈墨白写了放妻书,以夫妻二人感情生疏为由,将柳清清放回柳家。柳清清哭了许久,她原本还埋怨沈墨白这一年都不怎么来看她了,现下才明白,这是他早早的就为自己做了打算。
柳清清还是回了柳家,她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了,在沈家每次抱着堂嫂的孩子,总是羡慕不已。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事,可在旁人眼里,沈墨白就是因为偏宠妾室,才引得夫妻生了嫌隙。
蔷薇在沈家的第三年,日子并不好过。主母喜怒无常就算了,沈墨白的堂嫂,哪怕是堂兄的妾室,都能过来奚落她,为难她。
沈墨白在府上的时候还能护着她,但大部分时候,他是在沈家钱庄忙着生意上的事情,有时还需要出远门,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人也是常有的。
蔷薇学着忍耐,能装病的就躲过去,躲不过去的就受着,她们这些妇道人家,最多是言语上羞辱她,多半是些“生不出孩子的闷葫芦”之类的话。
这是庆和五年的秋天,原本年关近了,沈墨白的事情愈发繁忙,而蔷薇却发现那几个女人好久没来为难自己了,随口问了丫鬟一句,才得知府上最近发生了许多事。
三少爷的小厮唐突了四少奶奶,四少爷又在醉酒后与三少奶奶的丫鬟睡在一起。于是这两对夫妻吵的不可开交,两位少奶奶还险些打起来。最后只能将亲眼见到内幕的下人,有的打死,有的发卖。
丫鬟也说的提心吊胆的,“咱们还是别管他们吧,左右这火也烧不到这边来。”
谁知这丫鬟的无心之词,竟一语成谶。
蔷薇记得,那是庆和六年的春天,沈墨白刚从北边回来,便来找她:“北边还是冷的呢,还是江南好,早早地就开了春。”
自从柳清清离开后,两人的相处倒像是一对俗世中的夫妻了,很是相敬如宾。蔷薇给他做衣服,他给蔷薇描眉。沈墨白也提过想将蔷薇扶做正室,只提了一回,二夫人就摔了许多碗碟杯子。
沈墨白回来才几天,蔷薇院里的桃花便开了,他拉着蔷薇的手:“不如做上几坛酒,等来年再挖出来。”
蔷薇的记忆中,这是两人最后的相处时光。她与沈墨白一起洗了花瓣,又捣碎,用了附近一处山里的泉水,很是清冽。两人忙活一下午,一共做了五坛酒,沈墨白说,“一年挖出一坛,便能与蔷薇再喝五年的酒。”
蔷薇也笑着,她把在其他人那里受的委屈都埋在心里,此刻和沈墨白就这样坐在院子里,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个夜,是蔷薇永远难以忘却的噩梦。周围火势滔天,她已经被烟雾呛得睁不开眼,沈墨白抱着她往后门跑,却在半道上,被两个陌生男人拦下。
沈墨白是死在她面前的,被短刀砍了十四下,最后倒在血泊里。
这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两夜,将沈家满门一百八十多口人,烧的一干二净。
无人关心一个二房的妾室,到底有没有死在那场火灾里。
陆景璋最开始见到的蔷薇,是决意要死的,他便让人将她手脚都绑住,嘴里也绑了布条。“真是好可惜,你当初险些就成了我大嫂呢。”
陆景璋用匕首在她脸上划了一道,“不知道我那大哥会不会心疼呢……没关系,我替他好好疼爱你吧。”
被囚禁在山洞里的每一日,蔷薇都一心求死,不想再这样清醒而屈辱地活着。可陆景璋不会让她如愿,除了绑着她,他还有能让身体失去力气的药,让人在给她喂食前灌下去,防止她自尽。
陆景璋十天半个月才来一次,每次都要折磨她到痛不欲生。可后来的蔷薇,已经神智不清了,陆景璋的目的才真正达到。
蔷薇恢复那天,周围的环境有些陌生,她下床的时候险些摔倒,丫鬟急忙冲进来扶着她,也是自己不认识的面孔。意识逐渐恢复,她想起来,自己是回到陆家了。
她想起许多事,愿意记得的,沈家的事。不愿意记起的,陆景璋的事。
但她隐约记得有一双柔软温暖的手,会牵住自己的手,说话温柔轻声,就像,沈墨白。
只不过,那是一位姑娘。
“这几日,是不是有位姑娘一直陪着我?”蔷薇开口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丫鬟有些讶异,“姑娘,你好了?看来三小姐真的是神医!”
“三小姐?”蔷薇抓住字眼。
丫鬟点点头,“正是三小姐陪了您好几天。”
其他几个丫鬟听到说话声也进来了,都是欣喜不已,急忙催促小厮:“快去请大少爷来!”
大少爷。她又回到陆景珩身边了。
只是七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自己被囚禁四年,若不是意志坚定,熬了三年,最后一年才疯掉,只怕是再也好不过来了。
那位温柔的小姑娘拉着她的手,陪她说话,给她唱歌,还不停的告诉蔷薇——
错的不是你,是伤害你的人。
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无数次她想寻死的时候,都觉得自己不配活着,沈墨白死了,她不配再苟延残喘活下去。可这个姑娘让她明白,该死的人不是她,而是陆景璋那个畜生。
陆景珩进门时,其他人都已经退下了。
蔷薇有七年没见陆景珩,昔日十六岁的少年,长高了不少,沉稳了不少,还是一如既往的俊朗好看。
“蔷薇见过大少爷。”她向陆景珩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蔷薇……”陆景珩的手有些颤抖,心里更是乱成一团麻。昨夜他还对琳琅说了重话,误会她故意刺激蔷薇,却未料到,蔷薇今日便好了。
蔷薇站在一个守礼的距离,“我很感激大少爷的救命之恩,但我从来不敢肖想能回到大少爷身边。”
蔷薇望着陆景珩,眼神坚定:“我夫君已过世,请大少爷准许我,去福寿堂陪伴老夫人,吃斋念佛。”
陆景珩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
“我想削发为尼,为我的亡夫超度,望他来世能投个好人家。”
陆景珩沉默许久才开口:“我昨日和祖母说过,我会娶你为妻。”
蔷薇却在陆景珩面前跪下了,“大少爷,恕我无法答应。我是沈墨白的妾,一生只能有他一个夫君。”
陆景珩忽然想起,昨日在祠堂。景琰还问他,“那大哥又怎么知道,等蔷薇姐姐清醒过来时,会愿意嫁给你?”
蔷薇受了这么多苦,他以为负担起她的后半辈子,是他必须做的事。却未曾想过,她究竟愿不愿意。
七年前蔷薇给陆景珩写过一封信,信上说,“我的夫君也是个好脾气的。”
他以为她在沈家,过得不好。
“大少爷,嫁给沈墨白那几年,我很幸福。”蔷薇低着头,“我想陪他过一辈子的。”
陆景珩扶她起了身,一滴滚烫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臂上。
“那便都依你。”陆景珩道。
陆景珩离家第二日,分家的事情就提到了台面上。可是无论老夫人脸色有多差,陆沉晖和陆若兰都不愿意松口,说母亲好狠的心,璋儿还躺着呢,这便要翻脸不认人。
僵持到第五日,陆景璋可以下床走动了,竟是陪着父母一起,来与祖母谈判条件。
蔷薇就躲在里间的屏风后面,只听着陆景璋的声音,就想将此人撕个粉碎。
“祖母可不能偏心,我这两位妹妹的嫁妆也是不能缺的。”陆景璋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容,开始讨论起陆灵瑶和陆灵珂两个女儿家的嫁妆应该配多少。
“依我看呐,平分如何?”
陆景璋此言一出,陆沉旭也坐不住了,原本家业都是大房在打理,二房基本是不管事的,现在就想与他们平分整个陆家?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害你兄长性命的账我还没与你算!”老太太也发了脾气。
“大哥不也捅了我一剑……”陆景璋正笑着,胸口已经插进一只匕首。
无人知道陆蔷薇是怎么混进人群里,福寿堂此时丫鬟小厮众多,她竟直接混到了陆景璋身后,从后面伸出匕首,直捅他的心窝。
待到她被周围人拉开时,陆景璋已经被捅了四五下。陆若兰见状几乎要疯了,“璋儿!我的璋儿!”
这一天,临岳山庄的桃花开的正好,被风吹落一地。蔷薇在她最喜欢的日子里,手刃了仇人,然后服毒自尽。
对不起了三小姐,没能当面向你道谢。
该死之人我已经杀了,只是,我好想沈墨白。
蔷薇留了一封遗书,是给昔日的师父陆悬的——
师父,徒儿不孝,临死了还要麻烦您一件事。劳烦师父去扬州跑一趟,也不知沈家旧宅现在是何模样。西边院子里最大的一棵桃树底下,埋了几坛酒。请将徒儿的骨灰与那些酒,一起葬在沈墨白身边。
陆悬擦了擦眼泪,启程去往扬州。
庆和十年的春末,沈蔷薇与沈墨白,终于重逢。